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研究方法:“思”的“道路”
哲学学者贺来认为:“‘生存哲学’与其说是一种‘理论学说’,不如说是一条‘思’的‘道路’,与其说是一种‘哲学’,不如说是一种对人具体的生存境况和生存意义的反省、解蔽和诠释性‘活动’。”“谈论‘生存哲学’,最忌把它理解成一种先验的‘现成’的‘学说’,而应充分地意识到:‘生存’优先于‘哲学’而不是相反,‘生存哲学’总是针对具体的人的生存境况所作的一种‘唤醒’和‘解蔽’性工作,只有在特殊的语境中它才能不断地生成自身。”贺来所谈的虽然是哲学研究,但对于文学研究而言,同样应该如此。在此意义上,对于生存探寻的研究就与以往的文学研究有着很大不同,不应拘泥于一种作为“哲学形态”“理论学说”的西方理论,而应将其视为“具体生存境况”下的“活动”,是具体的思的“道路”。
不应将生存探寻这种创作现象抽象为几个形而上学的理论观点,任何对于生存意义的解答都是权宜之计,如果使用这种方法展开研究,最终导致的是抓住了被废弃的蝉蜕,放走了真正的蝉。所以,本书不是先抽象出几个理论观点,而后以此结构全篇,而是抓住“路”,以“路”来结构全篇。这正是遵循了“‘生存’优先于‘哲学’”的原则。具体到诗人而言,只有这样,才能够抓住其创作的内在动力、核心的精神脉络;具体到作品而言,只有这样,才能够揭示作品的真正主题:那个永远不会出场的存在。
具体而言,只有将生存探寻还原为一条无限延伸的路,一个精神探寻的过程,才能够正确解释冰心诗中的基督教意识、“爱的哲学”,冯至诗中的“选择”“蜕变”与“关联”,穆旦诗中的宗教与“肉体”以及“痛苦”和“受难”,才能理解为什么宗白华无法定义那个“大优美精神”,为什么废名的禅诗中抛不开对“色”的沉醉、对美的流连忘返,为什么在路易士的诗中只有寻找意义的身体感觉和肢体动作,意义却永远隐而不现……相反,如果我们在研究中将生存探寻抽象为“爱的哲学”、宗教、“选择”“蜕变”“关联”“肉体”和“大优美精神”等一些形而上学的意义形态,都将偏离生存探寻的本质,在一个个被遗弃的废墟上做无意义的勘探,把一个个前人的脚印当作前人。很多前人的研究正是陷入了这样的误区,当他们握着蝉蜕沾沾自喜时,我们却听到蝉声依然从前方传来。所有这些抽象的理论形态,只有放回到生存探寻的过程之中才具有意义;所有的意义的驿站,只有在意义的追问之途中才能够得到正确认识。
追寻意义的路不能抽象为几个固定的意义驿站,但是此在的真实处境是一个可以确定的状态,这就是虚无与孤独。生存探寻正是对于虚无的反抗,反抗之路是此在在孤独中的抗争,这就是为什么前人在面对生存探寻、研究存在主义文学时喜欢谈虚无与孤独。事实上,这只是此在的存在状态,并不构成追寻意义的行动,而后者正是生存探寻的重点内容。如果仅仅抓住虚无与孤独这两点,就如同只看到一条起跑线和一条空荡荡的跑道,却看不到在跑道上奔跑的人。
循着这样的研究思路,从中国现代诗歌的实际出发,可以归纳出四条生存探寻之路,由此也就构成了本书的一至四章。
宗教是最为传统的给予人终极关怀的方式,但是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受到现代理性的重创。对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而言,不论是传统的佛教、道教还是外来的基督教都无法为他们提供精神天堂。但是宗教中毕竟蕴含着丰富的超越性文化因素,令人陶醉、振奋的宗教体验更是诗人难以割舍的诱惑。当身处价值转型时期的中国现代诗人遭遇到虚无时,很自然地就会转向宗教寻求价值保护,走向宗教也就成为诗人的生存探寻之路。但是,作为现代知识分子,他们明白宗教只是虚假的超越,是“精神之梦”,他们不可能皈依宗教,在天国中建立精神家园。于是,他们或者化用宗教创生新的意义,或者只是用宗教反抗冰冷的现代理性,或者在宗教中寻求安慰,建立暂时的精神港湾。最终,宗教成为生存探寻的文化资源,借助宗教并超越宗教便成为生存探寻的一条路径。这方面的代表诗人是冰心、废名、金克木等。
大自然是古代中国人的精神家园,在道家哲学那里,自然是人自我超越的归宿,回归自然母体就是生命的终极追求。虽然道家的“逍遥”精神对于中国现代诗歌的影响不大,但是与自然寻求精神对话的方式却始终存在着。在存在主义哲学那里,在里尔克的诗中,自然中蕴藏着人的超越之路,受其影响的中国诗人同样向自然寻求超越。他们在自然中领悟到超越精神,在其引领下,让生命不断绽开,不断自我生成。同时,浩瀚无垠、亘古永恒的宇宙震撼了诗人的心灵,使其醒悟到自身的微末处境、虚无的存在境遇。总之,自然不仅让诗人从日常的自欺状态中猛醒,直面虚无,而且引领诗人实现自我超越,从而形成了又一条生存探寻之路。这方面的代表诗人是冯至、宗白华、林徽因等。
在传统观念中,追问人的终极价值,寻求生命的超越,必然是一种形而上的精神活动,与形而下的身体没有关系,甚至将身体视为需要克服的障碍。但是近代以来,理性主义遭到普遍质疑,人作为一个整体的血肉生命走上了历史舞台。对于身体的发现,或者说返回身体,同样表现在文学创作中,现代主义文学以非理性反对理性,就是对身体与感性的弘扬。在中国现代诗歌中也有同样表现,身体不再仅仅是一个皮囊,不再是精神的奴仆,甚至身体变得比精神更丰富、更神圣。在此背景下,身体也成为生存探寻不能绕开的重要领域,成为生命超越的一条路径。诗人或者通过返回身体,让生命突破理性的束缚,敞开被遮蔽的存在;或者在身体中寻找生存探寻之路,甚至把身体推上神坛;或者只是在身体的沉醉中获得心灵的慰藉。这方面的代表诗人是路易士、穆旦以及一些新月派诗人和现代派诗人。
伴随着中国社会现代化、城市化的发展,中国现代诗人对于城市生活有了越来越深刻的体验,城市不再只是蕴含着勃勃生机的现代化图景,更是把人推向异化的巨大怪物。利润与效率的驱赶,消遣与娱乐的引诱,让现代人沉迷于种种虚妄与谎言之中流连忘返。置身于这样一个虚假的世界,只有无情地撕开伪饰的面纱,在“去蔽”中彰显生存的本真状态,才能让此在觉醒,直面虚无,进而踏上超越之路。在中国现代诗人中,穆旦以他“抉心自食”的精神,冷静到残忍的品格,独自踏出了这条生存探寻之路。
经过以上四章的阐述,中国现代诗歌中的生存探寻已经完整地呈现出来,第五章集中探讨了生存探寻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重要意义。首先,生存探寻丰富了中国现代诗歌的内容,提高了精神品格,建设了诗歌的审美超越性,对于过于黏滞于现实的中国现代诗歌而言,尤其可贵。其次,生存探寻丰富了诗歌的艺术风格,创造了大批迥异而多彩的诗歌意象。最后,生存探寻成就了一批优秀诗人,如果不是直面虚无、反抗虚无并在痛苦中寻求生命超越,很难设想冰心、冯至、穆旦能够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
本书首次提出中国现代诗歌中生存探寻这一创作现象,既借鉴又转化了西方存在主义理论,从而突破了僵化、教条的研究模式,拓宽了视野,从文学史事实出发,使这种丰富多彩的创作现象得以完整地呈现。同时,将以往零星散落在作家作品研究中的、各自孤立的现象上升到史的高度,使其以独立形态呈现,从而能够把握其整体特征、总体走向。在此基础上,革新了对一批诗人的认识,例如推翻了冰心诗歌研究中的既成定论,揭示了冯至诗歌的复杂内涵,加深了对穆旦、宗白华、废名、林徽因等人诗歌的认识。同时,挖掘了新的诗人、诗作,例如以往很少被提及的路易士的诗歌(纪弦大陆时期的诗歌),其中蕴含着丰富的身体意识,而且与生存探寻相融合,具有独特的思想和艺术魅力。另外,在研究方法上,遵循“‘生存’优先于‘哲学’”的原则,冲破“‘现成’的‘学说’”的束缚,走出了以往相关研究所陷入的僵化的、教条主义的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