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梦中事
阿笙的神色终于稍稍松懈,松开了抱臂的手,“是了,这样的话听着虽像玩笑,但的确是他的风格。”
“可不是么。”穆先生轻笑。
若不是迫于无奈,那人是不会放弃习琴的,阿笙心想。
她朝石桌走去,目光落在桌上乌黑的琴面上“这便是太韵古琴?”声音中有赞叹。
“要抚上一首吗?”他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
她想起今日听到穆先生对殷和的评价,如今面对他,忽而有些拘谨起来。
“还是不了。”她扯了扯嘴角,“许久没练,早就生疏了。”
“来试试,无妨。”他站起来,让开座位,温和的微笑带着某种鼓励。
阿笙心中有些奇怪,虽然她之前并没有真正接触过穆先生,但在她的印象中,这位名扬天下的琴师并不是这么平易近人的人。
这么想着,她已经坐到了座位上。
不知为何,在穆先生的注视下,她忽然就紧张了起来,这种感觉,只有在以前那人考较她时出现过,外人皆言她的才情来自母亲,然而,真正手把手教她的,却是那人。
手指轻轻放到琴弦上,感受到古琴弦在指腹传来的微凉,她深呼吸,而后慢慢地拨动了琴弦。
音律行云流水地流淌在院子里,从初时的生疏,到后来渐入佳境。一曲毕了,阿笙偷偷用袖子擦把手心里的汗,抬眼瞄到穆先生,一时怔忪。
穆先生闭眼站在修竹下,神色认真。
“穆先生。”她唤。
他睁开眼,“嗯?”
“我们之前,有见过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反是顿了顿才道:“约莫不曾。”
“我对你居然有种熟悉的错觉,难道成为朋友真如别人所说的‘人以群分’?”阿笙苦笑,“你跟他很像,那时候他也是站在竹下听我抚琴,神情与你如出一辙。”
方才她真的有种感觉,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穆先生笑了笑,只道:“大概这就是我与他成为挚友的原因了吧。”
阿笙觉得穆先生总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明明之前素未谋面,却让她轻易地卸下了防备。
“你以前的琴艺应是极好的,虽然生疏了,但重拾起来不难。”他提起她方才抚的一曲。
阿笙再次苦笑,站起身来,“应是不能了。”
穆先生微微抬着头,看那苍劲的竹子,轻声,“意难平。”
阿笙怔然。
“你的琴声里有太多的情绪,我需十分仔细地去听。”他回头走到她身边,低头,眸子里有不易察觉的怜惜,“琴声是一个人内心的倾诉,但你的表面几乎无懈可击。”
她垂首,“先生名不虚传。”
“你的听众不会开心的。”他在石凳上重新坐下,“因为弹琴的人并不开心。”
阿笙一哂,倒并不在意。
“但是,”他平视她,语气一如他的视线般平静,“我愿意成为你的听众。”
太阳完全落入了地平线,阿笙直愣愣地看着眉目柔和的琴师,看着他拂了拂那角如莲衣袍上惹落的尘埃,起了身。
“时间不早了,故人故地皆见过了,该走了。”在他说话的空当,青衣小童已经快步上前,麻利地抱起了古琴。
“姑娘若有空,可以随时来找我。”他笑道,“今日我听了你一曲,下次我为你抚上一曲。”
“可是,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她站起来冲琴师的背影提高了声量,声音间带了一丝仓促。
她忽然想起,从见面到现在,这个温柔的琴师还不曾问过她的身份。
“我知道你是谁,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驻足回过头来,静静道出了她的名字。
“阿笙。”
-
阿笙是带着乱糟糟的脑袋回的竹里居,关上门,她倒头就躺在了床上。
“我知道你是谁,从一开始就知道,阿笙。”
穆先生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从一开始,从什么时候一开始呢?
是那人告诉他的吗?还是他知道石井上的字,自己猜到的?
他知道她的身份,是……哪个身份呢?还是他只是单纯地指,他知道她叫阿笙而已?
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的,想着药妆从早上到现在已经很久了,阿笙起来洗了把脸,这才重新躺回到床上,倒头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府邸,又做起了那段美梦。
黄昏的金光恣意洒落在院中,竹叶在地上铺展出斑驳的影子,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跟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后耍闹着,红粉色的发带在身后一跃一跃的。
“二哥,你院子里这口井的井水好甜啊。”小女孩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转,突然道,“送给我好不好?”
“这井里的水是从地底下涌出来的,又不是一件物什,怎么给你啊。”温雅俊美的少年无奈地笑笑,“你若喜欢,每天来打两桶回去喝好了。”
“那多麻烦,人家该说我每天都来向哥哥要东西了。”小女孩撇嘴。
“那你说怎么办吧。”少年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眉头只蹙了一瞬,小女孩就想到了办法,她高兴地道:“有了!那些文人每每写了诗词,都要题上自己的名字证明是自己写的,那二哥在这口井上刻下我的名字,这口井就算是我的了,里面的水我可以每天送给哥哥随意取用。”
“哦,那还真是谢谢妹妹对我的爱护。”少年忍住笑,做了个揖。
“那当然。”她神气地昂起了头。
“那你打算让我刻哪个名字呢?”
“就‘阿笙’这个吧。”小女孩笑着道,“和二哥的约定当然要用二哥给的小名。”
“好好好。”少年刮了刮妹妹的鼻子,在井上刻了个小小的字:
笙。
画面朦胧一晃,还是那个少年与小女孩,少年站在翠竹下听着小女孩弹琴,一曲完了,少年转过头看她,声音里有着几分温柔的无奈,“一曲‘春怨’被你弹得如此铿锵有力,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我向来不喜欢这些软绵绵的曲子,哀哀怨怨的,女子就该学那巾帼红颜,恣意畅快。”
“过些天大宴,你若不努力些,彩头可要被殷和抢走了。”少年摇摇头,走过来替妹妹整了整被风吹乱的鬓发。
“她是挺用功的,现在住了进来也不跟我们来往,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伤心叔叔婶婶的事,不过我不担心她,她赢不了我。”小女孩微微昂头的样子,如骄阳般神气,少年看在眼里,眸中浮现淡淡的骄傲。
小女孩忽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语气愤愤起来,“倒是二哥你,为何要放弃习琴?”
“原来是为这个,怪不得今日的曲子弹成了这样。”他叹笑。
“古人对牛弹琴,而牛不闻,非琴不合其耳,而是奏琴者非二哥也!”小女孩不悦,“二哥的琴弹得如此之好,只可惜天下人不识。”
“并非天下人不识,而是琴音并不能带给他们真正的安定。”少年的神色既温柔,又认真,“现在所有的平和都是用血与刀锋换来的。”
小女孩闻言,安静了下来,坐在凳子上不语。
少年只好又道:“父皇仁慈宽厚,只是太过醉心于琴棋书画,导致朝中文风盛行,武将不受重用,而今北地有异动,我不能继续像他一样。”他复又摸摸妹妹的头发,“阿笙,你可懂?”
小女孩沉默了半晌,小脸微微绷起,竟也带了一丝严肃,“我知道了,二哥你去吧。”她也将手放在少年肩上拍了拍,“待二哥功成归来,妹妹一定十里相迎。”
“好。”摸着妹妹的头,少年重重许诺,“十年,吾必归来。”
-
醒来时外面的天黑沉沉的,阿笙披衣起身,刚走到门口,外面芹湘泠已听到动静,道:“姑娘可算醒了。”
“怎么了芹姨?”阿笙拿过旁边的帷帽戴上,打开门,“什么时辰了?”
“刚过了亥时二刻。”芹姨回答,又微微蹙眉,“姑娘,有位蒋姓公子上门,他说之前与姑娘有约。”对方这么说,她倒不好贸贸然不让他登门了。
“确实如此,他是大理寺找来对付夜来香的江湖人。”阿笙伸了伸腰,活动开筋骨,“这样,明天我去一趟大理寺。”
“姑娘,他现在就在前头候着呢。”芹姨道。
“他这是等了我多久了?”阿笙讶异,当下便快步往前头走去,脚在跨出院门时却顿了顿,她隔着帷帽摸了摸自己的脸,犹豫了一下,终是在回去与出去间选择了后者。
此时蒋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前厅,当听到那轻微又急促的步子时,脸上蓦地绽开了点点笑意,沉闷一扫而空。
“你怎的等我这么久?”见到他,阿笙脱口而出。
说实话,蒋离自己也不知道,他兴冲冲地来了,就是不想就这么走了。
他斟酌了一下,道:“闲来无事,等着便等着吧。”
“如果我一觉睡到天亮,你是不是要等我一夜?”阿笙来到了他面前。
“那就要看我的心情了。”蒋离舒展眉眼,隔着斗笠望着面前的姑娘,目光落到她的帷帽上,“你为何戴起了帷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