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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白裙子

她出现在C城炎炎夏日的午后,像是从过道里吹来的一阵凉风。

散发着腐臭味的垃圾桶旁边有一只白色的小奶狗被丢弃在那里,粉红色的小舌头不停地舔食着路人丢过来的各种食物残渣,但是它太小了,根本吃不了。

它还不会叫,小到无从感知悲伤喜乐,但眼神无辜且勾人。

她从它面前经过,或者说是跑过,像是要去赴一场重要的约会。在走过了很长一段距离后,几经犹豫,她又转身返回,小心翼翼地将小奶狗抱起。

站在青翠的香樟树下,头顶是一片湛蓝的天空。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长长的黑发随意披在身后,眼神温柔又干净。深不见底的墨色瞳孔嵌在湿漉漉的眼眶中,长长的睫毛在轻薄的空气里频频扇动。

她疼惜地看着它,焦急地四处托人照看,但大概是夏日的烦闷让人情变得反而凉薄,没人愿意接手小奶狗。

于是,那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穿梭在人群中,不知所措却从容不迫。

那是那天池少时第二次见到她。

第一次是在广电大厦下的小卖部前面。她靠在台式冰柜上,手里拿着冰镇的可口可乐在用吸管认真地喝,额头上是一片化不开的晶莹,小巧的鼻尖上挂着一滴随时可能滴落的汗珠,娇嫩的嘴唇在烈日下十分莹润。

偶有夏风吹过,发丝轻轻地摆动,但她的注意力全在手上的那瓶可乐上,根本无心过问是否她站在那里便是一帧用来定义美少女的最好画面。

“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如果遇见一次只是凑巧,第二次就是缘分,若是同一天见到了第三次便是命中注定。”这是来C城之前胡斯芪告诉他的。

之前他对此嗤之以鼻,现在,他恨不得她也这么认为,并能把它当成信仰来对待。

连接商场和广电大厦的地下通道里,他第三次见到了她,这一次他们有了交集。

少女走到他的身边误把他当成街头卖艺人,毫不犹豫地将身上面额最大的纸币放在了他琴盒里,并且告诉他要坚持梦想。

他扭头十分感谢靠在一边的吉他。

可是在此后的日子里,这个他心中认定了的女孩子却再没出现过……

汗浸透了衣衫,连枕头上都是令人厌恶的湿润感。

池少时抱头坐起,窗外的月亮静静地看着他。月色下是他俊逸的轮廓还有一颗柔软的心。最近,那张脸在他意识里越来越模糊,模糊到现在只能记起她的那双如同山水画一般的眼睛,以及最后消失在人群中醒目的白裙子。

夜色黏稠,他再无睡意,于是走到阳台上,围墙之外的那间地下房此刻也是悄无声息,他知道她在睡觉,但也只有此时他才敢光明正大地看着那里。

“大概是神经了!”池少时自嘲地笑了笑。

苏锌不可能是那个人,就算偶尔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点关于那个人的样子,但一想到她时而暴戾的样子,他就死心了,她绝无可能是那个人。

苏锌翻动了一下身体,夜半睁眼,清辉的月光从斜窗上照进来,照到吉他,于是她便起身将窗帘拉住又睡下。

梦中,仍不忘谴责池少时冷酷无情没人性。

在池少时那里上了一个季度惨无人道的班之后,苏锌终于争取到了一天的休息。

初夏的傍晚,安安不请自来。

这小姑娘是个百事通,用她的话来说,凡是别人知道的,她早就知道了,凡是别人不知道的,她很快就能知道。

“有没有搞错。”安安嫌弃地四处打量着苏锌的住所,小鼻子一耸一耸,“好歹你头顶上就是N市南区最豪华的别墅区,你住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啊?”

苏锌趴在地毯上写曲子,无暇顾及她的疑问。

“哎,我问你,上次在餐厅遇见的那个帅哥,真的住在上面吗?”

“嗯。”

“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

“不认识他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还帮你解围?”

——拜托,你要是知道他是个怎样变态无情的资本家就不会认为他那是在帮我解围了。

苏锌心里想着,但不好破坏她的男神梦,于是就说:“买菜的时候见过面。”

“哇……”安安一脸痴样,“男神居然还会亲自去买菜。”

“我说的是他家保姆。”苏锌暗笑。

安安故作生气的样子问:“你到底有没有正经啊!我是真的很喜欢他,你就不能跟我说说实话?”

苏锌耐着心放下笔,侧卧看向她:“认识是主体收集客体知识的主动行为,是认识意识的表现形式。它可以是现在的一个动作,也可以是过去、现在以及将来的一种形态,请问安安同学,你所想表达的是哪一种意思?”

“滚!”安安将手边的毛绒熊丢向苏锌,“算了,从我认识你以来你就没给我带来过什么福利,不过作为你唯一的死党,我可就不一样了。”

苏锌浅笑,睫毛深深:“那你说说,今天是给我带来什么福利了?”

安安神秘地凑近苏锌:“因为你创作歌曲的风格关系,特别推荐你给星海娱乐的梁秋子当枪手,干不干?”

“不干。”

“这个数。”安安伸出五根手指,见苏锌似乎有些动摇,“一首歌五位数,开头是五。”

苏锌的笔停了下来,安安觉得有戏,于是继续策动着:“虽然星海娱乐是新公司,但梁秋子是当红原创歌手,给她当枪手,你不吃亏的。”

“靠谱吗?”

“靠谱‘吗’?求你把那个‘吗’字给我去掉。”安安这下心里彻底踏实了,“姐们儿我号称什么?”

“丐帮帮主?”

“死一边去,”安安笑着推搡苏锌,“小灵通好吗!”

“我问的是,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梁秋子的经纪人,我二大爷家的孙子,”安安骄傲地竖起自己的大拇指,“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梁秋子才尽了!”说话间不乏浮夸的腔调,“但是人气摆在那里啊,星海又是新公司,刚成立就签了她,没办法才出此下策的。不过,你放心好了,那么多明星假唱都没事,你给人当枪手就更不会有问题了。万一被发现,倒霉的也不是你。”

“那不一样,假唱说到底还是人家自己唱的,只是可能当时状态不稳有问题。找人当枪手,这是根本上的欺骗,上升到了道德层面。”

“我的苏大歌唱家,你现在都泥菩萨过河了,还讲什么道德啊!再说,即便是道德缺失,那也是梁秋子和娱乐公司的事情,你顶多算是迫于生活。”

安安说话虽然直接,但所言不虚,她现在就是泥菩萨过河,拿着一份工资干着两件事,这样就从根本上断了她再去找别的工作的路。但那一点工资能干什么呢?是还池少时的花瓶钱,还是给胡斯芮交房租?

给人当枪手,自己倒是无所谓,可万一被梁秋子的粉丝知道了,该有多伤情。

“苏锌,门口有你一封信。”安安听到门口有声音,开门却不见送信人,于是她好奇地捡起来问,“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写信?”

苏锌望了望安安手上的牛皮纸信封,午后阳光一般的颜色,厚厚的触感不佳。里面应该有一张白纸,上面是笔锋劲道的字迹,内容无外乎,我很好,挂念你,有时间来看我……

她接过来丢在床头的抽屉里并不急着看。

安安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了苏锌,便留了星海娱乐她认识的那个经纪人谷阳的名片给苏锌,让苏锌考虑清楚了给对方回话。

然而苏锌并没有考虑就直接答应了,考虑不过是一种内心深处的犹豫不决。既然安安能够找到她,那就说明,这个“工作”于她而言就是雪中送炭。

当天,她就和谷阳签了协议。

四月已近尾声,苏锌头顶上的花园里已然是万紫千红的一片。

胡斯芪读书住校很少回来,胡斯芮作为老师同样住校也很少回来。

隔壁邻居池少时倒是每天都回来,但他神龙见首不见尾,过着晨昏颠倒的无规律生活。偶尔在酒吧碰面,他也只是会想尽办法地压榨她,当然压榨不止如此——只要知道她在闲着就会找各种理由使唤她,不是让她擦窗就是让她墩地,或者让她把花园里冬青叶片上的灰尘擦掉……

劳动节第一天,胡斯芪破天荒地回了一趟家,清晨,她敲了敲苏锌的斜窗,手上是两枝刚刚从树上折下来的海棠花,鲜艳欲滴,隔着玻璃都能闻到芬芳。

她走进来在苏锌的桌子上找到一个空牛奶玻璃瓶,往里面装了一些水转身递给苏锌:“花园里的海棠开得太好了,我给你折两枝,你这房间里需要点生气。”

苏锌接过去放到了床头的柜子上,回头对胡斯芪表示感谢:“有心了。”

“嘿嘿,”胡斯芪傻傻一笑,“苏锌,其实我是有件事想要拜托你一下。”

“你说。”

“我养了一只边牧,但是学校宿舍的小姐妹对动物皮毛过敏,没办法,我只能带回来了,但家里又没有人,所以就想问问看,你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她怕苏锌拒绝立马补充,“十七它很乖,你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每天给它喂食,带它出去遛两圈就可以了。”

虽然胡斯芪每次都说想要报答苏锌当日帮她追回钱包的恩情,但是苏锌心里清楚,现在反倒是自己欠她更多,所以对于她的要求,苏锌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就点头答应了。

“太好了,苏锌姐,我就知道你愿意帮我。”她激动地抱住苏锌,“哦,对了,我下午跟朋友一起去香港玩,你有什么想要的,我给你带。”

“没有。”

苏锌也是二十刚出头的年纪,说到底其实只比二十一岁的胡斯芪大不到两岁,因为是年底的生日,还不满二十三岁,所以现在也才二十二岁而已。对于所有美好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动心,然而她不可能忽略掉那牛皮纸信封里装着的身世,因那不可见光的秘密,她必须放弃所有一切喜欢,必要时甚至忘掉自己原本的情绪。

胡斯芪不急着走,见地毯上散落着一些稿纸,好奇地问:“苏锌姐,你又在写歌吗?”

“写着玩的。”由于是写给梁秋子的,苏锌连忙将稿纸收了起来。

“哇,你不去当明星真是可惜了。”

“明星不长我这样。”苏锌将稿纸放到桌子上笑着说。

胡斯芪撇了撇嘴:“你要是穿上她们穿的衣服,哪还有她们什么事!”

“就你会说话。”

“嘿嘿!”胡斯芪傻呵呵地笑,“我很久没去酒吧听你唱歌了,你现在给我弹唱一个呗!”

“行,你想听什么歌?”

“你刚写的,我要当你第一个听众。”

那是给梁秋子写的歌,星海娱乐已经预告了将会在梁秋子下张专辑里出现,苏锌有些犹豫。可转念一想,胡斯芪其实并不是音乐发烧友,也辨别不出音符音节那些,只听一遍她估计也记不住什么,应该不会有影响,于是就答应了。

上周,苏锌和阿峰一起去花卉市场为“九重天”买盆栽时看到了正好开放的矢车菊,于是想到了在安徒生童话里,用它来形容的美好的事物——“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水。”但是最终她却为了一份得不到的爱情,在阳光升起时化身泡沫。

苏锌在歌词里将故事的结局改成了她想要的样子——阳光升起的早上,花园里盛开了美丽的蓝色矢车菊,像远处蔚蓝的大海,王子站在那片花海里看着矢车菊的花瓣,终于想起当初救自己的姑娘也有一双美丽的如同矢车菊花瓣的眼睛……这时已经化身为泡沫的小人鱼,轻轻飘过亲吻了王子的脸颊。

苏锌说,她无权改变小人鱼的命运,可至少,希望她的爱情能得到回应。

曲尽音停,胡斯芪一脸崇拜地说:“苏锌姐,你不仅有才华,还很有爱心,我赌你以后一定会大有作为。”

“好了,你赶紧去找你朋友吧,别误了航班。”

胡斯芪立马起身:“那我们就说好了,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帮我好好照看十七。”她指了指天花板,“它在花园里,大门我没有锁,有时间去看一下就好了。”

“知道了。”

胡斯芪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关掉录音,顺手将苏锌放在床头柜子上的海棠花移到了另一张桌子并嘱咐她:“喜欢什么花随便去采摘,你这里太沉闷了。”

苏锌望着她急急忙忙的样子,点头笑。

有的话,那就一束矢车菊吧,虽然不是她的最爱,但记忆里有个人对它可是喜爱非常的。

平河监狱,听说是N市最大的监狱。

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苏锌还是将那暮色一般的信封拆开了。阿锌:

你说你又换地方了。

爸爸很担心你,也很想你。

最近一次见面还是一年前,

不知道这一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还是老样子,就是很想你们。

抽空来看看爸爸吧!

祝好!

苏打

寄信地址,平河监狱。

她会去看他,而且自然要去。

下午的阳光从两米高装着钢筋的小天窗里溜进来躺在掉漆的长桌上,红色斑驳的桌面隐隐约约还能够看到人影晃动。

银白色的手铐套在苏打的两只手上,静谧的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苏锌听到自己的血液在体内循环的声音,内心即便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跟面前的人说,却最终也只能化成一份无言的沉默通过气流传达给他。

对面坐着的正是她的亲生父亲,Z城最大娱乐产业的掌门人,苏打。当然,那只是五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他不过是个阶下囚。

“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良久,苏打开口问苏锌。

“我存了一些钱等下打到你卡里,需要什么就在里面买。”

苏打抬眼仔细端详这个女儿,他无情地在她身上剥夺走了太多东西——她的天真无邪,她的青春无敌,她眼睛里的清澈无辜,还有那份年轻人该有的无忧无虑。可是现在对面坐着的苏锌,春秋交替的岁月将她的软肋根根拔下,最后给了她一身盔甲。

中年沧桑的双目中此刻雾气蒙蒙,他低头看了看那副锃亮的手铐,艰难地说:“对不起。”

苏锌淡然一笑,这句对不起,不是不能够原谅,而是太迟了。

“我有时间再来看你。”

苏锌起身,苏打也站起,五年牢狱生活,让他的身体已不像之前那样硬朗,起身的时候明显有一些不协调的颤颤巍巍,两鬓的斑白,苏锌一眼就看到了,只是她始终都无话可说。

干警要将他重新关押回去,苏锌站在他的背后想起了小学读过的朱自清的《背影》——“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同样是上了年岁不再英挺的背影,同样是岁月斑驳见一面就少一面的背影。

然而,朱自清最后看到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泛起的是晶莹泪光;可她,有的只是无尽绵长的恨意,以及夹杂了一丁点的同情。

“我现在住的地方,距离杨青只有一墙之隔。”她开口。

已经走出探视室的苏打听到这句话后,止步回头,在他眼中,苏锌看到了愤怒和震惊,以及一丝丝透凉的绝望。

苏锌默然一笑,转身出门,见天边红霞万丈,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傍晚,天空也是如此绚丽和震撼,她穿着一袭纯白的连衣裙,去C城找寻她心尖上的人。

只可惜,血色沾染了她的裙摆,从此,她便再也没有穿过白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