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孤独的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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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傍晚时,杰克·布朗特醒了,感觉已经睡够了。他躺在一个又小又整洁的房间里,家具有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一张床和几把椅子。衣柜上面的电扇慢慢摇着头,从一面墙吹向另一面墙,微风拂过杰克的脸庞时,他想到了凉水。一个男人坐在窗边的桌前,盯着摆在面前的一盘棋。日光下的这个房间,杰克并不熟悉,但他立刻认出了那张脸,仿佛已经认识他很久了似的。

许多记忆在杰克的脑子里乱成一团。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睁着眼睛,掌心向上。他的手很大,在白被单的衬托下,他的手显得很黑。他把手举到眼前,发现手破了,还有瘀青——血管肿胀,好像使劲抓什么东西抓了很久。他面容疲惫,样子邋遢,棕色的头发耷拉在前额上,胡子歪七扭八。就连翅膀形状的眉毛也乱糟糟的。他躺在那儿,动了一两下嘴唇,胡子也跟着紧张地抽搐。

过了一会儿,他坐了起来,用一只大拳头捶打脑袋,想让自己清醒点。见他动了,下棋的男人立刻抬起头,对他微笑。

“上帝,我渴死了,”杰克说,“我感觉整支俄国军队不穿鞋只穿袜子从我的嘴里齐步走过。”

那人看着他,还在微笑,突然,他把手伸到桌子另一边,拿起一个磨砂冰水罐和一只玻璃杯。杰克咕咚咕咚喝了起来——他半裸着站在屋子中央,仰着头,一只手紧握成拳头。他连着喝了四杯水才深吸了一口气,放松了一点。

他立刻回想起了什么。他不记得和这个男人一起回家,但后来发生的事更清晰了。他醒过一次,当时他泡在一缸冷水里,然后他们喝咖啡、聊天。他说了很多心里话,那个人一直听。他把嗓子都说哑了,他说过什么,记不太清了,但那个人的表情,他记得一清二楚。早上他们才上床睡觉,拉下百叶窗,光透不进来。最开始,他总是被噩梦惊醒,他不得不拧开灯,让自己清醒。灯光会弄醒那个家伙,但他丝毫没有抱怨。

“昨天晚上你怎么没把我撵走?”

那人又笑了笑。杰克很纳闷他怎么这么安静。他四处找自己的衣服,看见他的手提箱放在床边的地板上。他想不起他是怎么把它从那个他赊酒喝的餐馆拎回来的。他的书、一套白西装和几件衬衫还原样装在里面。很快,他开始穿衣服。

他穿好衣服时,桌上的电咖啡壶里已经煮着咖啡了。那人把手伸进搭在椅背上的马甲口袋,掏出一张卡片,杰克疑惑地接过来。这个人的名字——约翰·辛格——印在卡片中央,下面用墨水写着一段简短的话,和印刷体一样精致准确:

我是聋哑人,但我能读口形,明白别人对我说的话。请不要大声喊叫。

震惊使杰克感到轻松而空虚。他和约翰·辛格只是看着彼此。

“我不知道我自己花多长时间才能弄明白。”他说。

他说话时,辛格非常认真地看着他的嘴唇——他以前就注意到了。唉,他是个哑巴!

他们坐在桌旁,用蓝杯子喝着热咖啡。屋子里很凉快,半闭的百叶窗把窗外射进来的强光变得柔和了。辛格从储藏室里拿出一个铁盒,里面装着一块面包、几个橘子,还有奶酪。他吃得不多,一只手插着兜,靠在椅子上。杰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要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好好考虑一下。只要他处于困境,就该立即出去找活儿干。这间安静的屋子太平和、太舒服了,没法思考事情,他要出去自己走走。

“这里还有别的聋哑人吗?”他问,“你有很多朋友吗?”

辛格仍面带微笑。一开始,他没明白杰克的意思,杰克又重复了一遍。辛格扬起鲜明的黑眉毛,摇了摇头。

“觉得寂寞吗?”

那人摇头的方式,可能意味着是,也可能意味着不。他们默默坐了一小会儿,杰克起身要走。他感谢辛格留他过夜,谢了好几次,他小心地移动嘴唇,确保辛格能明白他的意思。哑巴只是微微一笑,耸了耸肩。杰克问能否把手提箱留在他床下几天,哑巴点头表示可以。

辛格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用一根银色的铅笔在便笺簿上认真地写字。他把便笺簿推给杰克。

我可以在地板上放张床垫,找到住处之前,你可以待在这里。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我在外面。不会有任何麻烦。

杰克突然满心感激,感觉自己的嘴唇在抖,但他不能接受。“谢谢,”他说,“我已经有地方住了。”

他要离开时,哑巴递给他一条蓝色的工装裤,卷成一团,还有七十五美分。工装裤脏兮兮的,他认出了它,它突然唤起了他的回忆,让他想起了过去一周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辛格让他明白,那些钱原本就在他的口袋里。

“再见,”杰克说,“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走了,哑巴站在门口,双手仍插在口袋里,脸上似笑非笑。下了几个台阶后,他转过身挥了挥手。哑巴也朝他挥手,然后关上了门。

外面强烈的日光突然刺入他的眼睛。他站在房前的人行道上,一开始阳光照得他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太清。一个小家伙坐在楼梯扶手上。他在哪儿见过她。他记得她穿的男式短裤,还有她眯着眼睛的样子。

他举起那卷脏裤子:“我想把它扔掉,你知道哪儿有垃圾桶吗?”

那孩子从扶手上跳下来:“后院有。我带你去。”

他跟着她穿过房子侧面那条狭窄潮湿的小路。他们来到后院,杰克看见两个黑人坐在后面的台阶上。他们都穿着白西装和白鞋子。其中一个黑人个子很高,他的领带和袜子都是鲜绿的。另外一个是浅皮肤的黑白混血儿,中等身量。他在腿上蹭一把锡制口琴。和高个儿同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袜子和领带是火红的。

那个孩子指了指后院栅栏旁边的垃圾桶,然后转身面向厨房的窗户。“波西亚!”她喊道,“赫保埃和威利在这儿等你呢。”

厨房里传来温柔的声音:“你不用大声喊。我知道他们在那儿。我正戴帽子呢。”

杰克展开工装裤,然后扔掉。裤子硬邦邦的,沾满了泥。一条裤腿破了,前面还沾了几滴血。他把裤子扔进垃圾桶。一个黑人女孩从房子里走出来,来到坐在台阶上的那两个穿白西装的男孩身边。杰克看见那个穿短裤的小孩正仔细打量他。她把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似乎很兴奋。

“你是辛格先生的亲戚?”她问。

“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朋友?”

“好到可以和他一起过夜。”

“我只是好奇……”

“主街在哪个方向?”

她指着右边:“沿着这条路走两个街区。”

杰克用手指梳理着胡子,出发了。他把手里的七十五美分弄得叮当响,咬着下唇,直到它变得斑驳猩红。那三个黑人在他前面慢悠悠地走,互相交谈着。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他感觉孤单,于是紧跟在他们后面,听他们聊天。女孩挎着两个男孩的胳膊。她穿了条绿裙子,戴了顶红帽子,脚上蹬了双红鞋。男孩们和她挨得很近。

“今天晚上我们有什么安排?”她问。

“完全看你呀,亲爱的,”高个儿男孩说,“我和威利没什么特别的安排。”

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决定吧。”

“那——”穿红袜的矮个儿男孩说,“我和赫保埃觉得,也许我们仨可以去教堂。”

女孩用三个不同的声调唱出她的回答:“好——哒——去完教堂,我还有一个想法,我应该去父亲那儿坐坐,就一小会儿。”他们在第一个街角拐弯了,杰克站着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继续走。

主街安静、炎热,几乎空无一人。他才意识到今天是星期日,这让他很沮丧。关门的商店支起了遮阳篷,明亮的阳光下,建筑物看上去光秃秃的。他经过纽约咖啡馆。门开着,但里面空荡荡、黑乎乎的。早上他没找到袜子穿,路面的热气穿透薄薄的鞋底,灼痛了他的脚。太阳仿佛一块热烙铁压在他头上。这个镇子似乎比他去过的任何地方都寂寞。寂静的街道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喝醉的时候,这个地方是那么粗暴喧闹。而现在,一切似乎突然静止了。

他走进一家果品店买报纸。招聘一栏很短。几条招工启事上写着:招收有汽车的年轻男子,年龄在二十五到四十岁之间,销售各种产品,以佣金计酬。这些他匆匆跳过。一则招聘卡车司机的广告吸引了他几分钟的注意力。但最底下那条广告让他最感兴趣。上面写着:

诚聘:有经验的技工。明媚南方游乐场。面试地点:韦弗斯巷和第十五街拐角。

他不知不觉又走回到餐馆门口,过去这两个星期,他就是在那里度过的。除了果品店,这是这个街区唯一没有关门的地方。杰克突然决定顺道去看看比夫·布兰农。

从明亮的室外走进去,咖啡馆里显得很暗。一切似乎都比他记忆中更暗淡、更安静。布兰农一如既往地站在收银台后面,双臂交叉在胸前。他漂亮丰满的妻子坐在柜台另一端磨指甲。杰克注意到他进门时,他们对视了一眼。

“下午好。”布兰农说。

杰克感觉气氛不对。也许那家伙在笑,因为他想起了他喝醉时干的事。杰克呆立着,满腹怨恨。“请给我来一包目标烟。”布兰农把手伸到柜台下面拿烟时,杰克确定他没有笑。白天这个家伙的脸看着没晚上那么冷酷,他面色苍白,好像一宿没睡,他的眼神像一只疲惫的秃鹫。

“干脆点,”杰克说,“我欠你多少钱?”

布兰农打开抽屉,把一个公立学校的便笺簿放在柜台上。他慢慢地翻页,杰克看着他。这个便笺簿更像私人笔记本,而不是平时记账用的本子。本子上写着长长好几排数字,经过加减乘除,还有一些小图示。他停在某一页,杰克看到他的姓写在页角上。这页没有数字——只画着小钩和小叉。上面胡乱画着几只圆嘟嘟的小猫,猫坐在那里,长长的曲线代表猫尾巴。杰克盯着看。小猫们长着女人脸。小猫的脸是布兰农太太的。

“打钩的是啤酒,”布兰农说,“打叉的是正餐,直线是威士忌。我看看啊——”布兰农揉了揉鼻子,垂下眼帘。然后他合上便笺簿,“差不多二十块钱。”

“我要很长时间才能还上这笔钱,”杰克说,“但也许你能拿到。”

“不急。”

杰克靠在柜台上:“对了,这个镇子是什么样的地方?”

“很普通,”布兰农说,“和同样大小的镇子差不多。”

“人口多少?”

“三万来人吧。”

杰克打开那包烟,给自己卷了一支。他的手在抖:“主要是工厂?”

“没错。四个大棉纺厂——主要是它们。另外还有一家袜厂、几个轧花机厂和锯木厂。”

“工资怎么样?”

“平均每周十到十一块钱吧——不过,偶尔会被解雇。你问这么多干吗?你想去工厂找活儿干?”

杰克用拳头压着眼眶,困倦地揉着眼睛。“不知道。也许吧。”他把报纸放在柜台上,指着刚才读到的广告,“我想看看这个地方怎么样。”

布兰农读了广告,想了想。“是啊,”最后,他说,“我去过这个游乐场。不怎么样——有几个新玩意儿,旋转木马、秋千什么的。把黑人、纺织工人和孩子圈在里面。他们辗转于镇上的各个空地。”

“告诉我怎么走。”

布兰农和他一起走到门口,指着前方:“今天上午你和辛格回家了?”

杰克点点头。

“你觉得他怎么样?”

杰克咬着嘴唇。哑巴的脸在他的脑子里清晰可见,就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的脸。自从离开那个房间,他一直想着这个人。“我都不知道他是哑巴。”最后,他说。

他又走在炎热空寂的街道上。他并不像一个陌生人走在陌生的城镇。他好像在找什么人。很快,他进入河边一个工厂区。街道窄了,没有铺砖,也不再空旷无人。一群面有饥色、脏兮兮的孩子互相喊叫着玩游戏。所有棚屋一模一样,两间屋子,破破烂烂,没有刷漆。食物和污水的臭味和空气中的灰尘混在一起。河上游的几条瀑布发出微弱的急流声。人们默默地站在门口,或者懒洋洋地坐在台阶上。他们面色焦黄,毫无表情地看着杰克。他睁大褐色的眼睛,也盯着他们看。他一颠一颠地走,不时用他毛茸茸的手背擦一下嘴。

韦弗斯巷尽头有一段空旷的街区,曾被用作废车场。生锈的机器零件和破损的内胎仍散落在地上。一辆拖车停在空地一角,附近有一个旋转木马,部分被帆布盖着。

杰克慢慢走近。两个穿工装裤的小家伙站在旋转木马前。他们附近,一个黑人坐在箱子上,两只膝盖靠在一起,在夕阳里打着瞌睡。他一只手上拿着一袋融化了的巧克力。杰克看着他把手指戳进脏乎乎的巧克力,慢慢地舔。

“谁是这儿的经理?”

黑人把两根甜手指塞到嘴里,用舌头吮着。“他是一个红头发的家伙,”吮完,他说,“我就知道这么多,长官。”

“他在哪儿?”

“那边,最大的货车后面。”

穿过草地时,杰克摘下领带,塞进口袋。太阳开始西沉。屋顶的黑线之上,天空是温暖的深红色。游乐场的老板独自站在那里抽烟。他的红发茂密,像顶着一块海绵,他用灰色的眼珠毫无生气地盯着杰克。

“你是经理?”

“嗯哼。我叫帕特森。”

“早上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们招工就来了。”

“是啊。我不要生手。我需要一个有经验的技工。”

“我有很多经验。”杰克说。

“你都干过什么?”

“我做过织布工和织布机修理工。我在汽车修理厂和汽车装配车间干过。各种各样的活计。”

帕特森领着他走向被部分遮盖的旋转木马。黄昏的阳光下,一动不动的木马看着很荒诞。它们静止地腾跃,身体被暗淡的镀金铁杆刺穿。离杰克最近的那匹木马的脏臀部上有一个裂纹,眼睛盲目疯狂地转动着,眼窝处的油漆片片剥落。在杰克看来,静止不动的旋转木马仿佛是他的醉梦中出现的东西。

“我需要一个有经验的技工操作并维护它。”帕特森说。

“这活儿我能干,没问题。”

“干这个活儿,两只手都要灵活。”帕特森解释道,“游乐场完全由你负责。除了照看机器,你还得维持秩序。你要确定坐上去的每个人都有票。你要确定票是对的,不是什么舞厅的旧门票。所有人都想骑木马,你会惊讶,没钱的黑鬼们会想法子骗你。你必须时刻睁大三只眼睛。”

帕特森把他领到那圈木马里面的机械旁,指出各个部件。他调了一下操作杆,微弱但刺耳的机械音乐声响了起来。他们周围的木马队似乎切断了他们与世界的联系。木马停下来后,杰克问了几个问题,并亲自操作机器。

“原先那个家伙辞职不干了,”他们又来到空地上时,帕特森说,“我讨厌训练新手。”

“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明天下午。我们一个星期工作六天六夜,四点开始,十二点结束。你三点来钟过来,帮着做些准备工作。结束后大概还需要一个小时收拾场地。”

“工资呢?”

“十二块。”

杰克点点头,帕特森伸出一只惨白无骨、指甲很脏的手。

他离开空地时,天色已晚。耀眼的蓝天已经变白,东边有一轮白月。暮色柔和了街边房舍的轮廓。杰克没有立即穿过韦弗斯巷往回走,而是在附近的社区闲逛。远处传来的某些气味和某些声音令他不时在积满灰尘的街边突然驻足。他的脚步飘忽不定,走着走着突然转向,漫无目的。他感觉头有点晕,仿佛是薄玻璃做的。他体内正在发生化学变化。他在体内不断储存的啤酒和威士忌起反应了。酒劲儿又上来了。以前看着死气沉沉的街道变得生气勃勃。街边有一块长条状参差不齐的草地,杰克走着走着,感觉地面升起,朝他的脸上贴过来。他坐在草地边上,身子靠在一根电线杆上。他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像土耳其人那样盘着腿,把胡梢捋平。他有话要说,于是迷迷瞪瞪大声地自言自语起来。

“怨恨是贫穷最宝贵的花朵。是的。”

说话真好。他的声音令他愉快。好像有回音,停在空中,每个词都会响两次。他咽了咽唾沫,润了润嘴唇,又说起来。他忽然想回到哑巴安静的房间,告诉他心里的想法。想跟一个聋哑人聊天是件挺奇怪的事。但他很孤独。

随着夜晚来临,他眼前的街道暗了。偶尔有人从狭窄的街上走过,离他特别近,用单调的声音交谈着,每迈一步就卷起一片尘土。还有女孩们一起走过,还有抱孩子的母亲。杰克呆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继续走。

韦弗斯巷黑魆魆的。油灯在门口和窗户上投下一个个闪烁的黄色方块。有些房子漆黑一片,几家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只借助隔壁房子的反光才能看见。一个女人把身子探出窗外,朝街上泼了一桶脏水,有几滴水溅在杰克的脸上。有些房子后面传来怒吼声,还有一些房子里传出椅子慢慢摇动的宁静之声。

杰克在一所房子前面停下,有三个男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屋里一道昏黄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两个人穿着工装裤,但没穿衬衫,光着脚。其中一个个子高,动作灵敏。另一个个头小,嘴角长了个脓包。第三个人穿着衬衣和裤子,膝头放一顶草帽。

“嘿。”杰克说。

三个男人盯着他,脸色蜡黄,面无表情。他们窃窃私语,但没有动窝。杰克从兜里掏出那包目标烟,让了一圈。他坐在最下面那个台阶上,脱掉鞋子。脚踩在凉爽潮湿的地面上,很舒服。

“工作吗?”

“是啊,”草帽男说,“大部分时间。”

杰克抠着脚。“我心里有福音,”他说,“想把它讲给某个人听。”

那几个人笑了。窄街对面传来一个女人的歌声。吐出的烟雾包裹住他们,悬浮在静止的空气中。一个路过的小家伙停下来,解开裤子撒尿。

“附近有顶帐篷,今天是星期天。”小个子终于开口了,“你可以去那儿,把你想说的福音都说出来。”

“不是那种。更好。是真理。”

“哪样的?”

杰克吮吸着胡子,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这儿罢过工吗?”

“有过一次,”高个子说,“大概六年前吧,有过一次罢工。”

“怎么回事?”

嘴上长脓包的男人把脚在地上拖来拖去,把烟头扔在地上:“哦,他们就是不干活了,希望每小时赚二十美分。有三百来个人罢工,整天在街上晃悠。工厂就派出卡车,一个星期后,镇上挤满了来这儿找工作的人。”

杰克转过身面对他们。他们坐的地方高出两个台阶,他不得不仰着头看他们的眼睛。“没让你们发疯?”他问。

“你说发疯是什么意思?”

杰克额头的血管鼓起来,猩红色的。“哎呀,万能的基督!我的意思是发疯——发疯——发疯。”他怒视他们困惑蜡黄的脸。透过他们身后敞开的前门,他能看见房子内部。起居室有三张床和一个脸盆架。里屋,一个赤脚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睡觉。附近一个黑乎乎的门廊传来吉他声。

“当时我就在进城的那辆卡车上。”高个子说。

“这没什么区别。我想告诉你们的东西很简单。拥有这些工厂的杂种都是百万富翁,而落纱工、起毛工和所有站在机器后面纺纱织布的人却赚不到足够的钱让肚子不咕咕乱叫。明白了吗?所以,当你在街上晃悠,思考这个问题,看到那些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人,还有那些得了佝偻病、罗圈腿的小家伙,难道你们不生气吗?不生气吗?”

杰克面红耳赤,脸色阴沉,嘴唇颤抖。三个男人警惕地看着他。草帽男哈哈大笑。

“继续傻笑吧。坐在那儿,把你们的肚皮笑破。”

他们笑得缓慢从容,三个人嘲笑一个人。杰克擦掉鞋底的灰土,穿上鞋。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嘴唇扭成一个愤怒的冷笑。“笑——你们就知道笑。我希望你们就坐在这儿傻笑,笑到腐烂为止!”他僵硬地沿着街道走了,他们的笑声和嘘声仍跟在他身后。

主街灯火通明。杰克在一个角落里徘徊,抚摸着兜里的零钱。他的头抽动着,尽管夜里很热,一股凉气却穿过了他的身体。他想起了哑巴,他急着回去,想跟他坐一会儿。他在下午买报纸那家果品店挑了一篮玻璃纸包的水果。柜台后面的希腊人说,价格是六十美分,付完账,他兜里只剩五美分了。刚走出商店,他就觉得把这个礼物送给一个健康人很可笑。几颗葡萄垂在玻璃纸外面,他饥饿地摘了下来。

他到的时候,辛格在家。他坐在窗边,面前的桌上摆着棋局。房间和杰克离开时一样,风扇开着,桌边放着冰水罐。床上有一顶巴拿马草帽和一个纸包,看样子,哑巴刚进屋。他把头扭向桌对面的椅子,把棋盘推到一边,身子向后靠,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询问杰克他离开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杰克把水果放在桌子上。“今天下午的格言是,”他说,“出去找条章鱼,给它穿上袜子。”

哑巴露出微笑,但杰克看不出他听懂了没有。哑巴吃惊地看着水果,然后打开玻璃纸包装。他弄水果时,脸上的表情很怪异。杰克试图弄明白这个表情,他被难倒了。辛格笑容灿烂。

“今天下午,我在一个游乐场找了份工作。操作旋转木马。”

哑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走进储藏室,拿出一瓶葡萄酒和两个杯子。他们默默地喝着酒。杰克感觉从没在如此安静的房间里待过。头顶的光在他面前发光的酒杯上投下他奇怪的倒影,他曾多次在水罐或锡杯的曲面上见过自己的漫画——他鹅蛋形的丑脸,胡子快长到耳朵根了。他对面的哑巴双手捧着杯子。酒精开始在杰克的血管里嗡嗡叫,他感觉自己又进入了醉酒的万花筒。兴奋使他的胡须痉挛似的颤抖。他俯身向前,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睁大眼睛,用锐利的眼神直盯着辛格。

“我敢打赌,我是这个镇上唯一愤怒过的人——我说的是真正的愤怒——整整十年了。刚才我差点跟人打起来。有时候,我觉得我可能疯了。不知道。”

辛格把酒推给客人。杰克一边拿起瓶子就喝,一边揉着头顶。

“你看,我就像是两个人。一个我是受过教育的人。我去过全国最大的几个图书馆。我读书。一直读书。我读那些讲纯粹实在的真理的书。那边我的手提箱里有卡尔·马克思、托尔斯坦·凡勃伦[7]诸如此类作家的书。我读了一遍又一遍,越研究就越疯狂。我知道印在每一页上的每一个字。首先,我喜欢文字。辩证唯物主义——耶稣会的搪塞。”杰克充满爱意且严肃地在嘴里转动着这些音节,“目的论倾向。”

哑巴用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着额头。

“不过,我想说的是这个。当一个人知道,却不能让别人理解时,他该怎么办?”

辛格伸手拿过一个酒杯,斟得满满的,塞到杰克青肿的手里。“想让我喝醉,嗯?”杰克说着,胳膊猛地一动,几滴酒洒在他的白裤子上,“你听我说!无论你看哪儿,看到的都是卑鄙和堕落。这个房间,这瓶葡萄酒,这个篮子里的水果,都是盈亏的产物。一个人想活下去就得被动接受卑鄙。我们吃的每一口饭,我们穿的每一件衣服,都会有人为此累死累活,但似乎没人知道。所有人都是瞎子、哑巴、大脑迟钝——愚蠢且卑鄙。”

杰克把拳头压在太阳穴上。他的想法东倒西歪,他控制不住。他想发泄满腔怒火。他想出去,在一条拥挤的街道上找个人好好干一架。

哑巴依然充满耐心、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然后掏出银色的铅笔,在一片纸上非常认真地写字。“你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他把纸片从桌子那头递过来。杰克把纸片攥在手心里。他又感觉天旋地转,都不能看字了。

他一直盯着哑巴的脸,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个房间里好像只有辛格的眼睛不动。他的眼睛五颜六色,有琥珀色、灰色和浅棕色的斑点。他盯着它们看了很久,都快把自己催眠了。他不再有狂躁的冲动,再次平静下来。无论他想说什么,那双眼睛似乎都懂,而且有信息要传递给他。过了一会儿,房间又不摇晃了。

“你懂了,”他用含混的声音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远处传来教堂轻柔悦耳的钟声。隔壁屋顶上的月光是白色的,天空是夏日里一片柔和的蓝。他们心照不宣:在杰克找到住处之前,他先和辛格住几天。葡萄酒喝光后,哑巴在床边的地板上放了张床垫。杰克衣服也没脱,躺下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