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午八点
朱庇特-C型火箭分为四节。最大的部分是高性能“红石”弹道导弹,这是推进器,或称为第一节,是一台动力巨大的引擎,其强大的推力足以让火箭摆脱地心引力。
比莉·约瑟夫森博士快要迟到了。
她照顾母亲起了床,帮她穿上棉浴袍,逼她戴上助听器,让母亲坐在厨房里,守着一杯咖啡。她叫醒自己七岁的儿子拉里,表扬他没有尿床,同时告诉他,即使这次没尿床,他还是得去洗澡。然后,她又回到厨房。
她母亲身材矮胖,今年七十岁,人们都叫她“贝基大妈”。老太太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得很大——佩里·科莫正在唱着《追逐流星》。比莉把面包片放到烤面包机里,布置好餐桌,给贝基大妈摆上黄油和葡萄果酱,为拉里冲了一碗玉米片,切了一根香蕉放到麦片里,在一只罐子里添满牛奶。
她做了一个花生酱和果酱混合的三明治,放进拉里的午餐盒,加上一个苹果、一条好时巧克力和一小瓶橘子汁。她把午餐盒塞进拉里的书包,还有他在家里读的书和棒球手套,手套是他父亲送的礼物。
广播里,一位记者正在采访卡纳维拉尔角附近海滩上的观光客,他们想去看火箭发射。
拉里走进厨房,鞋带没系,衬衣扣子也扣错了。她给他把扣子理顺,让他去喝玉米片,然后开始做炒蛋。
现在是八点十五分,她应该能赶上时间。她爱儿子和母亲,但背地里也讨厌家务活的枯燥单调。
广播里的记者开始采访一位军方发言人。“参观发射的人会不会有危险?如果火箭偏离方向,撞到海滩上怎么办?”
“不存在那样的危险,先生。”对方回答,“每一枚火箭都有自毁机制,如果偏离了方向,它会在半空中引爆。”
“可是,你们怎么在发射之后引爆它?”
“爆炸装置是无线电信号控制的,一位军官会在安全距离之外向火箭发射无线电信号。”
“这听起来也挺危险。有些无线电爱好者可能会不小心引爆它。”
“自毁机制只对一种复杂的信号有反应,这种信号就像一段代码。这些火箭造价昂贵,我们会排除一切风险。”
拉里说:“我今天要做一枚火箭,我能把酸奶盒带到学校吗?”
“不,不行,还有一半没喝完。”她告诉他。
“可是我必须拿一些容器!如果我没带,佩吉老师会生气的。”他急得快哭了,典型的七岁小孩。
“你要容器干什么?”
“做火箭!她上周告诉我们的。”
比莉叹气道:“拉里,要是你上周和我说一下,我会帮你留出很多有用的东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把事情拖到最后才做。”
“好吧,那我该怎么办?”
“我给你找点东西。我们把酸奶倒进碗里,还有……你想要什么样的容器?”
“火箭形状的。”
比莉很想知道,学校老师们是否想过,他们兴高采烈地给孩子们布置的各种作业会给忙碌的母亲们带来多少麻烦。她把涂好黄油的烤面包放到三只盘子里,铺上炒蛋,但没有吃自己的那份。她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找出一只管状的装洗涤剂的纸盒、一个盛液体肥皂的塑料瓶、一只冰激凌盒,还有一个心形的巧克力盒。
大部分家用品的包装盒外面都会印上人们使用这些产品时的图片——通常是一位漂亮的家庭主妇、两个快乐的孩子,背景是抽烟斗的父亲。比莉不知道别的女人会不会像她一样厌恶这种刻板的观念。她可从未在那样一个家庭中生活过。她的父亲是个达拉斯的穷裁缝,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死了,她母亲在极度贫穷的情况下把五个孩子拉扯大。比莉本人在拉里两岁的时候离了婚。世界上有很多家庭都没有男人,这些家庭里的女人有的是寡妇,有的是离婚的母亲,还有的是所谓的“残花败柳”。但是,广告商们从来不会在玉米片盒子上印上这种家庭的场景。
她把所有容器放进一只购物袋,好让拉里带到学校去。
“噢,伙计,我敢说我拿得最多!”他说,“谢谢,妈妈。”
虽然她的早餐都凉了,但是拉里很高兴。
外面传来“嘟嘟”的汽车喇叭声,比莉对着碗柜门上的一面镜子迅速检查了一下外表。她的黑色鬈发是匆忙梳好的,除了昨晚没能抹掉的眼线,她没有化妆,她穿着一件超码的粉红色毛衣……但总体上看有一种性感的效果。
后门打开了,罗伊·布罗德斯基走进来。罗伊是拉里最好的朋友,他们高兴地互相打招呼,就像一个月没有见过面一样,而不是只分开了几个小时。比莉注意到,现在拉里所有的朋友都是男孩子。在幼儿园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男孩和女孩都是混在一起玩的。她想知道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改变促使五岁左右的孩子更喜欢选择同性做朋友。
罗伊身后跟着他的父亲哈罗德,他是个长得不错的男人,有一双柔和的棕色眼睛。哈罗德·布罗德斯基是个鳏夫:罗伊的母亲死于车祸。哈罗德在乔治·华盛顿大学教化学。比莉和哈罗德正在交往。他爱慕地看着她说:“我的天,你真漂亮。”她笑起来,亲了亲他的脸颊。
和拉里一样,罗伊也拿着一个装满盒子的购物袋。比莉对哈罗德说:“你是不是也得倒空厨房里的很多半满的容器?”
“是的。我把肥皂片、巧克力和加工好的奶酪倒在装麦片的小碗里,还把六卷手纸中间的纸筒抽了出来。”
“该死,我怎么没想到手纸!”
他笑了:“告诉我,你今晚想不想去我家吃饭?”
她惊喜地问:“你亲自下厨吗?”
“不完全是我。我想请瑞利太太帮忙做一道法式炖菜,我可以把它热热。”
“我当然愿意去。”她说。她此前从未到他家吃过饭。他们一般都是出去看电影、听古典音乐会或者到其他大学教授家参加鸡尾酒派对。她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邀请她到家里吃饭。
“罗伊今晚要去给一位表兄过生日,他会在那儿过夜。我们可以不受打扰地聊天。”
“好的。”比莉心领神会。当然,他们也可以在餐馆里不受打扰地聊天,哈罗德在儿子不在家的时候请她过去,自然还有别的理由。她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开放而坦诚——他知道她在想什么。“那样很好。”她说。
“晚上八点我来接你。走吧,孩子们!”他领着孩子们从后门出去。拉里没说再见,比莉把这视为一切顺利的信号。因为,如果拉里担心什么事情,或者受到了什么影响,他会畏缩不前,黏着他的妈妈。
“哈罗德是个好男人,”她母亲说,“你应该快点和他结婚,在他变心之前。”
“他不会变心的。”
“他没有真心和你求婚的话,就不要答应他。”
比莉对母亲笑道:“你的脑子还挺好使,对吧,妈?”
“我虽然老了,但不傻。”
比莉收拾好桌子,把自己那份早餐扔进垃圾桶。她加快了动作,把自己、拉里和母亲床上的被单扯下来卷成一团,塞进一只洗衣袋,把袋子给贝基大妈看看,说:“别忘了,你只要把这个给洗衣店的人就行,在他上门的时候,好吗,妈妈?”
她母亲说:“我心脏病的药吃完了。”
“老天!”她很少在母亲面前这样说话,但现在她已经智穷力竭了,“妈,我今天工作很忙,我没有时间到该死的药店去!”
“我也没办法,药吃完了。”
贝基大妈最惹人生气的地方就是,她可以一瞬间从睿智的长辈变成无助的孩子。“你昨天应该告诉我药吃完了的——我昨天出去买东西了!我今天没时间买东西,我要上班。”
贝基大妈哭了起来。
比莉立刻心软了。“对不起,妈。”她说。贝基大妈和拉里一样说哭就哭。五年前,他们三个人开始一起生活,妈妈帮她带拉里。而现在,拉里放学之后,她连两个小时都看不住他。要是比莉和哈罗德结婚了,一切就会变得更容易。
电话铃响了。她拍拍母亲的肩,拿起话筒。电话是她的前夫伯恩·鲁斯坦打来的。虽然两人离了婚,但比莉和他保持了不错的关系。他每隔两三周就来探望拉里,交抚养费的时候也很爽快。比莉曾经很生他的气,不过这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她说:“嗨,伯恩——你起得挺早。”
“是啊。路克联系过你吗?”
她吓了一跳。“路克·卢卡斯?最近?没有——出什么事了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
伯恩和路克是一对亲密的竞争对手。他们年轻的时候常常争论个没完,讨论起事情来常带着火药味,然而他们在大学里和战争时期却一直走得很近。“怎么了?”比莉问。
“他星期一给我打电话了。我有点吃惊。他不是经常联系我。”
“我也是,”比莉费劲地回想着,“上一次我见到他是两年前,我想。”意识到过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她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不重视他们的友谊。她对此感到后悔。
“去年夏天,我收到他写的一张便条,”伯恩说,“他曾经把我的书读给他妹妹的孩子听。”伯恩是《恐怖双胞胎》的作者,这是一套成功的儿童系列图书。“他说我的书让他发笑。那封信很友好。”
“那么,他星期一为什么给你打电话?”
“他说,他要来华盛顿,想见见我。有事情发生了。”
“他告诉你是什么事了吗?”
“没有。他只是说,‘就是我们在战争期间做的那一类事。’”
比莉焦急地皱起眉。二战时,路克和伯恩为战略服务处(OSS)工作,在敌后进行地下活动,帮助法国的抵抗组织。但1946年开始他们就离开OSS了——难道不是吗?“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说他到了华盛顿就给我打电话。星期一晚上,他住进了卡尔顿酒店。现在已经是星期三了,他还没有来电话。昨晚他的床也没有人睡过。”
“你是怎么知道的?”
伯恩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比莉,你也曾经在OSS工作过。你会怎么做?”
“我猜我会给打扫房间的女服务员几美元。”
“正确。所以,他昨天晚上一直在外面,到现在也没回去。”
“说不定他是在外面拈花惹草。”
“说不定葛培理[1]还会吸大麻呢,但我不认为他是拈花惹草去了,你觉得呢?”
伯恩说得对。路克虽然性欲强,但他追求的是质量,而非数量。比莉知道这一点。“是的,我和你想的一样。”她说。
“要是你听到他的消息,就给我打电话,好吗?”
“好的,当然。”
“回见。”
“再见。”比莉挂了电话。
她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忘记了各种杂务,想着路克。
注释:
[1]译注:美国牧师,当代著名的基督教福音布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