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金字招牌《骂玉郎》
1959年,由桂林市委市政府出面,要调我去文化局做筹备文场戏曲训练班的工作,我们系主任在文件上签字表示同意,我也答应了。
我为什么会答应呢?这还要从全区第三届业余文艺会演说起。
那时候,我住在南宁饭店,隔壁就是王仁和老师。有一天,从他的房中传出一阵音乐,声声婉转,如泣如诉,绕梁不绝,那是一种我从没听过的琴声与唱法,这给了我巨大的冲击与震撼,冥冥之中那音乐仿佛跟我的生命相契合。
我沉浸在音乐中不能自拔,等琴声一停便冲进老师的房间问:“王老师,您这是唱的什么曲目呢?”
王老师回答说:“这叫《骂玉郎》。”
《骂玉郎》取材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讲的是一个凤阳士人负笈游学,未能如期回家,妻子梦见丈夫与一丽者调情嬉戏,《骂玉郎》就是关于妻子观此情此景的唱段。全曲如下:“黄昏卸却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骂玉郎》这三个字,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一生都会与这三个字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相伴相生,生生不息。
我说:“《骂玉郎》这曲子太好听了。老师,我想学唱这个,您能教我吗?”
王老师同意了。
因为中午要休息,晚上要演出,没有时间学习。第二天,我就带着自己记下的谱子找到了王仁和老师。这里要感谢一下我初中的音乐老师唐友良,多亏了他的教导,我才有了扎实的音乐理论,可以识谱记谱。
我根据自己记的谱子先唱了一遍,王老师很认真地听完后说:“你呢,板眼没错,音准掌握得也好,唱腔也还可以,但是有一点,你啊,唱得没有味道。”
味道?味道是什么?是可以吃的酸甜苦辣么?这让我感到莫名其妙,便问道:“老师,文场也有味道么?”
老师循循善诱地说:“味道就是你唱时的吞吐,行腔是不是甜美,有韵味;是不是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唱文场和唱渔鼓不同,文场字少音多,渔鼓字多音少。文场唱腔抒情、委婉、细腻、优美,起伏跌宕大。唱时要用心来唱,字头要咬正突出,但又不能梆梆硬,抑扬顿挫、拐弯抹角的行腔也不能飘,唱腔唱得优美,唱得甜。开口吐字时常用不同的花音(装饰音),句尾也有尾音(后倚音),尾音要拖进弦子缝里头。”
唱进弦子缝里面——仿佛脑中一声霹雳响起,我恍然大悟。
也就是说,演唱文场的时候,要使唱腔与琴弦合二为一、融为一体。以《骂玉郎》第一句“黄昏卸却残妆罢”为例,“黄昏”两字必须轻声婉转,尾音跟弦子水乳交融,让人听出美人见景生情、怅然若失的味道。几十年积累的实践经验,老师像如数家珍一样给我抖落出来,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演唱知识课。这就是王仁和恩师后来总结的“以心带声、以声传情、声情并茂、字正腔圆”的十六字诀。学唱文场,我感到比渔鼓难多了(其实渔鼓要唱得好,也是很难很难的)。
回到学校,我把《骂玉郎》唱给同室学友们听,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太好听了!”尤其是密友扈斐玉,几乎天天要我唱一遍给她听。后来,她的先生王世民(中共广西壮族自治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原副书记)既是同窗也是我的粉丝。几十年来,每逢聚会,他总是要点唱《骂玉郎》。为此,我还收了两个高级知识分子为“编外关门弟子”,足以显见在王仁和老师教导下广西文场的魅力。
因为这一次跟王老师学《骂玉郎》的经历,让我对文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所以1959年市委市政府要我筹备文场戏曲训练班时,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文化局艺术科的办事员,也是文场戏曲训练班招生组的成员,去荔浦、永福等地招生。1960年,桂林市戏曲学校成立了,有桂剧、彩调、文场三个班,我是文场班的班主任。
虽然我是班主任,却从来不摆架子,我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便和学生一道跟着老师学习,像压腿、倒立、下腰等基本功,我都认认真真地做,绝不会敷衍应付。因为我十八岁才半路出家学文场,所以付出的努力要比别人多十倍百倍,有时压腿把整条腿都弄得又肿又紫,疼得没办法走路。即使是这样,我也从来没有过放弃的念头,因为我太爱文场了,我愿意为文场付出一切。
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经过长期坚持不懈的努力,我的文场唱得越来越好,1962年学生毕业,便成立了桂林市曲艺队,我也是其中的一员,从那开始,我便正式成为一名演员。
那时候,中央有领导或者专家、艺术家来桂林视察,市里领导总会安排我们曲艺队的队员到榕湖饭店或者艺术馆进行招待演出,其中让我感到非常荣幸的是我与王仁和老师同台演唱过《贵妃醉酒》、《武二探兄》等节目,有王老师在台上撑腰,我感到底气很足,表演也越发自如。
经过长时间的练习打磨,我的《骂玉郎》愈发纯熟。
关于《骂玉郎》,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故事。有一次,我到柳州融水采风,柳州的文场耍家们听说桂林来个何红玉,就五六十个人聚在一起,在一间教室摆下了“鸿门宴”。领头的老先生是个权威人物,他说:“何老师你既然是搞文场的,应该知道我们文场的规矩,正所谓‘不知者不传’,想进我们融水文场的大门,就得先过我这一关。我这儿有个曲子,不知道何老师你敢不敢接?”说罢,琴弦声响,老先生和着琴声唱到:“黄昏卸却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我一听竟是《骂玉郎》,便不慌不忙地说道:“诸位老师,红玉在这儿献丑了。有唱得不对的地方,还请诸位老师指正。”说完,便接着唱道:“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一曲唱罢,老先生竖起了大拇指,说道:“不错,很好,非常好,嗓子甜,板眼正。老夫服你了,从此以后,融水文场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
渐渐地,《骂玉郎》成为我的招牌曲目,直到现在,广西文场演员演唱的《骂玉郎》大都是我的版本。我这次能入选文场国家级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也是因为《骂玉郎》,所以我说我一生都与《骂玉郎》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