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签条约
然而春天,也未必是个好季节。
漫天纷飞的柳絮似乎能在一夜之间倾覆整座城市。要是谁晚上睡觉忘记了关门窗,早起就一定能看到自己置身“雪海”的盛大境况。
胡斯芪家住的南区尤为严重,这里的柳树大都有几十甚至上百年的历史。每到柳絮纷飞的季节,你总是不难在公交车、商场,甚至在公厕听到人们讨论关于对柳絮的憎恶之情。
胡斯芪给苏锌住的房子,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一个房子,因为它整体嵌在地表以下,但又不是一个地下室。进门不经过他们家的大门,而是在围墙一隅,只不过天花板是在她家的花园里。据胡斯芪说,早年间那里是一块透明的玻璃,但不晓得为什么后来在玻璃上铺盖了一层草皮。现在白天的采光全靠她家连接大门和花园的那个斜坡上的一扇大窗子。
这扇窗子因为是倾斜的形态,所以柳絮想进来完全不用飘的,直接就是肆无忌惮地涌入。
苏锌此刻,深受其害。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完,慵懒了几个月的人都选择了一些时日去舒活筋骨。但是苏锌所有的闲暇日子,全部都要用来和柳絮作斗争。
因昨晚刮了一阵春风,今早柳絮不仅又进来了,而且有一些还死死地嵌在角落的杂货堆里。她叹了口气,动手一点一点地将杂物搬开,本是想把柳絮清扫出来,但没想到杂物搬开后出现在她面前的却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个一人高的通道。
就在她愣神的时间里,更多的柳絮趁机向通道更深处扑卷而去,为了阻止这些可恶的东西,她拿起扫把拼命追逐并力挽狂澜地将它们收到垃圾袋里。
还好,通道的长度是有限的,追逐到了尽头她本以为就结束了,却没想到有几片还十分顽固地卡在尽头的一堵墙的缝隙中。于是,她蹲下去认真地用手将它们尽数拾起,就在差不多大功告成的时候,偏巧又一阵风趁机刮过来,铺天盖地的柳絮一点都不比洪水猛兽差,眨眼间的工夫,它们又重新席卷了刚刚清扫过的地方。
苏锌本就不多的耐心现在被它们折磨得所剩无几,于是狠狠一扫帚,夹裹着无限的不耐烦拍了下去。
随着“轰咚”一声,墙倒了——
一堵墙,它居然倒了!
倒了也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出现在她眼前的一室春光。
眼前的男子,裸露着上身,下身仅仅围了一条浴巾,正赤脚站在浴室里拿着电动牙刷刷着牙,白色的牙膏泡沫围在嘴唇四周,大概是惊吓过度还有一些顺着下巴流下滴到了地板上,调皮的柳絮随着风钻了进来,此刻正安然落在男子湿漉漉的头发、牙刷、脸颊、胸膛以及浴巾上。
时间仿佛被谁给静止了,突如其来的意外让面对面的两人无所适从,墙体倒塌而形成的灰尘在两人之间翻滚着。
可即便是隔着空气里弥漫的细尘,苏锌也听得真真切切——对面的人生生将含在嘴里的牙膏吞进了肚子。
此刻,尴尬和窘迫的情绪在她脑海里瞬间炸裂,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扬着手对眼前的人说:“嗨!”
苏锌见眼前的人还没从突发事故中反应过来,觉得也许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于是小心翼翼地猫下腰准备原路返回,可没想到下一秒就被紧紧擒住,熟悉不过的声音低低地回荡在耳边:“苏小姐,你的神通真是越来越大了哈!”尾音高高翘起,至少她听不出来他的话语中有一丝一毫的轻松。
回过头,池少时明净的一张脸便出现在她眼前,头发还在滴水,眼神里充满了愠怒,因刚刚刷牙而滞留在身上的薄荷味蹭在她的鼻尖。想不到任何措辞,她只好强颜欢笑:“我不知道你住这里。”
“言外之意是,若知道我在这里住就直接拆房了是吗?”
“不是的。”苏锌试图挣脱,但发现那是徒劳,“我并不知道斯芪给我住的地方可以连通到你家浴室。说来也奇怪,这件事难道你们自己不知道吗?”
兴许是从苏锌那边刮过来的风让刚沐浴完的池少时感受到了一些凉意,他一手扣住她,一手反手从身后抽了一件浴袍穿上。苏锌欲开口再说些什么时,池少时浴室那边的门便被推开了,听到声响的胡斯芮推门而入。
惊讶于一室凌乱不堪的画面,胡斯芮张大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目光停留到站在墙面坍塌而形成的黑洞前的苏锌身上,难以置信地问池少时:“她怎么在这里?”
苏锌心底“咯噔”一声。
想来胡斯芪一定是没有把收留苏锌的事情告诉他,也难怪,那间房子闲置多年,又不从正门进,还深处地下,他发觉不了实属正常,可眼下如何跟他解释呢?
但她还来不及解释,胡斯芮便开始炮轰:“苏锌,你作为酒吧驻唱的这件事我就已经很不能接受了,现在你这是在干什么,对上司强行以身相许吗?”
“喔喔喔……”池少时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赶紧从中调和,“话要好好说,什么叫对我强行以身相许,斯芮,想法单纯点!”
“那不然是为什么?难不成什么时候你的口味变得这么不堪了?”
不堪?这个词用得实在是厉害!
池少时回头看了看苏锌——微微发抖的身体透露着她已经开始愤怒的信息,那是一只不能被惹怒的狮子,身体虽然清瘦,可力量却是巨大的,被她打进了医院的秃顶男房东就是最好的证明。
为了及时将可能预见的悲剧扼杀在摇篮里,池少时只好硬着头皮将胡斯芪拱了出来:“呃,因为斯芪说你家有个闲置的房子,哦,就是那个小时候我们用来玩游戏的地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
“真是荒唐,那是连接我们两家的一个消防通道,胡斯芪简直是胡闹!”胡斯芮表达完他的不满转身就勒令苏锌,“赶紧搬走,这里不是你可以住的地方。”
“那我倒是想看看,这里谁有资格住进来。”胡斯芪的声音下一秒便飘了进来。
胡斯芪原本是来找苏锌的,可到了她屋里除了一屋子纷飞的柳絮并没有见到她,又见之前堆满杂物的角落变成了一个通道,于是就顺着通道走了过来,还没有走进来,就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胡斯芪最看不惯胡斯芮的刻薄,于是出言讽刺:“作为酒吧老板,你不仅枯燥乏味还传统守旧;作为人民教师,你哪有一点和蔼可亲为人师表的样子?”
“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们好,你们看看她。”胡斯芮指着苏锌,“好好的衣服就不能好好穿吗?要么破破烂烂,要么一边长一边短。还有那头发,今天红明天黄,还耳朵上全是窟窿眼。我要不这么做你们迟早要受到影响学坏的。”
“我们就算是学坏,也不需要你管!”胡斯芪赌气地说。
“你……”
池少时分明记得,一个小时之前,刚起床的他只是想进浴室来洗个澡,而此时此刻这浴室里柳絮到处飞蹿不说,墙壁还莫名其妙地破了个窟窿也算了,可眼皮子底下这场“舞台剧”算什么事?
最后,他只好一边去劝慰胡斯芮大度一点,一边安抚胡斯芪少说两句,场面一度混乱。
“啪!”苏锌拿起摆放在浴缸旁边还插着鲜艳梅花的花瓶,用力地摔向地面。瓷器撞击大理石地板的声音,尖刻而又脆裂,三人这才停止争执齐齐回头,她低垂着眼睛:“我走。”
几朵娇艳的梅花瞬间被柳絮堙没,躁动不安的房间里,尘土也在此刻终于落地安息。胡斯芪红着眼对她哥哥说:“你要是赶苏锌姐出去了,那我也跟着出去,反正苏锌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胡斯芮苦笑,见胡斯芪眼眶已经兜不住泪水,便一改之前躁乱的情绪,温和地对她说:“别哭,我最受不得你这个。”转而看向在他眼里不成体统的苏锌,“一切都随你们意吧。”
“我还是走好了。”苏锌走到胡斯芪身边,“不论什么时候,家人才是最重要的,你哥说话虽然难听,却不无道理。”
“什么不无道理啊,”胡斯芪收住情绪,“他那是偏见,而且他那样说你,你还为他说话!”
“我也是……”
“你想走也可以,麻烦先把我的瓶子赔给我。”池少时蹲在浴缸旁边拾捡花瓶碎片,说得不紧不慢。
“从我的工资里扣吧。”一如以往。
“工资里扣?”池少时抬起头,一脸戏谑,“苏小姐,你那点工资就算是扣上十年,估计只能赔得起一个碎片!”
“少时哥,你那花瓶里是镶金了吗?”胡斯芪赶紧跑过去看。
“金子倒是没镶。”他站起来略带挑衅地走到苏锌面前,“不过,苏小姐一定听过,明初官窑,物以稀为贵吧?”
“既然那么贵,你干吗要放在浴室里啊?”胡斯芪为苏锌打抱不平。
“放在哪里是我的自由,如果我喜欢哪怕用它来喝水都行。”他见苏锌不说话,又道,“但这并不代表,它在我心里的地位仅仅只是一个喝水的容器。”
“你想怎样?”苏锌问。
“看在不知者不罪的分上,墙体的损坏我就不找你麻烦了。瓶子的话我也只根据它目前的市场价格来跟你算,你看怎么样?”
“你开价吧!”苏锌面无表情。
“不错!”他双手环抱,阴阳怪调地打量着她,“果然是混过江湖的。”
苏锌撇过头不再看他。
“开的价呢,我铁定你目前赔不起,不过我并不是那种没人性的资本家,所以,我的意见是你无条件地来给我当清洁工,直到还清为止,如何?”他提议。
“附议。”苏锌点头。
“太好了,这样苏锌姐你就能继续住在这里了。要走也可以,除非你还完少时哥的花瓶钱!”胡斯芪是从内心里感到高兴,但苏锌和池少时表示并不是很能懂她后面说的那句话到底想表达什么情绪。
“既然都同意了,那还愣着干什么?浴室要在我妈回来之前打扫干净,墙也要在那之前补起来。”池少时说完又觉得还有什么东西没讲,“哦,对了,我妈下午六点回来。你下午五点要去‘九重天’打卡上班。”临到门口又回头,“记得晚上下班来找我签份合同。”
苏锌恨恨地想,果然是无奸不商,所以才无商不奸的!
柳絮的灾难在两周后终于停止。
苏锌因为无意中打通了这个通道,房间不仅变得敞亮了,还无端增加出一些空间来。不过,胡斯芮虽同意她在此住下,但明确表示要收取一定的房租。所以这扩大的空间于她而言到底是福是祸,说不清楚。
斜窗外的玉兰花开得正欢,一树紫粉在春风中摇曳。周末的清晨,苏锌在室内低喃轻唱,偶有几只南飞而归的燕子掠过湛蓝的天空,一袭平静的空气时时被打破。
池少时站在二楼的阳台,倾身望去,室内的人仿佛是一个避开俗世的清修之人。所以他不明白,明明只要不动,那便是一幅美好山水画的她,是如何生生将自己修炼成如今的这般模样。
明初官窑!
苏锌弹了几首曲子之后便停下来,认真地思考那天池少时在浴室里说的话。
当初是情绪激动,现在清醒了她才想到,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求证一下,他说是明初官窑的花瓶那就是明初官窑的吗?
现在可好,花瓶已碎,“尸体”也不知下落,死无对证,就算是个假的也只能认命了。
无奈,她上网搜索了一些关于明初官窑的信息——最低报价起码都在七位数以上,也难怪池少时说她赔不起了。之后,她又搜索了当下N市清洁工的待遇,按照最高标准来算的话,她给他当清洁工估计得当到下辈子去。
算了算自己在酒吧的收入,苏锌只觉得一股冷气冲得牙疼,这得还债还到何年何月……
她微微叹了口气,拨打了安安的电话。
安安是苏锌在街头唱歌时认识的一个同伴,但她唱歌纯粹是为了好玩,喜欢唱一些激情燃烧的英文歌,为人情绪多变,人格复杂。在街头演艺圈里不光名声非常响亮,而且消息十分灵通。
在安安的帮助下,苏锌成了她所在高级西餐厅的一个服务生。
由于苏锌比较灵活,长相也不差,餐厅老板在面试当天就直接让她去参加岗前基本礼仪培训。
这家餐厅在N市是属于顶级高端的,来者通常而言都是非富即贵,最重要的是,可以收小费。
苏锌很喜欢这份工作,喜欢程度远远超过了她拿起吉他弹唱时所产生的愉悦感。
然而就在某个阴天的下午,她在这里碰见了非常不想见的人。
就是她的金主、老板、债务人——池少时。
他穿着灰色的休闲衬衣,高挑的身材伴着春风得意的笑容,一走进来便吸引了餐厅里大多数女性的目光。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位俏丽佳人。
池少时大概和那位女性相处甚欢,频频为她夹菜喂汤,两个人旁若无人地你来我往调笑,简直是伤风败俗。前脚这么想着,后脚苏锌就为胡斯芮附身感到羞耻。
安安为他们送去最后一道甜品,回来的时候趴在苏锌耳朵边尖叫:“天哪,17号桌的男客人简直是帅爆了。”
“帅还不是要吃饭的。”苏锌接过厨师递来的罗宋汤,见安安一脸花痴地看着17号桌,提醒她,“别看了,别人带着女伴呢。”
“有没有天理啦,看都不让看。”安安号叫。
苏锌转身出去给14号桌送汤,经过17号桌时故意侧身,然而她还是看到了池少时正有心无意地玩弄着对方的头发,时不时还放在鼻子下面嗅嗅,之后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些什么,随后对方略带娇羞地轻轻捶打他。
苏锌看得一口老血差点吐在眼前的罗宋汤里,果然应了那句“招不在新管用就行”的话,至少池少时这恶心巴拉的套路对眼下的姑娘而言非常受用。
送完汤,她特意换了一条路线回后厨,却不料和心绪荡漾的安安撞了个满怀,安安托盘里的罗宋汤尽数泼洒到了5号桌女客人的身上。
不知道女客人是痛惜自己昂贵的精致外套,还是因为汤泼洒到身上真的烫到她了,总之在她发出只有拥有惊人肺活量才能发出的尖叫声后,苏锌终于“成功”地引起了池少时的注意。
只是轻轻一瞥,他就知道苏锌又闯祸了,站在趾高气扬的女人面前,苏锌此刻就像一只跑错笼的兔子。
他看着那女客人脱下外套直呼呼地朝苏锌的脸上扔过去,罗宋汤的鲜味还在空气中飘荡,但是苏锌一改往常控制不住便暴走的情绪,低着头任她辱骂。
“太吵了,走吧。”池少时皱着眉头想马上离开。
“我们都还没有开始吃呢!”他的女伴很明显不是很乐意。
“换一家。”
池少时本是想着趁苏锌还没有注意到他偷偷地溜走,在他的认知里,有苏锌的地方就一定有麻烦,所以能避开则避开,是他的处事原则。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你们服务员就是来伺候人的,连伺候人都做不好,还能做什么?这衣服是你想赔就赔得起的吗?知道什么是高定吗?”女客人得理不饶人,话越说越过分,“你们就是一辈子只能给别人端茶倒水的贱骨头。”
……
语言这种东西大概是这世上最为伤人的武器,说出来看似无影无形,却每一句都像一把利剑狠狠地戳向聆听者的心尖上,痛,却又无以言表。
安安站在一旁握紧了拳头,但还是咬牙忍着,苏锌从始至终冷着脸听对方放肆的教训,经理则弯着腰不停地道歉。
女客人似乎越骂越愤怒越来劲,池少时都快要踏出餐厅大门了,她还在歇斯底里:“瞧瞧你们的样子,真是物以群分,人以类聚,看了你们就知道你们身边接触的人是什么货色了,不是我说……”
池少时不高兴了,说苏锌可以,但是牵扯到自己,他如何能善罢甘休!
他走过去嫌弃地钩起地上的外套,笑容不改地插嘴:“GUCCI两年前的春秋基础款而已,骗骗自己是高定就可以了,还拿出来骗小朋友,手段有点不光彩吧!”
池少时的出现让女客人的脸微微一红,他继续说:“《战国策·齐策三》里的原句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果典故拿捏不准的话,最好不要说出来,在这种地方吃饭,不管是炫耀资本,还是暴露愚蠢最好都适可而止。”
“你……要你多管闲事!”女客人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回头冲苏锌和安安吼,“按照原价赔给我,另外,这顿饭……”
“衣服赔你,这顿饭算苏锌请。”池少时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搂过苏锌的肩膀说道。
“What?”见苏锌向他表达出了类似的疑问,池少时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沓现金丢在女客人面前的桌子上,“剩下的钱拿去打个车吧。”
安安后来一直跟苏锌说池少时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帅最有男友力的男人,但她不知道的是,一转身,池少时便逼着苏锌跟他签订了第二份不平等条约——要求苏锌以这里的工资数兼顾酒吧服务员的职务。
于是,苏锌非常喜欢的这份工作到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