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两篇文章启动了文化政治的大变革
胡适:《文学改良刍议》
《文学改良刍议》的要点是“八不主义”,其中最重要的是第八条。要理解这篇文章的历史意义,就要看大背景。为什么一句“不避俗字俗语”是胡适的巨大贡献?还会导致中国现代文学的革命?这要回到我们香港。一八四〇年之前,中国觉得自己是“天下”,是天朝。那时东印度公司要买中国的茶叶,用鸦片付账。后来打了一仗,中国战败,这就是中国近代史的一个起点。自那以后,中国人发现我们的“天下”已经“被国家”了,从那以后不断被打,一直到八国联军侵华,整整六十年,中国不断地被欺负,越来越弱。这时,所有的中国人,尤其是读书人,都在思考中国怎样可以不再弱下去。一般的思路是两条。一条是船坚炮利有科学,所以有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引进科学技术,这是一条路。但另外一个思路,是说国弱的重要原因是中国的汉字。汉字太难了,别的国家的文明是“我手写我口”,说出话就能写成字。那时有一个很触目的传单,胡适也收到了,叫:“汉字不灭,中国必亡。”当然,我们现在可以说,这可能是西方反动势力要消灭中国文化的阴谋,但在当时是救国的旗号,识字这么难,大部分的人不识字,国家就没法富强。
香港直至今天,任何合同、任何文件下面都有一句话:当中英文本发生矛盾时,以英文为准。所以香港的中学几十年来实行英校中校双轨制,学生、家长还是大都喜欢上英校。从香港的情况出发,很容易理解清末推广文言和白话双轨教育为什么不成功。再穷的小学生也要读文言。为什么?他们觉得文言是高级的。
当时知识界一直在争论,想办法从文字改革入手救国家。一个方案就是罗马化,后来也一直在做,比如汉语拼音,曾经有一度也讲世界语。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瞿秋白还讨论过“五四”白话文的欧化或大众化问题。晚清时期的共识是,文言好在写诗弄文学,如果只是做生意耕田做工,用白话就行了。古人说“士农工商”,商在最后。当时有王照、劳乃宣提倡文字改革,建议一种学校教文言,一种学校教白话。中国有句老话叫“将相本无种”,胡适在《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卷的导言里写了,说小孩子学的文字是为他们长大后使用的,他们若知道社会的上等人看不起这种文字,并不用这种文字著书、做官,肯定不愿自己从一开始就输在起跑线上。所以,到胡适、梅光迪他们在美国再讨论时,争论的就是一条:梅光迪赞成白话是好的,卖豆浆白话好,做机器也是白话好,做官也是白话好,甚至文学也没关系,写小说也是白话好;但是有一样东西,白话是不如文言的,就是写诗。到今天为止,甚至我私下也这么认为:“五四”的小说、散文、戏剧都不错,可是新诗能不能比得过中国的旧体诗?这是有疑问的。所以,梅光迪的观点非常开放,他说中国是诗的国家,只要有中国诗存在,中国的文言就不能被白话取代。
胡适的观点大概是说,做工种地是白话好,做生意当官也是白话好,写小说散文白话好,就是写诗也是白话好。这就是胡适勇敢的地方。胡适不是什么大的文学家,他其实缺乏艺术天才,但是为了证明白话也能写诗,他不怕“牺牲”,写了一个《尝试集》。他最有名的诗句是什么?“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远。”不要笑,九〇后的胡适在那时挺身而出,他的白话诗在中国诗歌史上没多大成就,却为汉语的改革作出了重大贡献,使白话文在数年之后成为所有中小学的官方语言。
所以,他的“八不主义”的第八条是最重要的:“不避俗字俗语。”俗字俗语就是白话。文言是什么?之乎者也。小时候,我父亲老讲,你们只知道“的了吗呢”,不知道“之乎者也”。说实在话,现在要用“之乎者也”写一封比较长的文言的信,我们都写不好。但在当时,在上千年科举制度训练下的文言语境中,写一句“教我如何不想她”或者“一步一回头地瞟我意中人”,却是意义重大的突破。
有人会说,不避俗字俗语有什么难的。这使我想起哥伦布竖鸡蛋。当年,西班牙的哥伦布发现美洲,很多王公大臣说,这有什么稀奇,不就是开船一直往前,撞到一个地方,就叫美洲了吗?哥伦布拿起煮熟的鸡蛋,说谁能把鸡蛋竖在桌上,把它竖稳?大家觉得没什么难的,可是怎么竖鸡蛋都会倒下来。最后大家说,请教哥伦布先生,你竖竖看。熟鸡蛋有一头是空的,哥伦布一磕,就竖起来了。他们说这有什么难的,这个我也会。哥伦布说,那你们刚才怎么不磕?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做完了,别人觉得天经地义。今天我们觉得,“我手写我口”写白话文,这有什么难的呢?白话早就有了,《水浒传》、《红楼梦》都是伟大的白话文学作品,胡适这么一个二十多岁的、在美国留学的、哲学论文还没通过的人提出来,有什么了不起。可是,这是胡适最早提出来的。
陈独秀:《文学革命论》
《文学改良刍议》发表在两个地方,一个是《新青年》,一个叫《留美学生季报》。发表在《新青年》,在国内引起非常大的反响,美国的《留美学生季报》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也就是说,当时的留学生不觉得胡适的观点有什么重要。可是他没想到,在中国有多少人纠结在梅光迪的问题里,有多少人觉得中国的文字要改,不改国家要亡。可是怎么改呢?中国文化这么好的东西,我们的唐诗宋词,怎么能够把它废了呢?中国所有的教书先生都是从小读这个,大半辈子教这个,怎么可能?结果胡适做成了。当然,很大的原因是因为陈独秀。
唐德刚在《胡适杂忆》中透露,胡适当时写的《文学改良刍议》,原是给美国的《留美学生季报》用的,只是抄了一份给陈独秀主持的《新青年》。
陈独秀和胡适不一样,不是温文尔雅的。看看这两篇文章的题目,非常有意思:胡适的题目是《文学改良刍议》, “刍议”,就是说我的这个观点不太成熟,刚刚提出来。陈独秀不一样,看看他写《文学革命论》——谁反对我?三门大炮轰你们!那时陈独秀还不是马克思主义者。
中国人这套道德我们是最熟悉的,自己第一篇写文章就叫“初探”,我后来写了本讨论香港小说的书,也叫《香港短篇小说初探》。中国人喜欢这样来表达问题。在美国开会,华人学者上来做报告时,就说这个研究刚刚起步,我的看法还不成熟,抛砖引玉,请大家批评,云云。有个不懂中文的美国教授马上打断他,既然这么不成熟,还跑来讲什么。中国人说,这只是礼貌。
这两个讨论怎么写文章的人,胡适后来成了蒋介石的朋友,是民国政府驻美大使,是最重要的知识分子之一;陈独秀则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最重要的知识分子之一。当他们第一次提出这些观点时,两个党都没有成立,他们只是想怎么写文章。可是,他们的共同点都不是热爱文学,都是把文学作为工具,两个人都不是文学家。只是,胡适把文学作为工具,目的是文字改革、语言改革;而陈独秀把文学作为工具,要社会改革、政治改革,这是第一个不同。第二个不同更重要:一个是“改良”,一个是“革命”。其实后来一百年的中国历史,一直犹豫在“改良”和“革命”之间,是英国模式还是法国道路,决定了一百年间中国的文学、文化、政治的各种选择,这么巧合地出现在新文学的第一个篇章上,像是某种预言。
下一堂我们会详细讲比这两位更重要、一生肩负着救亡和启蒙的双重责任、又游走在改良与革命之间的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