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夏乃红从那个巨大的火山灰中爬了出来。她打掉了孩子,交出了汽车,从别墅里搬到学校的单身宿舍。她穿着风衣,坚毅地走在初冬的风里。
吴小楠从女子健身俱乐部出来,就立刻给夏乃红打了一个电话,夏乃红的电话关机,她这才想起,她打电话的时间,夏乃红正在广播电台的直播间里主持节目。
夏乃红本来是学经济的,后来进入到新闻单位,并且当了节目主持人。夏乃红对职业的选择,大多数同学不理解。吴小楠理解夏乃红,她知道夏乃红喜欢干什么。喜欢是非常重要的,喜欢才会对工作有热情,喜欢才会把工作做好,而所学的专业并不特别重要。吴小楠这样看。
吴小楠知道夏乃红有语言天赋,也有表现欲,在她看来,从事文艺或与文艺搭边儿的工作的人,一般说来,她的感情世界都是丰富的,他们的体内,应该有一条丰润的河流,那条河流时刻滋润着他们的情感,并让他们不断向外界展示着,即便由于外在的原因,他们会被一时压抑了,一旦有适合他们的土壤和气候,他们丰富的感情河流就会蔓延。
在大学时,夏乃红就是文娱方面的活跃分子,她在学生会的广播站当记者、编辑,还兼广播员。也许,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决定夏乃红毕业后的职业选择方向了。
那个时候,吴小楠和夏乃红的关系并不密切,夏乃红是学校里“令人瞩目的人物”,也是众多的男同学追求的目标。通常存在这样一个事实,太得男孩子欣赏的女孩子,在女孩子堆里就会受到排斥。同时,太多的男孩子追求反而容易把她“娇惯”了,一般条件的男生,她根本看不上眼,而特别出类拔萃的男生,还可能躲到了圈子之外。所以说,夏乃红在读书的时候,并不是事事如意的。
大学期间,夏乃红在众多的追求者中选择了学生会副主席,那个面色发红、长满了青春痘的高大的男孩子“当牛做马”一般,对夏乃红百般呵护。尽管如此,夏乃红仍然对他不满意,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搞得那个性格温和的男孩子在她面前总昂不起胸膛,可怜兮兮的。
毕业那年,夏乃红与恋爱两年的高大的男孩儿分手了,个中原因无人知晓,夏乃红对待这件事似乎不太在意,她仍然快快乐乐的,完全是一副迎接新生活的姿态。
毕业后,夏乃红分配在中国建设银行市分行,工作环境和条件都不错,谁想,她偏偏喜欢新闻单位的工作。那年年底,广播电台公开招考播音员,她就考上了。
电台改革的时候,夏乃红成了第一批节目主持人,没过多久,她就开始走红了。很多人都知道“夏红”的名字。就在那个时候,夏乃红和吴小楠的关系也密切起来。
也许是太多的热闹的缘故,夏乃红的灵魂恰恰是孤独的,她需要吴小楠这个可以与之倾诉内心的朋友。那时,吴小楠还没有和唐凌相识,她也觉得自己如掉队的孤雁,读大学时的好朋友纷纷离去,天南地北的,只有她还形单影孤地留在学校里。她需要同伴的影子在身边,哪怕仅仅能看到那个影子,她也有安全感。
就这样,吴小楠和夏乃红常常结伴去吃麦当劳或肯德基快餐,或者在星期六的晚上去“基尔特”电影院看电影。
当时,夏乃红和吴小楠的经济条件已经有了差别,对于吴小楠来说,她拿着一个“助教”的工资,那种生活方式已经令她满足和快乐了,而夏乃红就不一样了,夏乃红处在热闹的地方,热闹的地方通常也是金钱流通频率高的地方,她又是社交圈子里受注目的人,无形的收入自然比吴小楠多。
“如果我答应的话,请我吃饭的人可以排到一年以后。”夏乃红这样对吴小楠说。
尽管吴小楠对这些表示不屑一顾,可她还是隐约地对夏乃红的状态有些羡慕,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起码在她和夏乃红一起出来的时候,夏乃红比她出手大方,她总是在漫不经心中占了夏乃红的便宜。
吴小楠也参加过夏乃红圈子里的活动,见识过几位“大款”,不过,参加了几次活动之后,吴小楠就不想再参加了。吴小楠倒不是戴有色眼镜看待事物的,也不是一味地进行批判,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品位和兴趣与那个场合上的差距太大。
吴小楠认识唐凌的半年前,夏乃红开着一辆奶白色的本田跑车来到学校,用砖头般的手机给她打电话(那时国内刚兴起移动电话)。
吴小楠穿着白大褂工作服,正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同事告诉吴小楠是找她的电话,她就把电话夹在脸的一侧,歪着头问是谁。
夏乃红说:“是我呗。”
“乃红,你在哪儿?”
“你往窗外瞅。”
吴小楠透过小格的玻璃窗向外一看,夏乃红穿着红色的风衣站在路边,正向她招手。夏乃红的身边是一辆白色的轿车,那个画面美极了,很多年以后,吴小楠还能想起那个画面。只可惜,那个画面于夏乃红来说来得超前了些,夏乃红为此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吴小楠跑了出来。夏乃红见吴小楠出了门,自己就先上了车,并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大声对吴小楠说:“上车里谈!”
吴小楠上了夏乃红的车,她打了夏乃红一拳,“死丫头,你什么时候这么招风的?”
夏乃红说:“我一直是招风的呀,可我没觉得怎么不好。”
吴小楠笑了,问夏乃红车是怎么来的。
“崔大伟送给我的。”
吴小楠在脑子里快速过滤了一下,还是想了起来。崔大伟是“万亨”公司的老板,在去年圣诞节的晚会上,吴小楠见过他一次。吴小楠对他的印象并不好,觉得他像一个暴发户,尤其是糟践钱的样子,令吴小楠内心里生出了恐惧。“他……凭什么送给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凭他高兴。”
“可他为什么对你高兴?”
“他觉得,我是他最适合送的人。”
“恐怕没这么简单吧,你们恋爱啦?”
“算是吧。”
“他适合你吗?你总不能用感情去换取金钱吧!”
“说得真好,我还想把这个诀窍告诉你呐。我已经不是为青春的一个幻想哭肿眼睛的小姑娘了。爱情是什么?爱情不是海市蜃楼,它必须落到地面才踏实。就说我大学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吧,最后,除了痛苦和累累伤痕,他能给予我什么,到最后,我还得像一个被人家踢伤的小狗一样,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自己给自己舔伤口。”
“我是说,他的层次和品味你怎么可能接纳?”
“要知道,女人是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什么样的男人都是可以接纳的。再说了,品位也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你整天为吃饭发愁,为住房奔波的时候,你可能讲什么品位吗?我倒觉得崔大伟的品位不错,起码他每天都洗澡,他用的香水全是正牌的法国货……”
“他每天洗澡你都知道?”
“对呀,我们还上床了呢!”
“可你……你不怕他耍弄你?”
“我才没那么傻呢,我们已经登记了。”
“得,”吴小楠一拍脑门,“到了这份儿,我说什么都得罪人了。不过,你结婚总要告诉我一声的。”
“只是登记了,婚礼还没举行呐。我们早就讲好了的,你来当我的伴娘。”
……
夏乃红结婚之后,并不像吴小楠想象的“困在漂亮笼子里的金丝鸟”,有多么地不快乐。相反,夏乃红好像特别适应她“贵族”太太的生活。没过多久,她对衣着和用品开始讲究“牌子”了,所说的“牌子”主要是指国外的知名或著名的商品品牌。可在吴小楠看来,那些商品更多的差别是在价格上,几乎同样的东西价格相差几倍或几十倍,讲究那些实在没有必要。夏乃红却不然,她沉醉其中,一谈起“牌子”就津津乐道,就是走在街上,她只需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个人穿的是什么牌子,是真的还是假的。每到这个时候,吴小楠觉得自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一样,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个时候,夏乃红还张罗着给吴小楠介绍他们“圈子”里的年轻老板,吴小楠也尝试着见了面,然而,每次见面之后她都有后悔的意思,后来,她就不再参与那个社交圈子了。吴小楠这样认为,她自己属于另一个“部落”,她不会在那个圈子里找到“巢”的。
就在那个对吴小楠来说属于情感空白的艰难时期,吴小楠认识了唐凌。有的时候,吴小楠甚至觉得与唐凌在一起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唐凌就被“矮人中拔大个儿”给拔了出来。另一方面,吴小楠也相信缘分,她接触过很多男人,各种类型的都有,阴差阳错的,最后就剩下了唐凌。
夏乃红知道吴小楠和唐凌的事之后,她态度坚决地加以反对,后来,她见到了唐凌,她的态度就改变了。她对吴小楠说:“这个人行,如果我不是结婚了,我会挖一口深井,非常巧妙地把他掉进去的。”
夏乃红的“贵族”生活虽然灿烂了一阵子,只是好景不长,就在他们结婚的第二年秋天,崔大伟出事了。崔大伟在上海出差的时候失踪了。后来,在浙江海宁一个稻田的河沟里发现了尸体,那个尸体被碎尸了,装在一个编织袋里。在那个袋子里发现了崔大伟的衣物和一张酒店的住房卡。
崔大伟一死,他公司的内幕才大白于世。其实,崔大伟公司里的钱几乎都是银行的贷款,用新的贷款还旧的利息,转来转去,转出一个近亿元的大窟窿,除一些经营上的失误之外,更多的都被崔大伟和他的手下挥霍了或难寻下落。
崔大伟出事的时候,夏乃红已经怀了6个月的孩子,这个时候给她这样的打击,相信没有几个人能爬起来。令吴小楠感到意外的是,夏乃红从那个巨大的火山灰中爬了出来。她打掉了孩子,交出了汽车,从别墅里搬到学校的单身宿舍。她穿着风衣,坚毅地走在初冬的风里──夏乃红令吴小楠佩服得五体投地。
吴小楠在公共汽车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夏乃红给她来了电话。夏乃红说小楠呀,我必须马上见到你。
吴小楠想起自己还没吃中午饭,想起的时候,还真的感到饿了,就说,那去迈凯乐快餐厅吧。
夏乃红说:“算了吧,今天我请你去瑞士酒店吃大餐。”
时间不长,她们就到了瑞士酒店,在大餐厅里坐下之后,她们要了几个凉盘,就聊了起来。
吴小楠说昨天晚上的电话终于把她惊醒了,想一想,她觉得这些年自己一直都在梦游状态之中,现在仔细回忆了一下,觉得这件事早就发生了。几年前,她在唐凌那里发现了年轻女孩子的照片,自从那张照片出现之后,唐凌经常晚回来,他不回家吃晚饭也不打电话通知家里,冰默给他挂传呼他也不回。还有一次,唐凌说是取照片,实际上是和一个女人幽会,冰默都看见了。本来,我是想息事宁人的。不想,纸里终究包不住火。现在麻烦大了,他和那个女人的孩子已经来找他了……
“真的这么严重?”
“昨天夜里,他几乎一夜没睡,心事重重的,像天要塌下来似的。”
夏乃红说如果唐凌真这样对不住你,我会帮你摆平的。
“问题是,我现在还不确定。”
夏乃红显得经验丰富地说:“我看这样,你现在还得稳住他,千万别打草惊蛇,常言说打蛇要打七寸。抓住确凿的证据后,再收拾他。”
吴小楠叹了一口气,说:“恐怕不是你去惊蛇,而是蛇来惊你呀!”
夏乃红信心十足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山,也没有趟不过的河。不用怕。”
吴小楠瞅了瞅夏乃红,不言语了。
夏乃红说服吴小楠的时候慷慨激昂,说起她自己的事,她就如过季的柿子,软乎乎的,显得六神无主了。她们之间的角色也来了个置换,吴小楠又开始劝夏乃红了。
夏乃红把她在小公共汽车上的遭遇详细地向吴小楠讲了一遍,她还附加了当时的心理状态,比如心是怎么跳的,快跳到嗓子眼儿了什么的。讲的时候,她还强调那个陌生的男人比较英俊,有男子汉的味道以及他全知全觉的神秘力量等等。
吴小楠没有亲身经历和体验,经过夏乃红的语言来转述,她怎么想象也感受不到夏乃红说的那么“恐惧”,相反,她觉得挺滑稽的,挺有传奇色彩的。所以,夏乃红的一番话,反而挑起了她的好奇心。
“为什么不寻常的事总能让你碰到?”吴小楠表情怪异地说。
夏乃红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可吓死了。”
“如果是我,我也许没你那么害怕。”
“你没经历那事儿,说话当然轻巧。”
“如果是我,我会细心地观察他,你知道,人在慌乱的时候是缺乏判断能力的,我会用神秘的微笑对待他,让他的猜测露出破绽。”
“关键是,”夏乃红说,“他让我联想到崔大伟,除了崔大伟,没有人对我那么了解了。也许是崔大伟的朋友?崔大伟同他讲过我们之间的事?我好不容易从崔大伟留给我的阴影里走出来,我真怕他的阴魂不散哪。”
吴小楠不言语了,她对夏乃红说的情况是了解的。崔大伟死后的二三年里,几乎没有男人敢接触夏乃红,是不是有人认为夏乃红是“丧门星”不得而知,至少会有这样看的男人,他们认为夏乃红不可能不与崔大伟的那些麻烦有所牵连。同时,社会上还有这样的谣传,说崔大伟的小兄弟一直在暗中保护着夏乃红,如果有好奇的男人去摘夏乃红这棵“桃子,”就得付出比想象还大的代价。
夏乃红为崔大伟保持着“贞洁”,事实上,几年过去了,连夏乃红自己也没有见到保护她的崔大伟的旧部。原来和崔大伟打得火热的人,躲还来不及哪,当年跟在他身边的人也纷纷雀散,另投他主了……
吴小楠思忖了一番,说:“十年了,不可能的事,不过是你想象力过于丰富而已。”
“那,我该怎么办?”
“我觉得应该进一步接触一下,探出个究竟来。如你自己所说的,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解决难题来的,没有过不去的山,也没有趟不过的河。不用怕!”
夏乃红笑了,说:“我就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不过,我还是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
吴小楠说,他真的像你说得那么神的话,最好给我引荐一下。
“干什么?”夏乃红问的时候,开始笑,一边笑一边说:“我可不能随便引荐给你,如果他真的优秀的话,我就会多一个竞争的对手……要知道,像我们这种三十七八岁的女人,正是发情期的高峰呢!”
吴小楠过来打夏乃红,说:“死丫头,说得多恶心!”
吴小楠和夏乃红分手时,已经到了晚上七点。夏乃红知道自己错过了晚饭的时间,就匆匆忙忙打了一个计程车,走了。
夏乃红还在初起街灯的路上转着,同吴小楠谈话的时候,她几乎完全轻松了,可吴小楠一走,那片她无法判断形状的疑云又在她的头顶盘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