洪宪帝制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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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巴克斯案的后续发展

2日下午4点朱使觐见袁世凯后,报告称:总统佯装完全不知整个交易,但表示很愿意帮助我,我遂向他的私人秘书提出诉求;中国人的态度令人着急,我们现在应该能试探巴克斯的说法是否属实;总统承诺会特准一个上海英国公司申请运送到海参崴大批武器的船运,他对提供武器给协约国表示同情。Jordan to FO, Oct.2, 1915, [143200]FO371/2327.值得注意的是,就在这次谒见中,传言朱使劝进。白厅官员认为袁世凯在用典型中国外交的方式演戏,假装不知道此事,又隐约承诺会送交军火。A. Philip Jones, Britain's Search for Chinese Cooperation in the First World War, p.59.

2日巴克斯报告朱使:段说袁意欲掌控所有事,但他只能保持“不知”的地位,避免万一德国战胜他会遭谴责;段说袁的印象是枪支现在广州,但是船队并未真的到达那里,段芝贵要求袁下达正式命令把货物送到香港。万一龙济光不接受我的25万两贿款,至今除了他电报问谁在香港代表我的公司,未收到他的任何消息。他说你可对蔡(廷干)提及他的名字,但这都是精巧的闹剧,因为袁知道任何事。Oct.2, 1915, FO228/2403, p.110.

朱尔典陷入重重迷雾之中,4日电香港巴尔敦:我现在倾向于不相信中国人的整个说法,你有任何船只到达广东水面的消息吗?Jordan to Hongkong, Oct.4, 1915, 228/2403, p.111.5日巴尔敦回复:确定船只不在大亚湾,此处是惠州府离海最近之处,但在较北方仍有一些可能停泊的锚地;我相信它们没有到广州,广州报纸10月2日有机关枪及军火从此地送到福州的报道,昨天我在黄埔看到一条中国运船装载军火,由一艘炮艇伴随,可能只是巧合,但也可能表示龙想要成为一个卖主加入与我们的交易,把船队停放在香港之外的水域,直到他自己的货物加入。我可以问黄最后一次送讯息的时间与地点吗?如果是在广东水域,我建议应该告诉他透过蔡,或是此地怡和洋行,或是广州韦礼敦与我联系。May, Hongkong to Jordan, Oct.5, 1915, FO228/2403, p.115. “蔡”不知何指。韦礼敦(Ernest Wilton, 1870-1952),时任署理广州英国总领事。同日朱使回复:“从黄9月21日离开上海后,巴克斯没有收到他的讯息,从蔡离开武昌后,也没收到任何讯息。事实上我们失去与他们的接触,我们对船队所在的消息,完全来自段对巴克斯的陈述。”Jordan to Hongkong, Oct.5, 1915, FO228/2403, p.116.

4日蔡廷干函告朱使:“总统努力不让事机泄露,正与奉天段芝贵将军联系。直到你告诉他前,总统不知此事,为何船只或船队会在惠州被阻止,这对我们是个谜。”Tsai Ting-kanto Jordan, Oct.4, 1915, FO228/2403, p.112.

4日巴克斯报告:“我见了段,他向我确认下了紧急命令给龙济光,要他释放货物让船只去香港。段说总统要此讯息直接由给政事堂报告,他的意愿是要协助。我现在同意在收到货之后付给龙40万两。我相信以上是真的,看来与你听到的相符。”Backhouse, Oct.4, 1915, FO228/2403, p.114.

6日朱尔典会晤袁世凯亲信梁士诒,寻求协助后,报告白厅称:“他完全注意到这交易,但是对船只的动向不了解;他认为延迟是把各种不同的货物放在一起必然会造成的,但他相当确信它们最后会到达香港;他个人建议船队去广州,军火用铁路运到香港。梁的保证让我对任务成功多了一点希望。”Jordan to FO, Oct.6, 1915, [145446]FO371/2327.

7日巴尔敦电朱使:从广州经铁路运送货物到香港的建议,会引发双重危机:不必要的注意以及车辆不足引起延误。如果这个建议是因为中国人不愿船队在香港港口被看到,我宁愿在大鹏湾用驳船卸货,船只在那里可以完全不被看到。Hongkong to Jordan, Oct.8, 1915, FO228/2403, p.119.

由于此案情况太过复杂离奇,伦敦及北京公使馆都不认为收到的报告内容可靠。此案甚至牵动了伦敦高层政治。欧战爆发以来,英国内阁一直关心俄国军火短缺问题,1915年秋协约国战事不利,加里波利战场胶着,英军损失甚重,东战线俄军武器不足,伦敦相当忧虑东战线因此崩溃,中国军火在这一刻显得格外重要。9月29日阁议时,军需部部长(Minister of Munitions)劳合乔治(Lloyd George)建议提供俄国军火比在法国战线装备英国新军更优先,陆军部部长吉青纳拒绝此建议,不愿给俄军英国步枪。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建议给俄军据信即将来自中国的15万杆步枪及300挺机关枪的一半,以及一些意大利步枪。10月4日首相阿斯奎斯(H. H. Asquith)通过丘吉尔之建议。A. Philip Jones, Britain's Search for Chinese Cooperation in the First World War, pp.59-60.丘吉尔原任海军部部长,因加里波利战事失利辞职,于1915年5~11月担任兰开斯特大公首相(Chancellor of the Duchy of Lancaster)之闲差,但仍是阿斯奎斯联合政府内阁的成员。

10日白厅训令朱使:取得中国军火比以前更为紧急。FO to Jordan, Oct.10, 1915, [145446]FO371/2327.同时,外交大臣葛雷发私人电报给朱尔典称:“目下比以往更急于得到中国那些步枪和机关枪,您应为办成此事而不惜花钱;如果需要的话,我将请求日本派遣一艘巡洋舰,在中国领海外等候那些船只,护送它们前往香港。”Grey to Jordan, Oct.10, 1915, [145446]FO371/2327; Hugh Trevor-Roper, Hermit of Peking, p.141(《北京的隐士》,第147~148页)。

朱尔典受到沉重压力,但不愿日本介入,宁愿与中国高层商谈,决心查明事情的真相。11日朱使驱车前往石驸马大街巴克斯的住宅,带他去与梁士诒对质。Hugh Trevor-Roper, Hermit of Peking, pp.141 -142(《北京的隐士》,第148页)。同日电告白厅:


我极度抱歉,但是至今我所有解开谜团的努力都失败了。我要巴克斯今天去见梁士诒,告诉他所有的故事。梁十分惊讶,说军火数量远远超过中国可能匀出的,而且船只不会在他不知情下开行。他前几天的说法指的是较小量的武器交易,不是这么大量的交易。梁向我保证他很愿意提供给我们适度数量的步枪,由中国炮艇送到香港,但不可能匀出机关枪,他认为巴克斯被骗了。我会努力对此事施压,但成功希望不大。Jordan to FO, Oct.11, 1915, [148472]FO371/2327.


朱尔典对于此案一筹莫展,遭遇很大的挫折。白厅收到朱使报告后,对于扑朔迷离的巴克斯军火案意见纷歧,有人认为是中国高层面对德奥抗议,不敢完成交易,设法脱身,好在英国也还没付款。远东司司长艾斯顿则认为:对我而言惟一的解释是德国抗议之外,帝制运动在全国军队赞助之下进展快速,让中国政府开始思考这些步枪及机枪在改朝换代时是否真的不需要,当军队发现它们的储存备份被拿去换取现金时,可能会有骚动;朱使仍可能与总统达成一部分交易,但他显然不抱太大希望。主管远东事务的助理外交次长兰利(Walter Langley)批注:若朱使持续对此事施压,他可能得到较小数量的步枪。外交次长尼可森(Arthur Nicolson)批注:这是最令人厌烦的,如果我们知道船队及步枪真正在哪里就好了,能拿到适当数量的步枪也不错。12日白厅指示朱使:“虽然了解你已尽力了,但我对发生此严重挫折相当失望,你可告诉我现在船只及步枪在哪里吗?由于急需步枪,你要取得全部或尽可能多的步枪立即送到香港;梁士诒做出承诺后,不能拒绝这一要求,以后我们要碰运气取得其他东西,但现在要确定有步枪。”FO to Jordan, Oct.12, 1915, [148472]FO371/2327.

13日朱使答复:我完全不知道船只与步枪在哪里,探听可能会造成伤害,巴克斯相信它们在广东,而梁士诒相信根本没有一艘船驶过;梁士诒与和巴克斯交易的那帮人明显不和,梁证明了他更强大。我正与梁密切私下接触,现在我亲手掌握事态,确定可以取得一定数量的武器;梁承诺今天或明天给我步枪清单,他安排用中国炮艇约二十天可运送到香港,我一旦收到会立即发电报。白厅司员批注:“我想梁士诒并非从原来的交易中拿出东西,接下来要看他可以提供多少步枪,以及它们是否值得要;如果有10万杆,即使是不同的型号,我们也准备要,但是要更小心处理,较小批地运送。”艾斯顿批注:“这看来更有希望,中国高层内的分裂无疑是这个死结的解释,我不禁想象,德国人是否贿赂了梁氏更多?”Jordan to FO, Oct.13, 1915, [149413]FO371/2327.

13日巴尔敦电朱使:“我不禁会想是梁在阻止交易,因为他没有参与,我建议努力诱使段芝贵到北京帮助澄清事情,若你批准,我会尝试经由蔡乃煌与龙接触以收尾。”Governor Hongkong to Jordan, Oct.13, 1915, FO228/2403, p.125.蔡乃煌时任广东鸦片专事局局长,由袁世凯派往广东监视龙济光。同日朱使回复:“长官退回期票,并否认知情;我现在直接与梁谈判,他保证有一定数量的步枪约20天内交到香港;在此危机之时,目前最好将此事完全交在他手中;只有在情况不利时,才与龙将军接触;接触段芝贵,他曾否认与巴克斯有任何关联。”Jordan to Governor Hongkong, Oct.13, 1915, FO228/2403, p.116.

朱尔典指示巴尔敦持续追查巴克斯军火的下落,不再相信巴克斯的说法。Jordan to Governor Hongkong, Oct.15, 1915, FO228/2403, p.127.巴尔敦到广州,与韦礼敦合作努力追查,但一无所获。Jordan to Canton, Oct.18, 1915, FO228/2403, p.128; Wilton, Canton to Jordan, Oct.18, 1915, FO228/2403, p.129.巴克斯军火案的大失败,令白厅大失所望,朱使身心俱疲。A. Philip Jones, Britain's Search for Chinese Cooperation in the First World War, p.61.

巴克斯案失败的解释

巴克斯军火案失败了,其原因及过程疑点重重。当时英国方面认为此案之失败,首先系北京高层因帝制运动引起的派系斗争,主要是梁、段不和所致。此时,梁士诒刚度过三次长参案,以支持帝制运动重回政治舞台;段祺瑞则因反对帝制而失势,任何段祺瑞的作为都遭层峰怀疑。其次是巴克斯被中国人欺骗了,如参与此案的北京使馆秘书巴尔敦和伦敦白厅远东司司长艾斯顿认为,如果不是天真的巴克斯被他那些不讲道德的中国合伙人所欺骗,便是这些合伙人自己在政治上的钩心斗角中,被那个运用权术的梁士诒挫败了。Hugh Trevor- Roper, Hermit of Peking, p.144(《北京的隐士》,第151页)。A. Philip Jones之Britain's Search for Chinese Cooperation in the First World War一书未对巴克斯案提出质疑,只说失败了。

起初,朱尔典接受了这种宽厚的看法,也认为那些武器和巴克斯所说得那些人与事确实存在,各省将军的确提供了那些保证,各种货物装上了船队;即使这个故事不是真实的,仍然是有人这样告诉巴克斯的。Hugh Trevor-Roper, Hermit of Peking, pp.144 -145(《北京的隐士》,第151页)。但是随着深入钻研这个事件,朱尔典逐渐认为,整个事情从头到尾纯属虚构,是巴克斯臆造出来的个人幻想,朱使自己被巴克斯骗了。依据Hugh Trevor-Rope提供的事证及朱尔典的“巴克斯专档”, 参见Hugh Trevor-Rope, Hermit of Peking, pp.148 -179(《北京的隐士》第八章)。“巴克斯专档”是朱尔典建立的,见FO228/3434“Affairs of Sir Edmund Backhouse”(Peking file on Hall's charges and some latter matters)。由于台湾南港中研院近代史所图书馆未购此微卷,笔者迄今未得寓目。事件轮廓大致浮现。

朱尔典在巴克斯案失败后,心力交瘁,10月16日麻克类电告艾斯顿:“可怜的老约翰为此事担心得快生病了,无法说到别的事;我一直试着安慰他说如果此事成功,绝对是一个奇迹。”Macleay to Alston, Oct.16, 1915, FO800/248,转引自A. Philip Jones, Britain's Search for Chinese Cooperation in the First World War, p.61。朱尔典(1852~1925)此时63岁。随后朱使与梁士诒交涉购械(见第四节)成功,在帝制运动中支持袁世凯,但在1915年11月中国参战问题交涉中遭到日本舆论严厉批判(详第五章),当时即盛传朱使将被撤换回国。白厅为维持英日友好,1916年5月派艾斯顿来华,迨6月袁世凯逝世,朱使身心俱疲,8月初艾斯顿抵北京任公使馆参赞,取代朱使的大部分职责。11月朱使返英休假,艾斯顿代办使事。鉴于朱使在欧战前两年在华外交上的一连串挫败,而且已届退休之年,当时许多人认为他不会回任。然而1917年底朱使要求回中国,白厅没有反对,他于1917年11月到1920年3月间继续担任驻华公使,其后由艾斯顿接任。

朱使回英休假期间,巴克斯在北京与纽约美国钞票公司代理人霍尔(Hall)接触,于1916年底提出中国政府之中文订货合同,拿到5600镑佣金,并介绍霍尔花大钱买假古董。但中国政府一直没下订单,1917年秋霍尔断定巴克斯是骗子,经由美国使馆查证,确定合同是伪造的,中国政府高层并不认识巴克斯。莫理循(G. E. Morrison)曾雇用巴克斯当翻译,早就认为巴克斯伪造了《景善日记》, 参见丁名楠《景善日记是白克浩司伪造的》, 《近代史研究》1983年第4期。也认定霍尔之合同是假造的。

1917年10月朱尔典返回北京任所,莫理循把巴克斯近况告诉他。朱使做了内部调查,汇集所有证据后,于11月12日报告白厅:初步的证据表明,巴克斯对霍尔犯了诈欺罪,并且泄露使馆的机密,请求不要任命巴克斯任何政府职务。巴克斯则离开北京,与霍尔和解,退还佣金。1918年底巴克斯从京都写私人信件给朱使,为自己辩护,朱尔典把信交给巴尔敦,巴尔敦仍坚持巴克斯是那些中国阴谋家的无辜受害者,企图为巴克斯辩护。朱使至此确信关于巴克斯为英国政府取得武器一事的叙述从头到尾都是虚构的,这让朱使一整个夏天的工作毫无收获,白白支付了许多电报费,并蒙受耻辱,英名受损。

中国方面没有与巴克斯军火案相关的记录,此案规模如此庞大,牵涉到这么多人与武器,但中文档案及报章、回忆录中,笔者迄今未见有相关之记载;日文档案似乎也没有记录,颇不合常理。再从中国政治的角度看,梁氏之复出在9月底,段氏之失势则在5月底,段祺瑞与梁士诒竞争之说,在时间上兜不拢,除非段氏失势是伪装的。加以巴克斯在此案前后的几件伪造及诈欺案件,巴克斯军火案很可能是个骗局,至少朱尔典后来确信这是骗局。

然而在1915年夏天,巴克斯报告的情节相当有说服力,无怪英国驻北京公使馆及伦敦高层都没有怀疑,“该事件使得英国内阁有一半的大臣跟着这个荒唐而混乱无章的吹奏人演奏的无聊调子乱跳一气”。Hugh Trevor-Roper, Hermit of Peking, p.170(《北京的隐士》,第181页)。至少在1917年底前,对英国政府及朱尔典而言,这件事仍是个谜团,并在英国内阁中形成一个特殊语境,让伦敦对中国军火及兵工厂怀有浓厚兴趣,使得英国政府高层在欧战局势不佳之际,大力支持中国参战。同时也让朱尔典在洪宪帝制运动前夕,身心相当虚弱,Macleay to Alston, Oct.16, 1915, FO800/248,转引自A. Philip Jones, Britain's Search for Chinese Cooperation in the First World War, p.61。在在都对洪宪帝制外交有重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