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陈寅恪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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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清华岁月

一 初入清华

1925年春天,北京清华学校经外交部批准,创办国学研究院和大学部,并向全国招收第一届新生。这在20世纪中国教育史上,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大事。

清华学校是宣统元年(1909)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开办的一所留美预备学校,因被朝廷赐在清华园建校,故校名为清华。清王朝被推翻之后,学校隶属北京政府外交部管理。

清华学校自建校以来,十分重视学科建设,延聘有真才实学的教师任教。历年来该校也培养出许多优秀的人才,堪称国内的第一流学府。在20世纪20年代初,国内学术界就胡适所提出的“整理国故”主张,展开过热烈的讨论。“五四”热潮过后,研究国学再度引起学术界、教育界的广泛重视。1921年开年不久,北京大学成立了国学门,校长蔡元培兼任研究所所长,沈兼士出任国学门主任,罗振玉、王国维等被聘为通讯导师。

清华学校的师生们也感到,必须改变一切仿照美国教育制度的办学思路,所培养的学生不能只学西方文化,而应当了解中国国情,融通中外文化知识。校内关于成立用西方科学方法,研究中国文化的专门机构的改革呼声,日益强烈。1925年2月12日,清华学校聘请学贯中西的学衡学派领军人物吴宓,任清华国学研究院筹备处主任,兼清华大学筹备委员,负责国学院一切筹备工作。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宗旨是“以研究高深学术,造成专门人才”,其目的是专门培养两项人才:“(一)以著述为毕生事业者。(二)各种学校之国学教师。”参见孙敦恒《清华国学研究院史话》,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6页。而所谓国学,“乃指中国学术文化之全体而言”。而研究之道,“尤注重正确精密之方法(即时人所谓科学方法)并取材于欧美学者研究东方语言及中国文化之成绩,此又本校研究院之异于国内之研究国学者也”同上书,第15—16页。

要办好国学研究院,聘请学识渊博、道德高尚的第一流学者来校任教是关键。《研究院章程》对所聘任的教师做了如下规定:“(一)本院聘宏博精深、学有专长之学者数人,为专任教授。常川住院,任讲授及指导之事。(二)对于某种学科素有研究之学者,得由本院随时聘为特别讲师。”同上书,第26页。研究院继承中国古代书院的办学传统,吸收英国牛津等世界著名大学实行导师制的经验,在国内外学人中,广泛物色教授、讲师。所谓师高弟子强,清华学校对所聘导师的学术水平,要求十分严格。主管院务的吴宓履行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延聘大师来校担任教授。梁启超、王国维早就是著作等身的学界泰斗,自然首先聘请他们来校任教,他们能答应受聘,正是研究院求之不得的好事。赵元任早年毕业于清华学校,与胡适、张彭春等是同学;在美国留学期间,先后进入康奈尔大学、哈佛大学研究院学习,1918年获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在语言学研究方面,做出了引人注目的贡献,声望如日中天。所以,国学研究院能聘到他来当教授,已是不容易的事了。

但是在聘请陈寅恪为教授的事情上,却遇到麻烦。陈氏虽然被留学欧美的中国学生誉为“哈佛三杰”、“中国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但在国内学界,知道他的名字和了解他的学问的人却很少。在中国,用人要看这个人的资历或者文凭,已成为一种根深蒂固、难以纠正的陋习。陈寅恪连高中都没有毕业,既无学历、学位,又无科研成果问世,与清华学校更无任何瓜葛,所以聘他担任国学研究院教授,很自然地引起社会各界人士的瞩目。对他进入清华园的原因,至今争论不休,是教育界、学术文化界经久不衰的热门话题。从众说纷纭中,大致可以梳理出三种有代表性的说法,有必要对这三种说法的真实性进行辨析与澄清,以免讹误谬传。

一是胡适推荐说。史学家牟润荪就持这种论调。他说:“清华办国学研究院请胡适去主持,胡适推辞了,却举荐章太炎、梁任公、王静庵、陈寅恪四位先生。四个人之中大约只梁任公与胡适有来往,其余三人对胡不仅没有交谊,而且论政论学的意见都相去很远,而胡适之推荐了他们……胡先生这次推荐,虽遭太炎先生拒绝,梁、王、陈三先生则都俯就了。”牟润孙:《海遗丛稿二编》,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16页。牟润荪于1929年考入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师从陈垣、顾颉刚、柯凤荪等史学大家做研究生。日后,他也是蜚声海内外的史学名家。但所持的这种论调,未免考证不严,有所疏失。首先陈氏去哈佛大学留学时,与胡适未谋一面。此时的陈氏,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留学生而已,尚未进入胡适的视野,成为其所关注的对象。胡适与陈寅恪相识,是在陈进清华任教之后。一向爱惜羽毛的胡适,怎么可能举荐一个自己不了解的人去清华国学研究院当导师呢?其次查当时的胡适日记及过眼的胡适传记,均无推荐陈氏的记载。再者,与胡适同时代的人在纪念或者回忆胡适的文章中,亦未有人提及此事。据蓝文徵(孟博)在《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中所述,在筹办国学研究院的过程中,校长曹云祥曾想聘胡适为研究院导师并主持院事,但对学术心存敬畏的胡适,却谢绝了。他说:“非一流学者不配做研究院导师,我实在不敢当。你最好去请梁任公、王静安、章太炎三位大师,方能把研究院办好。”蓝文徵:《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台北《清华校友通讯》第32期,1970年4月29日。在胡适所举荐的导师名单中,亦没有陈氏的名字。如此看来,胡适举荐说缺乏实证,难以取信于学林,所以采用此说者寥寥。

二是梁启超推荐说。此说来源于蓝文徵的《清华国学研究院始末》(简称蓝文)及其学生陈哲三根据蓝文徵平时在课堂上或闲聊中的追忆,而写就的《陈寅恪先生轶事及其著作》(简称陈文)。陈文以蓝文徵的口气追述梁启超是如何向曹云祥校长推荐陈寅恪的:


十五年春,梁先生推荐陈寅恪先生,曹说:“他是那一国的博士?”梁答:“他不是学士,也不是博士。”曹又问:“他有没有著作?”梁答:“也没有著作。”曹说:“既不是博士,又没有著作这就难了。”梁生气了,说:“我梁某也没有博士学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好吧!你不请,就让他在国外吧!”接着梁先生提出了柏林大学、巴黎大学几位名教授对陈先生的推誉。曹一听,既然外国人都推崇,就请。陈哲三:《陈寅恪先生轶事及其著作》, 《传记文学》第16卷3期,台北:1970年。


此说绘声绘色,把场景描写得十分生动,流传也很广,为不少研究者和官员们所采用。随着许多相关资料的陆续披露,此说的真实性就很可疑。首先,这不是第一手资料。蓝文徵只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第三期学员,于1927年进院,1929年毕业之后,到东北大学等校任教。他没有亲历清华国学研究院筹备创办阶段,也没读过主其事者吴宓的日记,未必清楚当时聘请陈寅恪的真实情况。他很可能对道听途说的传闻信以为真,不但写成文章,而且信口开河地传播。蓝文已是第二手材料。陈文则属于第三手材料,是否可信?存疑。

其次,此系孤证。迄今未发现梁启超有任何文字谈及此事。著者过眼多种1970年前所出版梁的传记、年谱、研究资料和论文以及清华其他师友的回忆文章,似无第二人谈过此事,亦无任何人把聘请陈寅恪到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功劳,算在梁启超的推荐之上。

再次,时间互相矛盾,与实际情况不符合。不错,梁启超曾受陈宝箴、陈三立父子知遇之恩,与陈家渊源很深。1922年梁两次到南京各校讲演,都到散原精舍看望三立老人,受到陈家热情的接待,相聚欢洽。但迄今没有发现任何文字资料,可以证明陈三立曾托梁启超为陈寅恪谋职的事。蓝文徵亲撰《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和陈哲三的文章,提供了不少珍贵的史料,有一些可直接采信,但细加辨析,其中亦有不实之处。比如蓝文中所述:“是年冬,梁先生以陈寅恪先生于欧洲诸国语文及梵文、巴利文、蒙、藏、满文等修养极深,提请校方聘为教授”蓝文徵:《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台北《清华校友通讯》第32期,1970年4月29日。,与陈哲三文章所提出的时间上互相冲突,都搞错了。陈哲三的文章说是1926年春,蓝文徵则说是1925年冬,两人谈同样一件事,时间误差竟达几个月。查《吴宓日记》,就在1925年2月13日吴宓送聘书至王国维府上、2月22日专程赴天津送聘书给梁启超的中间,2月16日曹云祥校长同意电聘陈寅恪为研究院导师,比梁启超接受聘书还早了六天。梁启超接受聘书后,于4月23日才进校任职,参见《吴宓日记》(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5—6、19页。此时,聘任陈寅恪之事已成定局,何来1925年冬或者1926年春梁启超提请校方聘陈寅恪之事?况且梁启超对陈氏在海外留学的情况,并不了解。在国内的学术界,彼时陈氏亦未显露锋芒;梁启超与曹校长也不是交情很深的朋友,以梁启超在社会上和学术界的地位,不大可能对曹校长说出那番不客气的话。不然,陈寅恪在1927年所写的《王观堂先生挽词》中,就不会以“旧是龙髯六品臣,后跻马厂元勋列”《陈寅恪集·诗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6页。之类的诗句来讥讽梁启超了。

当然,梁启超与陈家关系甚深,如有机会也会为陈寅恪说好话,只是现在尚无可信的材料证实。退一步而言,即使是真有其事,梁、曹对话时蓝文徵尚未入学,肯定不在场。那么,他怎么知道有这次对话?是谁把这段精彩而有趣的对话告诉他的?真有过这样的对话吗?蓝文徵关于陈寅恪如何进清华任教一事的描述,与事实的真相出入很大;陈哲三的文章则对此事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虚构出那一段描写,以致以讹传讹,许多人都信以为真。当然也有头脑清醒的人,对蓝文徵、陈哲三师徒的说法存疑,比如陈寅恪的三个女儿所撰《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一书,就未采用梁启超推荐说。历史容不得半点虚假,如此看来,梁启超推荐说固然可爱,却未必可信。

三是吴宓力荐说。此说主要来源于《吴宓日记》和《吴宓书信集》等。吴宓从光绪三十二年丙午(1906年)开始记日记,一直坚持了68年。记日记,已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之一部分,每天将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情,无论巨细,都载入日记之中,留给自己日后回味,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出版。据考证,他在日记中以及在书信中所记述的事情,基本真实可靠。1924年下半年,清华学校经过多次研究,决定开办国学研究院,聘尚在东北大学任教的吴宓主持筹备工作。饶有意思的是,吴宓于1924年12月1日晚,给清华校长曹云祥写了一封英文长函,最先推荐到清华国学研究院任教的人,竟然不是陈寅恪,而是老同学、老朋友吴芳吉及《学衡》杂志主要撰稿骨干柳诒徵、刘宏度,未果。《吴宓书信集》,吴学昭整理、注释、翻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00、102、36页。1925年2月5日,吴宓由沈阳到达北京,五天后被清华学校聘为大学筹备会委员;七天后,被校方任命为新成立的国学研究院筹备处主任。吴宓走马上任的第二天,即2月13日,就向校长曹云祥、教务长张彭春,竭力推荐尚在德国留学的陈寅恪担任研究院导师,虽然得到他们口头上的初步应允,但事情并没有落实,还会有波折。果然,第三天早上张彭春就来找吴宓,“晨P. C.来,寅恪事有变化,议薪未决”参见《吴宓日记》(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5页。。这才有2月16日星期一,吴宓与留美时的同学与朋友、时任清华学校教授的张歆海一道找曹校长议谈聘请陈寅恪之事,以自己留还是离开清华来摊牌,终于争取到曹同意“即发电聘之”同上书,第6页。。尽管这样,曹云祥仍然很犹豫,直到4月29日,方正式批示给张彭春教务长。同上书,第19页。

聘请陈寅恪到研究院任导师,是吴宓生平最得意的杰作。1925年3月17日吴宓在致刘永济、吴芳吉与刘朴等人的信中说:“荐寅恪为研究院导师,校中已聘,薪资400元;但函件已去月余,而寅恪不复,奇极。”《吴宓书信集》,吴学昭整理、注释、翻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02页。可见,蓝文徵和陈哲三师徒所说,根本靠不住。同年8月2日,吴宓在致昔日留学哈佛大学的导师白璧德教授信中,谈到此事:“陈寅恪先生,我竭尽努力进行推荐,而他勉为其难地同意明年2月来校。”同上书,第36页。有时也对学生谈起这件事情。清华大学历史系学生卞僧慧,在1937年4月15日听吴宓所讲授的“文学与人生”课时,记下了吴宓关于陈寅恪如何进入清华国学研究院过程的一段插话:


当时任研究院筹委会主任,学校已聘定三教授,乃向校长曹云祥推荐陈先生。教务长张彭春认为陈先生留学虽久,学问亦好,然而一无学位,二无著作,不符合聘任教授条件,为保证今后教授水准,不应放松聘任标准,不同意聘请。我说:陈先生前后留学十八年,他人不过四五年。陈先生学问渊博,能与外国教授上下其议论,堪称学侣。虽无正式著作发表,仅就一九二三年八月《学衡》杂志第二十期所节录的《与妹书》,寥寥数百字,已足见其学问广而深,识解之高而远。学校已聘定三教授,为院荐贤,职责所在,安能荐一人而尚不得。至此,事乃大僵。不得已,用了一个小手段。乘一次宴会的机会,席间有张彭春及张歆海、徐志摩等人。我中途退席,往见曹校长,再申前议,并以去留争,聘事乃决。即用铅笔拟一电稿,经曹签字拍出。后张先生得知,很生气。孰料电报发出,陈先生不肯即就职,还要在国外继续研究两年,并提出采购必要图书。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89页。


又据赵元任夫人杨步伟回忆,1925年6月中旬,他们到北京,“第二天张仲述和梅月涵两人坐汽车来接我们到清华园去,说,房子都预备好了,张说你们这四大教授我们总特别伺候,梁任公王国维都已搬进房子,现在就等元任和陈寅恪来”。杨步伟认为,“四大教授”应该称“四大导师”,声明“这个名称不是我们自诌的,这实在是张找元任时信上如此说,第一次见面也如此说,而校长曹云祥开会时也如此称呼的……”杨步伟:《杂记赵家》,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2页。杨女士所说的张仲述,即清华学校教务长张彭春的字号,梅月涵就是以后长期担任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的字号。从他们口中说出“四大教授”这个专用名词,意味着清华国学研究院聘请陈寅恪之事,尘埃落定。这些材料有力佐证,正是吴宓等人的推荐和努力,才使陈寅恪走进了清华园。

当然,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陈寅恪受聘清华国学研究院,并非绝无仅有的特例。在这之前,年仅24岁,且只有中学学历的梁漱溟先生,于1917年受蔡元培之聘,到北京大学哲学系给三年级学生讲授印度哲学概论课。也就在这一年,在新文化运动中名扬天下的胡适归国。他虽然参加了博士论文答辩,但没有被授予博士学位,北京大学却聘请他为教授。直到十年之后,即1927年,哥伦比亚大学才授予其博士学位。同一年,连中学都没有毕业的26岁的刘半农,也走上了北大讲坛。在陈氏归国之前,留学日本亦未取得相应学位的周树人、周作人兄弟,在北大及北京多所大学任教。1923年,郭沫若取得了日本九州帝国大学医学士学位;过了三年,赴广州中山大学任文科学长(文学院长)。

陈氏回国不久,在欧美留学多年,同样没有拿到学位的傅斯年、罗家伦,回国后都受到重用。傅斯年被中山大学聘为文科学长兼历史、哲学两系的系主任。尔后,他长期担任最高学术研究机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以及北京大学代理校长、台湾大学校长。罗家伦也先后任过清华大学校长、中央大学校长。与此同时,北大旁听生、后来考入北大国学门做研究生的董作宾(彦堂),亦无显赫的学位,通过自己努力,成果累累,被公认为古文字学界的“四堂”之一,1948年与陈寅恪等人一道,当选为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再后,高中尚未毕业、又无留学经历的钱穆,经顾颉刚力荐,进入燕京大学任教,后来又担任北京大学、西南联大等著名大学的教授,著作等身,誉满天下。号称“北京人之父”的考古学家、古人类学家贾兰坡,只有中学毕业文凭。而“一代词宗”夏承焘,1918年由温州师范学校毕业,刻苦钻研词学,31岁时,就由一个普通中学教师,被聘至之江大学任教;36岁时,中山大学欲以360毫洋聘之为教授,因其父阻止未能成行;41岁时,燕京大学给他发来聘书,北京大学也要聘他来校教书。李剑亮:《夏承焘年谱》,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年版,第49、53、74、75页。可见,当时的一些大学和研究机构,既看重所聘教师、研究员的学历,但又实实在在不唯文凭,更看重教师是否有真才实学,这已成为当时选才用人的一种风气。陈寅恪受聘为教授,前有先例,后有来者。人们对这件事之所以如此关注,主要是因为清华学校教授薪水高,待遇好,对国学研究院所聘任的导师要求特别严格,吴宓推荐的另外几位饱学之士,还有一些社会上名望很高且愿意到清华任教的学者,都未能迈入国学研究院的门槛。陈氏刚回国,其学问一时不为时人所了解,与清华又素无瓜葛,他的蓦然出现,且与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等并列,自然会激起人们的好奇心与议论。

陈寅恪受聘为国学研究院导师期间,有一段有趣的插曲。清华学校教务长张彭春于1925年给老同学赵元任写信,力劝他回母校国学研究院当教授。赵元任正在哈佛大学教中国语言文字课,便向所在系的系主任,表明了去清华教书的意愿。系主任说:“你一定要回国,必须找到相当资格的人来代替。”同时暗示:“找陈寅恪如何?”赵元任对陈氏的学问很佩服,认为在哈佛的中国留学生中,也只有陈氏才能代替他,于是给远在柏林大学的陈氏去信征求意见。陈氏只是想继续在德国读两年书,于是在回信中幽默地婉辞:“我不想再到哈佛,我对美国留恋的只是波士顿中国饭馆醉香楼的龙虾。”赵元任、杨步伟:《忆寅恪》,台湾《清华校友通讯》,1970年4月第32期。

哪知陈寅恪并不急于到清华,对于是否接受聘请还有些迟疑。吴宓于1925年4月27日接到他的回信,信中谈到,国学研究院应当在国外多购买一些国内买不到的图书,而他又因家务事羁绊,不能立即就职。吴宓读完信之后,不禁长叹:“介绍陈寅恪来,已费尽气力,而陈还迟疑不决,要办好这件事真难呀!”随即又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劝说陈寅恪早日来清华。陈寅恪终于被吴宓说服,也被清华的诚意所感动,回信表示决定受聘任教。吴宓在6月25日收到这封回信后,欣喜地在日记中写道:“晨接陈寅恪函,就本校之聘,但明春到校。”陈氏一旦接受聘请,便在柏林积极为清华国学研究院采购图书,但采购那么多图书亦非易事,便在给吴宓的信中诉说了自己的难处。吴宓是个对朋友忠诚、心细如发的学人,办事极为认真负责。他知道陈氏经济拮据,所以在1925年8月14日接读此信后,便多次奔走于庶务处、会计处和曹云祥校长等处活动。曹校长经过考虑,同意预支陈寅恪薪金2000元,预付购书公款2000元,折合成美元,于9月3日、9月18日,由吴宓亲自交花旗银行汇出。10月8日又是他经手,给陈寅恪汇去追加的购书公款2000元。11月9日,吴宓从寅恪来信中获悉其将于12月18日动身归国,便急急忙忙去庶务处落实其住房。分别见《吴宓日记》(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7、65、73、92、94页。可见,陈寅恪进入清华任国学研究院导师,确实得吴宓举荐之力。吴宓举荐了一位国宝级学者,亦为清华的学科建设和学校的发展,立了一大功。

陈氏收到这几笔款项之后,立刻请傅斯年、罗家伦等留德朋友协助,为清华国学研究院购置了一批有价值的图书,重点在于:有不可购得,不可以抄写、照相的伦敦、巴黎等著名大图书馆所珍藏重要的稀见史料,比如洪杨文件(即太平天国档案)、景善日记、清宫所藏秘密文件等,以防孤本在海外散失;还有大量的西方关于东方学研究的书籍、资料,中亚民族历史、风俗、文化著作,有关中亚语言的工具书;当时还可买到的有关中国史料的绝版西文书籍,如当年耶稣会士论中国事件的书信、有关鸦片战争资料等。分别见《罗家伦致张元济(1926年5月14日)》、《罗家伦致顾颉刚(1926年9月8日)》,转引自罗久芳《五四飞鸿——罗家伦珍藏师友书简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69页。这些都是研究中国近代历史的第一手文献资料。同时,陈氏还用预支的薪金,帮助了正陷入严重经济危机中的几个留德的中国穷朋友,如傅斯年和靠借贷度日的罗家伦等。

由于还有些文献资料需要陈寅恪抓紧时间去阅读、整理,选购,打包、托运这批宝贝书籍,收拾行李等事务,远比早先预想的复杂、费时费心。于是,陈氏只好致信吴宓,告知回国日期不得不推迟。老天的安排真有意思,和陈氏一道留学的俞大维,热爱艺术,到柏林不久,便与一位弹钢琴的德国女郎堕入情网,并且这次有了异国恋的结晶——一个可爱的小男婴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只是由于德国女郎的家庭坚决反对,他们不能组成家庭。到陈寅恪准备回国的时候,这个小男孩已经三岁了。俞大维因为学业未成,需要留在柏林继续学习,便托陈氏把小男孩带回国内。

待陈氏处理完在德国的一切事务,带着小男孩和一大批书籍、行李,取道法国,在马赛港买了开往上海的邮轮二等舱船票,经红海、印度洋回国。由陈寅恪带回的那个小男孩,取名俞扬和,按俞家字辈排,又名俞启德,由陈寅恪的妹妹、俞大维的夫人陈新午抚养成人。1960年5月,俞扬和与蒋中正的孙女蒋孝章结婚,成了蒋经国的女婿——那是后话了。

且说邮轮航行在大海大洋上,一路上陈寅恪的心潮也汹涌澎湃。去国七年,家庭发生了重大的变故,疼爱自己的母亲和长兄,已于1923年先后与世长辞。他们的灵柩停厝了两年,最近才入土为安,移葬在杭州牌坊山。年迈的父亲不幸患上了尿闭症,已暂借杭州西湖畔的古刹净慈寺调养多时,不知现在恢复得怎样?好叫人牵挂。还有,清华学校同意自己请假一年,侍奉父亲,料理家务,恪尽孝道;又预支了薪金,此情已十分难得。他打算待父亲病情有所好转,就去报到上课,不必等到一年之后才上北京。他归心似箭,只嫌船速慢了,恨不得马上就到上海。沿途还得照看调皮的小男孩,所以,许多海上美丽的景物,都顾不得观赏。

轮船驶近吴淞口,陆地上的房舍、树木隐约可见。船上的汽笛长鸣几声,上海快到了。

陈寅恪虽然是五次出国、五次回国,可是这一次归国,却使他的心情格外不同:五次离家出国,是为了到海外学知识;这一次却是学成归来,为国家培养人才。他第一次随长兄东渡日本时,虚岁十三,这次归来已年过三十六而近不惑之年了。中国素有早婚习惯,别的男人在他这个年龄,已是儿女绕膝了。而他和几个一心向学的留学生,此时都舍不得再把时间与精力花在谈婚论嫁上,到现在还是单身。不过,他并不因此而后悔。他感到光阴易逝,而学问无穷,暗暗下定决心,归国之后,待把家事处理完毕,就赴北京,全力投入教学与学术研究之中。轮船抛锚停泊,陈寅恪下船,踏上祖国的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带上行李和小男孩,迫不及待地赶往杭州。

陈家几代人都持续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传统家风。陈寅恪与父亲的感情深厚,兄弟之间、兄妹之间的关系都很亲密、融洽。陈三立见到爱子归来,心情顿时好了许多,病情也随之而减轻了几分。陈寅恪在父亲膝前,请医熬药,日夜伺候,恪尽孝心,从不松懈。他还不时撷谈一些异国的奇风异俗和自己在海外的见闻,给父亲解闷。父亲精神好的时候,也给他讲讲前清掌故和近代风云人物的逸事趣闻,使他对晚清政坛内幕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陈寅恪除了精心照顾父亲外,也常到牌坊山母亲和长兄墓前默哀致敬。这个时候,次兄隆恪带着嫂嫂喻徽和侄女小从,弟弟登恪、方恪也都从外地赶来团聚,在三立老人面前侍奉汤药。

在他们的尽心服侍下,三立老人的健康开始一天天地恢复。

虽然社会上对清华国学研究院聘陈氏为导师有不同的议论,但陈氏却并不在意,也不急于去清华上课,而在家恪尽儿子孝敬老人的本分。1926年开年不久,吴宓因对于研究院的定位和发展等重大问题,与教务长张彭春产生严重分歧,遂辞去研究院主任职务,专任教授。与此同时,研究院又发生学潮。陈寅恪闻风后,对是否进京到校履职,曾一度犹豫。赵元任于1926年3月18日致罗家伦的信中说:“寅恪在南边听见清华起风,竟有不来之意。”赵元任:《致罗家伦(1926年3月18日)》,转引自罗久芳《五四飞鸿——罗家伦珍藏师友书简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69页。好在到了1926年6月,三立老人已基本稳定,清华风潮已经平息了。陈寅恪便从杭州出发,到清华学校报到,一种新的生活即将开始。

7月7日,陈寅恪风尘仆仆乘车抵达北京,先住在西河沿新宾旅馆5号。当天中午,吴宓从电话中获知陈氏到了北京,立即乘人力车进城拜望老朋友。陈氏刚好外出,没有见着。下午5时左右,吴宓再次赶到旅馆。光阴荏苒,哈佛一别,转瞬已有五年,这对学界知己,终于在京华握手。以后他们就是朝夕相处的同事了,吴宓自然格外高兴,当即口吟一首《赋赠陈寅恪》,其中有“独步羡君成绝学,低头愧我逐庸人”和“名园合与寄吟身”等句,《吴宓诗集》,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43页。表达自己的心情。当晚吴宓设宴香满园饭馆,为陈氏洗尘接风。陈氏向他介绍傅斯年等留学欧洲的朋友近况;吴宓也告诉他自己归国几年来的经历和清华校内的种种情况。一直谈到十点钟,吴宓才离开旅馆,去城内姑母家住宿。第二天十时半,吴宓又来旅馆,陪同陈氏前往清华园报到,在日记中记载了陈氏到清华园第一天的详细情况:


十时半,至新宾旅馆,与陈寅恪合乘汽车回校。抵校,进午餐,陈君即住西客厅。

下午,陪导陈君至研究院游观。又至赵元任宅中叙谈。

四时,同谒校长于其宅中,进冰点。

六时半,陪导陈君访梅贻琦,未遇。至赵元任宅中,晚餐,并进瓜果。晚九时,陪导陈君访王国维先生。《吴宓日记》(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88、191、212页。


陈寅恪所住工字厅的西客厅,与吴宓比邻。作为一个学人,他最关心的是图书馆的藏书是否丰富。稍事安顿,便请吴宓陪同参观了图书馆,也被馆里的藏书所吸引。接着,一连几天,陈氏由吴宓陪伴,在校内拜访了李济、叶企孙、钱端升、杨绍曾、庄泽宣等先生。梁启超先生住在天津,待他到校之时,陈氏拜望了他。同时,也接待了王国维、曹校长和这些朋友、同事的回拜。

7月13日晚7时许,吴宓又介绍他与陈垣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相识。陈垣(1880—1971),字援庵,长寅恪十岁,广东新会人,早年学医,曾参加过晚清的科举考试,之后还从事过推翻清王朝的实际革命工作。民国建立后,任过议员、教育部次长,1926年出任辅仁大学校长。他刻苦自学中国史学,在学术研究中成就斐然,建树颇多,是著名的宗教史、民族史等方面的专家。吴宓先请这两位未来的史学界巨擘吃西餐,餐后为了不妨碍他们的深谈,便独自入清宫参观。史学界二陈初次见面,就谈得很投机,一直谈到晚上十时半方才分手。《吴宓日记》(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88、191页。从这一晚起,开始了他们长达40多年的学术交往和友谊。

陈寅恪的体质本来就羸弱,到北京之后连日奔忙不休,说话不停,没有好好休息,7月中下旬便生起病来。他在病中得到吴宓的细心照顾,王国维、赵元任伉俪、李济等同事也都前来探视过。由于此时离开学尚有一个多月,他便离京回杭州调养。

8月25日中午,陈氏赶在开学前到达清华国学研究院。下午,与吴宓一道动手把房间打扫干净,晚上,他们又去拜望赵元任先生(1892—1982)。在赵先生家中,陈氏不顾旅途劳顿还未消除,便兴致勃勃地与他们讨论做学问立论的三条标准:(一)全;(二)通;(三)宜等。同上书,第212页。在这三点上,他们取得了共识。陈氏单身住在工字厅,虽有吴宓照顾,但吴宓也是一个人住在学校,而把家安顿在城内。所以,陈氏感到生活和工作都很不方便。经与赵元任、杨步伟伉俪商量同意,就在9月2日搬到南院二号住,平时在赵家吃饭。

赵元任是陈寅恪的好朋友,杨步伟的祖父杨文会(仁山)居士,与陈三立都是佛学界的朋友,当年交情很深。陈寅恪幼年时,三立老人常带他们兄弟去杨家。三立老人同杨步伟的祖父杨文会居士谈佛论禅,他们几个小孩子就到塘边钓鱼玩。赵元任很钦佩陈寅恪的人品与学问。所以,夫妇俩都欢迎与陈氏做近邻以及到家中搭伙蹭饭。个性颇强的杨步伟对他照顾很周到,每天都做出可口的饭菜,还帮助他料理家务。饭后他们常在一起聊天,陈氏与赵元任“咬文嚼字”,探讨音韵、训诂等语言文字方面的问题,有时还有王国维参加。大师们这种放松式的学术聊天,使他们互有启发,相得益彰。

陈氏多年来潜心学习各种科学文化知识,无心考虑个人问题。又因为他从小身体状况欠佳,生怕因此而拖累别人,所以一直把婚姻大事置之脑后。他到清华国学研究院任导师时,已满36岁,仍孑然一身。此前,家里的亲人,尤其是三立老人和母亲俞明诗,对他的婚事十分操心。俞明诗逝世后,三立老人要求他成家的愿望更加强烈。寅恪在杭州时,三立老人甚至厉声对他说,如果寅恪自己确定不了,他老人家可就要代他做主了。参见《陈寅恪集·寒柳堂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36页。在京的朋友和同事,也都很关心他的婚姻大事。有一次在赵家饭后聊天,杨步伟说:“寅恪你这样下去总不是事。”寅恪回答说:“虽然不是永久计,现在也很快活嘛。有家就多出一大些麻烦来了。”原来他是怕成家之后,家务事会分散自己的精力和时间,羁绊自己的手脚,妨碍读书、搞学问和工作。赵元任曾半开玩笑地催促他把婚姻问题提到生活的议事日程上来:“不能让我太太老管两个家呵。”赵元任、杨步伟:《忆寅恪》,台北《清华校友通讯》1970年4月第32期。吴宓也曾打算给陈寅恪介绍一位姓钟的女士为对象,但没有成功。《吴宓日记》(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53页。

古人说得好,“天生姻缘不用愁,不是姻缘莫强求”。1928年初春的一天,体育教授郝更生在与陈氏闲谈中偶然提到,在其女友高梓(字仰乔)的一个好朋友家中,看到墙壁上挂了一幅诗幅,署名南注生所提,便向陈寅恪请教,“南注生”何许人也?这个问题就牵涉到在中国近代史上所发生过的一件大事。中日甲午大战之后,1896年,战败的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将台湾割让给日本。在这一期间,陈氏伯舅俞明震曾与台湾巡抚唐景崧共事,任营务处督办,协助唐景崧率领台湾军民,抗击日本侵略军。俞明震回到大陆之后,著有《台湾八日记》,记述台湾军民如何抗击日军、维护中国领土主权以及被瓦解的经过,有极高的史料价值。陈氏曾读过唐景崧的《请缨日记》,对唐氏的家世颇为了解,知道唐景崧是广西灌阳人,名号南注生。他很敬重唐景崧这位民族英雄,于是对郝更生说:“悬挂诗幅的女教师,一定是灌阳唐公的孙女。”表示非常渴望见到唐景崧的墨宝。正好唐景崧的这位孙女,是郝更生女友和未来的夫人高梓(字仰乔)的老同学和闺中密友,约好了时间,陈寅恪便同他们登门拜访唐筼女士。

唐筼(1898—1969),原名家琇,字晓莹,是唐景崧第四个儿子唐运泽的女儿。她的父亲早已亡故,母亲在天津生活。她从天津女子师范毕业,担任过一段时间附属小学教师,母亲则在另一所学校教书。唐筼后来又由女子师范保送到上海体育专科学校学习,毕业后仍回母校任体育主任。以后迁居北京西城,在北京女子文理学院任教体育。不久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聘她教授体育课,与高梓女士同事。唐筼出身名门,端庄贤淑,从小受过严格的家庭教育和中国文化的熏陶。她虽然学的是体育,但文学修养深厚,多才多艺;不仅能文善诗,而且字亦写得很娟秀。由于平时专注于体育教育,再加上没有遇上称心的男士,仍待字闺中。难怪陈寅恪和她初次见面,就对她有惊为天人之感,觉得眼前这位秀丽、稳重的大家闺秀,便是自己所寻觅的终身伴侣。于是他们同一般人一样,开始恋爱起来。作者采自陈寅恪《寒柳堂记梦未定稿(补)》中《关于寅恪之婚姻》自述。近人卞僧慧的《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和陈寅恪先生女儿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所著《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亦采此说。但陈寅恪的挚友赵元任和陈青梅竹马时的朋友杨步伟在《忆寅恪》(台湾《清华校友通讯》第32期,1970年4月29日)中说:“以后遇见郝更生的女朋友高仰乔女士,他们正在谈恋爱,其时高有一个义姊和寅恪年龄相当,我们就背后商量给他们做媒吧。但是近代的人物,哪可由别人做媒就算呢?我们就给寅恪带到高家让他们见面,以鼓动他常去谈谈。”可见,陈寅恪与唐筼相识相恋的介绍人,不止郝更生和高梓女士,杨步伟女士也是很热心的人。应当说使他们相识、相恋的信物,是唐景崧署名南注公,在戊戌年春天所写的一帧诗幅。诗幅上书写了两首绝句,其一云:


苍昊沉沉忽霁颜,春光依旧媚湖山。补天万手忙如许,莲荡楼台镇日闲。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59页。


他们的婚姻,经历了一个从相识、相知到建立感情的过程。彼此了解愈深,感情就愈笃厚。侄子陈封雄说:“他(指寅恪。——笔者注)的婚姻是通过媒妁,本人同意,没有经过交友阶段。”陈封雄:《卌载都成断肠史——忆寅恪叔二三事》, 《战地》1980年第5期。这话未必确切。因为唐筼曾对女儿谈起过这一段往事:“那日以后,父亲便约母亲一同出游。记得母亲曾告诉我们,最开始两人相约于北平中山公园,远远望见父亲走来甚为欢喜,可是发现父亲走路的姿势微跛,作为一名体育教员,出于职业敏感,让她心里产生了一个小疙瘩。在散步中跟父亲谈起,方才知道他足部有多处鸡眼、胼胝。这与早年留学时,穿着不合脚的硬皮鞋有关。当时的交通极不方便,从西郊清华园到城内,很费时间。父亲即使有繁重的教学、科研任务,假日仍不辞辛劳,进城赴约。随着他们的不断交往,互相了解加深之后,双方遂定秦晋之好。”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62—63页。陈寅恪与唐筼的婚事,也给赵元任、杨步伟夫妇留下有趣的回忆:“有一天他(指寅恪——笔者注)回来说:‘我今天和唐女士大谈了半天,现在真是精疲力尽了。’我大笑起来说:‘还未到真精疲力尽的时候呢,就精疲力尽了。’我们在一起总是高谈阔论和逗趣的。”赵元任、杨步伟:《忆寅恪》,台湾《清华校友通讯》1970年第32期。热心热肠的杨步伟,还对吴宓“述陈寅恪议婚之情事,颇饶趣味。寅恪高人,似亦有不脱常情处”《吴宓日记》(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5页。

陈寅恪和唐筼在接触和交谈中,彼此做到了真正了解,情投意合,便在1928年7月10日宣布订婚。7月15日,又借赵元任的家举行订婚喜筵宴客,赵元任、杨步伟夫妇,郝更生、高梓和吴宓、罗家伦等出席。吴宓曾用红纸题写《贺寅恪新婚》诗一首相赠。陈寅恪很喜欢这首诗,席间请各位宾客传观欣赏。7月17日晚上,与唐筼一道,到其住处答谢。同上书,第89—91页。

1928年8月30日,陈氏与唐筼在上海喜结连理。人海茫茫,39岁的陈氏终于找到最理想的妻子,建立了琴瑟和鸣的小家庭。唐筼不但是一个贤妻良母,承担了一切家务事,好让陈氏专心搞学问;而且在事业上,还是陈氏的知音和有力助手,常和寅恪唱和诗文,帮助寅恪收集、梳理资料。可以说陈氏的成就中,有她一份辛劳。她和寅恪一道,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同甘共苦,一直牵手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1928年中秋之前,新婚燕尔的陈寅恪,不得不告别妻子,乘海船返校上课。唐筼因为要安葬母亲和处理一些杂事,便暂时留在上海,没有同行。中秋节晚上,陈氏正好航行在渤海上。他望着团皓月,心中别有一番滋味,援笔写下《戊辰中秋夕渤海舟中作》,表达新婚伤别和对妻子怀念的感情。

陈寅恪回到清华国学研究院,朋友和同事们都为他喜结良缘而高兴。此时正是校内人事更迭,风潮涌动,人心不稳之际,有一些师生,自觉或不自觉地卷进了派系斗争的漩涡。吴宓在1928年10月2日的日记中写道:“寅恪新婚,形态丰采,焕然改观,颇为欣幸。谈校事,寅恪亦谓近今深感于生命之短促,故决专心著述,及时行乐;其他事务得失,概不萦心。”吴宓:《吴宓日记》(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38—139页。也就是说,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不参与校内的纠纷。同时也劝吴宓不值得附和新校长,一切听其自然。11月中旬,唐筼料理完母亲后事来到北京,陈氏已在城内租下房舍,并且马上搬进新居,算是真正建立了小家庭。

在清华国学研究院,陈寅恪与赵元任是老朋友不必说了,梁启超是他的父执,王国维是他的师兼友,李济则是他在哈佛大学留学时的同学,同事之间的关系自然十分融洽。师生们的感情融和深厚,相处愉快。不过,他与吴宓的友谊,却是最笃、最深的。吴宓一贯把他当作“虽系吾友,而实吾师”《吴宓诗集》,上海中华书局1935年版,第146页。,对他非常尊重;在工作上尽量支持,在生活上关心照顾,在学问上互相切磋。当陈氏报到之后,尚未正式开展工作时,吴宓就建议学校,为陈氏配备了刚从东南大学毕业的浦江清做助手。陈氏比吴宓大四岁,他待吴宓有如兄弟,在许多方面给予吴宓指点和帮助。主编《学衡》杂志,是吴宓留美归来后,阐发文化稳健派主张的重要阵地。《学衡》杂志的办刊宗旨是“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坚持整理国故,“以见吾国文化,有可与日月争光之价值”。对于西学,“则直博极群书,深窥底奥,然后明白辨析,审慎取择”《〈学衡〉杂志简章》, 《学衡》1922年第1卷1期。。平心而论,作为学术期刊,《学衡》的办刊宗旨,不失为一种研究学术的切实可行方针。事实上,在当时众多的期刊中,《学衡》办得很有特色。但是在白话文已成为文化主流的氛围中,这家杂志仍然坚持用文言文作为其书面语言,就未免显得不合时宜、曲高和寡。《学衡》杂志自1922年1月创刊,至1933年因经济原因而停刊,吴宓一直义务地担任主编,总揽一切编务甚至发行。

据考证,鲁迅确实只读过《学衡》创刊号一期,便写出了辛辣的杂文《估学衡》,对学衡派进行了尖锐的批评和从根本上加以否定。这之后,鲁迅没有再看过任何一期《学衡》了。可见《估学衡》并没有恰切地对整个《学衡》杂志做出评价。《学衡》也没有因此而改变其学术立场和办刊宗旨,反倒越办越热火,成为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窗口,吸引了国内一些学者与欧美东方文化学研究专家的注意。比如溥仪的老师、英国著名的汉学家庄士敦,法国的东方文化研究权威伯希和等,就是《学衡》的长期订户。陈寅恪的学术立场与吴宓基本一致,对吴宓办好这个刊物,也助过一臂之力。《学衡》1923年第20期上刊载的《与妹书》,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陈氏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文字。陈氏到清华之后,还把其著名的《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与刘叔雅教授论国文考试题》等重要文章和诗歌,送到《学衡》上发表。1928年3月,正当《学衡》经济困难之际,陈氏又雪中送炭,将汪懋祖汇来还他的50元钱,捐作办刊经费。当然,陈氏支持《学衡》,不仅是因为他与吴宓的个人友情深厚,更主要的是《学衡》的办刊宗旨,与他的文化立场基本一致。该刊也确实发表了一些很有学术价值的文章,在新旧嬗替时代,承传着中国传统学术文化,向海外传播着中国传统文化。

1927年12月6日,吴宓应聘主编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得到陈寅恪的大力支持。他首肯自己的助手浦江清长期协助吴宓编辑《文学副刊》。吴宓在编辑中,遇到一些麻烦事,有些心灰意冷,在正想打退堂鼓的时候,又是陈氏给他鼓气。《文学副刊》虽是学者办报,但吴宓有办《学衡》杂志的经验,在具体编辑中,尽力做到了雅俗共赏,所以越办越精彩。吴宓一直主编了六年,因实在忙不过来,1933年,方移交给沈从文继续办下去。

陈寅恪与吴宓是一对肝胆相照的朋友。他们常常在课余,沿着清华园的小道散步聊天,话题广泛,无所不谈。吴宓常将自己的诗文,送请陈氏修改、指正。陈氏也当仁不让,挑出的毛病切中肯綮,吴宓无不折服。比如,受《红楼梦》的影响,吴宓在20世纪20年代,就打算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再加上虚构,写一部《红楼梦》式的小说《新旧姻缘》。他把构思的内容和情节,向陈氏详述以后,陈氏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构思“平庸冗散,宜更求精练”《吴宓日记》(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44页。。又如,1928年6月初,陈寅恪读过吴宓刚写就的《落花诗》八首,不客气地指出这八首诗的缺点。《陈寅恪集·讲义及杂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455页。吴宓觉得他的意见一针见血,切中要害,并将它收入《吴宓诗集》中,以便时时翻读。陈氏看见吴宓成天被俗务冗事纠缠,人事交往频繁,忙于应酬,觉得把光阴和精力花在这些上面,很不值得,曾多次规劝他要超脱一些,专心读书治学,写出专著,期待他在学术上有所成就,有所进步。这些发自肺腑的金玉良言,使吴宓十分感动。

吴宓一直把陈寅恪看作自己的兄长和老师,常向他倾吐自己的心事和苦闷。陈氏也总是能为其指点迷津,排忧解难。但他对吴宓也不是一味迁就,有时也会不赞成吴宓的某些想法,甚至会提出批评。比如,长期以来,吴宓与陈心一结婚以后,心中还有另一个女人毛彦文。特别是到了北京,吴宓对远在浙江的毛彦文的感情愈来愈浓烈,甚至产生了仿效娥皇、女英一同嫁给大舜,小说《儿女英雄传》中张金凤、何玉凤共事一夫的念头。陈氏先是对吴宓讲,一夫二妻是重婚,违反现代法律和道德,劝吴宓遵守法律,丢弃这个荒唐想法。陷入情网的吴宓,此时却非常固执。以致过了几天,陈氏不得不到吴宓的住处,严肃地对他说,无论你以前在婚姻问题上犯过多大的错误,现在又多么后悔,但对于正式结合的妻子,都不能脱离、背弃,或者有丝毫的蔑视。你应当严格恪守道德准则,悬崖勒马,不要有其他非分的想法。想娶两房夫人,断不可行。你感情用事,完全失去了理性,以前错了,何苦现在还要重蹈覆辙呢?参看《吴宓日记》(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62、168页。吴宓听不进陈寅恪的逆耳忠告,一意孤行,终于在1929年9月,与毫无过错的陈心一女士登报离婚,三个女儿由陈女士带大。而吴宓单相思苦恋的毛彦文,却在此时孤身赴美国留学,后来嫁给了曾任北洋政府总理的熊希龄做继室。晚年的吴宓,在孤独中咀嚼着自己种下的苦果,方悟到陈寅恪当年的劝告是多么正确,悔恨莫及。

陈寅恪初到清华,交往最多的,还是归国的欧美留学生、清华的同事、北京市文化教育界的名流和国学研究院的学生,比如陈垣、胡适、朱自清、梁实秋、冯友兰、金岳霖、李四光、邓以蛰、汤用彤、梅贻琦、朱希祖、顾颉刚、钱稻孙、黄节、柳诒徵、杨树达、俞平伯、叶公超、马衡、容庚、刘节、蒋天枢等。陈氏常参加这些新知旧雨的餐、茶聚会,或者与其中几位到郊外的清静之地,寻幽探胜、凭吊古迹,或者听京戏与欣赏昆曲。在俞平伯的日记与蒋天枢的回忆文章里,留有不少这方面的记载。有时他们也议论国事、校事、文化教育界和社会上所发生的重大事件。比如1927年4月,把持北京政权的军阀张作霖,下令绞死北京大学教授李大钊。陈氏对人说真残酷,表达自己对军阀暴行的抗议。参见《吴宓日记》(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34、356页。又见卞僧慧纂《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04、105页。

陈寅恪非常重视研究院的图书和文献资料的建设,留意收集有关图书文献资料的信息,力主购置珍稀图书,以满足师生们教学与研究的需要。比如在研究院第三次教务会议上,陈氏力主购置全部藏文《藏经》,并提出解决经费不足的具体办法。在会上,他又提出拨款数百元,添购满文书籍。这些提议都获得通过并得到落实。他还说,最近暹罗(泰国)教育总长将到北京访问,建议以图书馆的名义,向他提出请送一部巴利文《藏经》的要求。梁启超对此也大力支持。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之下,暹罗(泰国)政府,用巴利文刻了两部《四阿含佛藏》小乘佛经,一部送中国政府,一部送陈氏保存(现藏北京大学图书馆)。在以后的院教务会议上,陈氏多次提出过增购图书,尤其是不惜重金添置珍贵、稀少图书文献的要求和具体建议。见刘桂生、欧阳军喜《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补》,王永兴编《纪念陈寅恪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江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431—433页。又见卞僧慧纂《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96—98页。

由于研究院的图书购置费超过预算,有时为了购买一些有价值的图书文献,不得不绕很大一个圈子,想方设法买到手。比如,进入20世纪,日本的汉学研究进展很大,自有其特色,先后推出一批批新成果。1928年8月,陈寅恪两次给时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的傅斯年去信:第一封信开列了一批书单,其中有藤田元春的《尺度综考》、滨田青陵的《支那古明器泥象图说》、松岗静树的《日本古俗志》、《日本言语学》、伊波普东的《琉球古今记》等。不久又致函傅斯年,“并请历史语言研究所以公函致清华”《陈寅恪集·书信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6、19—20、22—27页。,以促使学校同意拨款购买。不仅如此,当他获悉三立老人的朋友,曾在荣禄幕府任职的官员李盛铎(号木斋),准备出售所收藏的8000袋清内阁的档案,索价3万元时,他认为这些内阁档案是研究明清史的第一手资料,十分难得,可当时的清华国学研究院根本无此财力收购。以后他多次给傅斯年写信,说服傅以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名义买下,以免散失或被燕京大学买走。为什么他怕被燕京大学买走呢?因为当时的燕京大学,是美国教会办的大学,在他看来,“若此项档案归于一外国教会之手,国史之责托于洋人,以旧式感情言之,国之耻也”《陈寅恪集·书信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6、19—20页。。与此同时,他积极与卖家联系,最后以两万元成交。同上书,第22—27页。

陈寅恪任教研究院时,正是清华学校向清华大学过渡的后期。当时的清华学校分成三部分:国学研究院、大学部、留美预备部。学校内部管理不善,师生中鱼龙相混,人事关系复杂,积弊厚重,稍有风吹草动,校内很容易煽起驱逐校长、教授的风潮。而国学研究院创办伊始,就延聘到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等德才兼备的大师,为学生树立了学习的榜样。所以研究院学风之优良,冠盖全校,也影响大学部和留美预备部一些用功的学生。但是,留美预备部的学生,多是达官富豪子女。1927年,当北伐军势如破竹地向北挺进时,他们担心北伐一旦成功,政权易手,很可能改变清华派遣留美学生的制度和方法,从而使自己失去出国留学的机会。于是,留美预备部之高三、高二两级80多位学生,还没有到毕业时间,从6月就开始密谋,强烈要求提前结束学业,与应届毕业生一道出洋留学。

曹云祥校长、董事会部分董事以及一些教授,暗中支持他们违反校章的做法。倘若同意他们的无理要求,势必从美国退回作办学基金的庚子赔款中拨出42万元巨款,充作留学经费。而曹校长上报外交部的经费预算却是120万元。在教授会上,面对教授们的质问,曹左支右绌,不能说清楚多报几十万元的用途,激起了陈寅恪、金岳霖等教授的义愤。如果让这些贵公子们的无理取闹得逞,教育的尊严何在?这不仅会给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和经费运转造成极大的困难,而且还滋长了浮躁、功利的学风蔓延,对研究院所建立的刻苦、踏实和独立思考的学风,也是个不小的冲击。所以这一要求遭到研究院和大学部的大部分学员以及一些坚持正义、一心想把学校办好的教授们的坚决反对。预备部那些自恃后台硬的学生,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跟踪、监视,甚至气势汹汹地当面威胁、恐吓教授中的反对派。然而,陈寅恪毫不犹豫地在反对提前毕业出洋的宣言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并且陈寅恪还与金岳霖、唐钺、叶企孙等同仁一起,于1927年7月21日,登报质问清华董事会,反对这次风潮的幕后黑手校董会“提前遣派出洋”的决议。最后外交部发布训令,否定了预备部高三、高二两级学生提前毕业留洋的要求,要他们留校安心学习。参见《吴宓日记》(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56、369、376、382、383、385、387、388页。又见僧慧纂《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04、105页。陈寅恪初入清华,就在这大是大非面前,展示出性格中坚毅、沉着、毫不含糊地支持正义的一面,捍卫了教育的尊严,也维护了清华那一方学术净土及其优良的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