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知音人
“当然,不然拿出了房间,卷宗若有遗失,谁也承担不起。”阿笙接过卷宗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那姑娘就在这里看吧。”崔录事道,“我先去用午膳。”
阿笙淡然地看着他往外走,果不其然,崔录事还未走到门前,脚下就突然一软,眼前阵阵发黑,“哐当”一下倒在了地上。
青色裙裾出现在他身边,一只纤细的手取下了他腰间的钥匙串。
阿笙将门口的钥匙拓在纸上,这才又慢悠悠地把钥匙重新挂回崔录事的腰上。算上瑶花手里的,她已经拿到了两把钥匙,剩下的一把如无意外,应该就在明青田身上。
药效消失得很快,不到一盏茶时间,崔录事就醒了过来,他虽然疑惑,但人年纪大了,又没吃午饭,以为是自己身体的原因,倒是没有起疑。
从大理寺出来,阿笙想了想,直往云来客栈而去。
后日就是裴府老夫人的寿宴,以裴家如今在雒京如日中天的地位,祝寿的人有如过江之鲫,她原打算借着送寿礼的名义进入裴家,但非邀请函上的宾客难以真正进入府中。她想了想,如果有另一条更方便的捷径,何不一试?
等在云来客栈门口的人早已寥寥无几,估计是穆先生油盐不进,令各家失了耐心,转而去寻其它更适合的寿礼了。
穆先生住在客栈顶楼的上房,刚上了三楼,便见一白衣小童面无表情地垂首站在门前。
眼角看到有人靠近,他心里浮现两分不耐,面上却滴水不露。
“先生正在休息,恕不见……”青衣姑娘已经来到他面前,看到那张略显苍白却不掩秀丽的面孔,他的声音突然卡住。
阿笙微微点头道:“既如此,那我就……”
“等等!”话还没说完,琴童就朝她施了一礼,“阿笙姑娘请稍后,我去请示先生。”
一眨眼的功夫,琴童便从房中走出,推开了房门,“阿笙姑娘,先生有请。”
琴童在阿笙入内后,在她身后关上了门,穆先生的住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般客栈的模样,唯一显眼的,是房中长案上摆着的一张古琴——太韵。
“我早已料到你会来,所以提前交待了琴童。”
阿笙转头,轻袍缓带的琴师从帘后走出,青衫如莲,嘴角微微噙着一抹笑。
“穆先生似乎很爱青衣?”这个闻名天下的琴师,在她的印象里似乎没有穿过青色以外的颜色。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曾立志要超过琴师穆沧,所以着青以自励。”穆先生看着阿笙些许意外的神情,目光带笑,“怎么,没想到理由竟然是这样?”
“确实有些出乎意料。”阿笙扯了扯嘴角,穆沧身为一代名琴师,昔日曾是先皇文帝的座上宾,这是路人皆知的事情。
“那么阿笙呢?”平静的眸光落到了青衣姑娘身上,他问,“阿笙又为什么喜欢青色?”
“我?”阿笙默然了一瞬,想到他那日的话,忽地紧盯了他的眼,缓缓道,“我的亲人含冤而死,我曾立誓在他们的冤魂得到安宁前,永不着颜色鲜丽的衣裳。”
穆先生没有表现出意外之色,平静的模样反倒令阿笙心里一突,她心中暗暗揣测,难道,他知道?那日,他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知道是谁,然而她不确定他究竟知道多少。
“如此。”穆先生点点头,道:“青色柔和,能起到安宁镇静的作用,青衣很适合你。”他似是没有察觉她的试探。
阿笙心理思量着其它,两人在房内对坐,一时无语。过了片刻,阿笙提及了今天她来此的目的,“穆先生,今天我来……”
青衣琴师抬手,止住她将要说出口的话。
“我知道你的目的。”他道。
阿笙的手轻轻握紧了衣袖,心中微微忐忑,对于请穆先生出席裴府老夫人寿宴一事,她其实并无把握。
“我只问你两个问题。”他神色淡然,“第一个,你与裴家有人情往来?”
阿笙否认,“没有。”
“第二个,你与跟裴家相关的其他人有人情往来?”
阿笙仍旧否认,诚实道:“也没有。”
“你不为裴家而请我,也不为他人的委托而请我,那就是说,你为自己而请我了。”穆先生淡淡总结,“原来你只是想得到一张去裴家的通行证。”
他一语道出了她的目的,阿笙低着头,正是该局促不安的时候,心底却奇怪地并不担忧。
怪哉,她竟然不担心穆先生会出卖她?
从穆先生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他神色不变,“你想从裴家身上得到什么?”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在穆先生的眼前,谎言似乎是透明的,与其用搪塞别人的话来搪塞他,倒不如坦言。
“上次在嬴王府,我答应了你,下次要请你听琴的,”他没深究这个话题,反而起身走至琴案前,随手抚弄了几个调,“那便开始吧。”
阿笙坐在原处,她发现自己是越来越猜不透面前的男子了,只见他修长好看的手指挑动了琴弦,泠然之声随即流泻而出。
幽雅的客房琴声淙淙,如流水击石,如流云和风,随手拨来,令人顿生妙思,意境随声远。阿笙觉得自己忽于苍茫天地间,似处在高山之巅,又似处在静海扁舟之上,所感所闻皆波澜浩瀚。
当琴曲最后一个尾音颤颤消失在空气中,阿笙还未能回过神来,半晌她才怔忪道:“现在我终于相信他和你是朋友了。”
这个“他”虽然未言明,但是二人都心知肚明。
“为何?”
“你们的曲风在某种程度上很像,画从乐出,就像是同一人的弹奏。”她感叹道,“只是先生的领悟要更高。”
“这几年我去过塞外,出过西陲,也下过南洋,我只是想把自己见过的、听过的告诉大家罢了。”
“然也,不过正所谓阳春白雪,其曲弥高,其和弥寡。”阿笙笑了笑,“有人与我说,先生虽是大雅之音,但听在普通人耳里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穆先生莞尔,还没来得及开口,阿笙就又道:“于琴师而言,这天下间最难得的,便是一位知音人,若有子期,伯牙又怎会绝弦?”
穆先生手支颐,似在沉思,“如此听来……阿笙似乎知晓我的知音人?”
“裴老夫人酷爱琴之一道,也见识过不少名师,我相信她会是先生的知音人。”阿笙的话让话题又回到了她今日的来意上。
房内安静了几秒,穆先生看着青衣木簪的姑娘,忽地微微一叹,“阿笙,我待你与旁人不同,你可知?”
阿笙的视线落在窗边的盆栽上,“我自是知晓的,却也惶恐。”
“你惶恐是因为你对我有猜疑。”穆先生的视线也落在窗口那盆兰花上,午间的阳光暖和地铺落其上,“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待你不同,也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认识你。”
穆先生是如何通透的一个人,她若隐若现的戒备,他又怎会不清楚。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阿笙沉声道,“加之我与先生素未谋面,先生却能一语道出我的名字,这已经足够令人生疑。”
“的确,你会这么想是应该的,是我没有跟你解释。”穆先生摇头无奈地笑了,“那是因为多年前我与故人的约定。”
“什么约定?”阿笙问道。
“你还记得那日我与你说的,故人立志培养弟子一事吧?彼时他虽决定弃琴从戎,但其心未息。”穆先生侃侃道来,“只是他言,弟子尚未成气候,于是我们便以十年之期相约,正好他归来,我们便在他的生辰宴上一见高低。”
阿笙静默,过了会儿又叹然,“所以穆先生那日出现在府邸,是赴那十年之约了?”
“没错。”穆先生看着窗台上生机勃勃的花叶,慢慢道,“纵使故人已逝,承诺过的还是不能失约。”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很简单,故人曾言弟子阿笙喜爱他院子里的那口井,那日我见你坐在井边,神色思念,便猜测是你了。”
阿笙一时无言,她没想过竟会是这般缘由。
“只是我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穆先生继续道,这回带了点微笑,“听完你的琴,我就知晓了,也算是了了这十年之约了。”
“原来是这样。”阿笙面有愧色,“倒是我多想了,误会了先生。”她心里却是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倒是你,我着实低估了你对我的防备,”穆先生语调一转,微微上扬,“我不过就是认出了你,你就这么紧张,莫不是有什么秘密?”
阿笙在心里斟酌了一下,正想着要如何说,穆先生已经道:“方才你说你着青衣的原因,不会是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吧?”
阿笙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总之是我多心了,改天先生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的,阿笙义不容辞。”
穆先生则低低地笑了两声,没有深究下去,道:“你现在倒还来请我帮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