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婆疼、夫妻爱、儿女孝的家庭
讲我的家世,一定要讲到我的家公家婆,我的爱人儿女和我现在的家庭。我的家公名叫苏飞麟,原名苏广仁,桂林兴安县溶江镇人,是桂剧小生行杰出的代表人物,艺名碧云霄,绰号“罗成”。我的家公对家人情真意切,1936年他与我家婆——桂剧名旦秦湘云(艺名紫艳红)结婚,这对为自由爱情而抗争的伉俪在桂剧界被传为佳话。
1980年先生苏兆斌在排演广西文场戏《王老虎抢亲》
我家公他很讲义气,新中国成立前,他带戏班就在官话流行地区演戏,比如柳州、宜山、象州、南丹等地,就在这些地方带班子去演出,他的戏班里面有很多规矩,但是很讲义气。我后来在文化馆工作到象州采风,那时候柳州文化局认识我们的人就打前站去介绍:“明天,有个何红玉,是广西曲艺家协会的副主席,唱文场唱得很好的,何红玉和她爱人苏兆斌,她们两口子来。”后来那些象州文场的老艺人,就热情地接待我们。一听说我们的家庭,就讲:“啊,你是苏飞麟的儿子!你是苏飞麟的媳妇啊!”他们就把我家公新中国成立前在当地演出时的义举讲出来了:当地的官僚要我家公戏班一个女演员唱完堂会去陪酒,但是我家公作为班主要保护女演员,就把这个女演员放走了。结果那个官僚把我的家公抓起来关到牢里,戏班主不在了,这个戏班就要散了,唱不成戏的,所以很多老百姓第二天就到衙门口喊:“放出苏班主,我们要看戏!放出苏班主,我们要看戏!”官僚只得把我家公放出来。
我家公类似这种义举,我听到的有很多,自己亲眼所见也有。就说20世纪60年代吧,那时候我们的工资都很低的,大学生一般就是每月四五十块,当时有从湖南或县里来我们家的老艺人,他们有的没有剧团了也没有工作了,过得很苦。一旦有老艺人来到我们家,我家公就叫我们两口子到外面去住,把我们的房间让给老艺人住。老艺人临走,我家公总是五十块的一个封包给他们,我家公跟我们说:“我们现在很好了,不要忘记最艰苦的时候他们跟我在一块,在我的戏班里面演出。那时候都是吃大锅饭,演出得了钱就大家一起做饭做菜嘛,我们不要忘记同甘共苦的年月。”
苏飞麟(时年70岁)在桂剧《黄鹤楼》中饰周瑜
我家公就是这样言传身教,让我们懂得记恩,懂得关爱人。我孃孃与我和好后,我家公家婆要我每个月送15元给孃孃,我不在桂林的话他们就自己送去,孃孃的子女上学的学杂费一般都是我帮出,现在还健在的当年在我家帮我带三个子女的伍桂兰妹妹对此事还记忆犹新。我家公对他的学生也是很关爱的,所以我们苏家就是秉承仁义传家,我这一代、我子女这一代都有学到的。比如,阳朔文化馆的副馆长叫彭毅,她爱人前两年得了甲状腺癌到桂林来做手术,我给他推荐医生,把我的房子让给他们住了一个多月。我的儿子小敏也很典型的,他的朋友因为上班,爱人坐月子没有人照顾,他就给人家做了几乎整个月的菜送到家里。
我的家公对桂剧和地方文化事业不遗余力,他不仅为桂剧培养了蒋文萱、刘艳津、胡艺亮、白甘霖等十数名小生接班人,而且作为桂林市政协委员、中国民主促进会桂林市委常委为桂林市的文化事业献言献策。他传艺一丝不苟,唱、念、做,武功跌打滚翻、刀枪把子,样样精益求精,病危在床时他还给徒弟传授《芦花荡》这出戏,感人至深,他住院期间,桂林市政协、市委统战部、市文化研究中心、市文化局等多个单位的领导同志到医院看望他。
我的家公是1987年得肺癌走的,因为他是一名老艺人,小时候练功演出,翻筋斗,从一张桌子上失手摔下来受伤吐血。当时是他以前的那个伤口癌变了,从去医院透视发现肺癌到他去世,就四个月的时间。四个月,都是我在床前伺候的。我那时在桂林市人民政府文化研究中心上班,每天早上六点钟就起床,先到他老人家房间里帮他换尿布啊,擦洗身子啊,然后就去买菜,买菜回来就洗好放好,由我的外婆来煮饭。因为我的家婆不会做家务,连饭都煮不好,以前的演员呢,你说穷也是有穷讲究的,外婆是不让我家婆干活的。而且呢,她也害怕看见我家公瘦成那个样子,我家公生病前很英俊的呐。
我的家公是在家里面走的,因为他老人家是很有影响很有名望的,那时候的规矩呢,就是他在家里面死,不能马上送去火化,桂林市桂剧团特批准他在剧团的排练场停尸三天,灵堂都搭在那里,三个白天三个晚上嘛。剧团有个讲究,就是这三个晚上要耍玩子、唱戏。桂剧仙字科班出身的桂剧净行名演员林瑞仙,他在我家公灵堂前的即兴演唱,感人肺腑,表达了同行对我家公的敬仰之情:“未曾悼念咽喉哽,只见遗像不见人。苏老师你为桂剧忠心耿耿,一丝不苟献赤心。为桂剧你曾演过现代戏,为桂剧你发掘传统不灰心……黄鹤楼芦花荡功夫过硬,你是我桂剧界名老艺人。你化妆化得个又白又嫩,演周瑜和吕布胜过天神。逢年节搞义演你排兵布阵,演了武的又演文。你演文的太英俊,唱得观众听出神。你是桂剧的宝仓库,左边弹腔右边高昆……”因为我们家人都是很和睦的,大家评价都很高。后来呢,桂林电视台也报道了他老人家去世的事情,《桂林日报》也发了纪念他的文章,当时市志办的同志也作了对我家公的评价。
我爱人苏兆斌,是2002年得脑出血走的,我在《音韵》后记写了这些话:“是苏兆斌这个驾鹤而去的灵魂伴侣,把我迎进了他的桂剧世家,从此结束了我寄人篱下的孤儿生活。备尝公婆疼、夫妻爱、儿女孝的人生亲情,四十年风雨同舟,四十年相濡以沫,学戏剧导演的他为了支持我的事业,甘于充当妇唱夫随、反弹琵琶的配角。忘不了在广西境内近四十个市县的采风,他鞍前马后、护驾保航,既是跟班跑腿,又是秘书参谋,志同道合、心心相印,使我俩琴瑟和鸣的作品《五娘上京》一炮走红,获得了国家级的多项奖励。出版了我俩的合著《戏韵》和我的专著《曲韵》、《心韵》,在广西人民广播电台举办了十讲广西文场音乐讲座……我生何幸!我还要感谢成就我的时代,这一切的一切使我又想起了印度诗人泰戈尔的一句名言:不是我选择了那最好的,而是那最好的选择了我。是的,我就是那被最好的选中了的幸运儿!”我想起那个时候我去各地采风,我爱人帮我提收录机,帮我打伞,怕雨淋到我,又怕太阳晒到我。一到了县里面,他首先就安排住宿,找到住的地方,样样搞好,然后就叫我休息。他就拿着介绍信,去到文化部门,比如融安啊,宜山啊,找领导,就说要找文场艺人,这些都安排好。
何红玉与先生采风路上心手相牵
我爱人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他生气时就像个炮仗一样,马上就跳起来爆发。他一发脾气我就不理他,我可以一个星期不理他,这时他就拉下脸皮向我道歉,讲他错了嘛,他说:“我跪到你面前好不好啦?”我说:“你这个跪不值钱的,一天动不动就跪,你能不能把你这脾气改一下子呀?”通常是他的气还没有消,我的气刚刚开始,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就不理他,他就走模特步啊,做小丑的动作啊,讲笑话啊来逗我。所以我们两个呢,性格上是互补的。
2000年10月,我爱人得了脑出血,生命垂危,医生说即便手术抢救过来,完全恢复的可能性不大,有可能变成植物人。但我的大儿媳何玲(桂林市血站副主任医师)坚定地说:“是植物人也要先抢救,做手术。”术后,老苏在重症抢救室住了一个月,我们是不给进的啊,只能隔着窗户看。我跟医生说,你们能不能让我进去,我跟我爱人说说话,医生开始是不同意的,我坚持要进去,最后医生同意我进去。我就抓着我爱人的手,那时候他已经没知觉了,我相信我跟他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所以抓着他的手唱起来。
我唱什么呢?因为我爱人追我的时候我在冶专读书,学校对面有一棵大榕树,他一放假回来就在那棵大榕树底下等着我,等我的时候总是唱:“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喽,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我就抓着他的手唱这首歌,不停地唱,不停地抚摸他的手。大概是三四天以后,他的手指啊,就这样动了。我赶快去叫医生,医生也确认到他的手指真的动了,后来他就真的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后来我还是不停地唱,唱跟他在一块唱的那些轻松欢快的歌。以前他拉二胡拉得很好的,他拉啊,我就唱,他拉桂剧,我就唱桂剧。他慢慢地睁开眼睛之后呢,就从抢救室转了出来,2001年春节,医院里病人都走完了,我爱人的那个病房,医生就给我们一家用,在他床边煮饭、煮菜,一家人呢也是高高兴兴地过年。
我爱人是在2002年9月17日走的,我精神崩溃,悲伤得不敢去送他。但是我写了一封信,叫儿子在他火化的时候烧掉,我是这样写的:“觅,你走好了,我不送你了,我想你是能理解的,想当年,我病重的时候,你写给我的诗至今仍萦绕于心。‘人若能再生,爱便有来世,日月双辉轮回影,地老天荒不了情。’今天,我送给你的依然是当年的这首诗,但最后一句我改成了‘天上人间不了情’,你说好吗?觅,安息吧。”
为什么会有这封信的内容?得从我1991年做乳腺癌根治手术说起,当时我从手术室被推出来,医生就叫家属来接应送我到病房,但是找不到老苏,他在哪里?他蹲在一个墙角落里哭。我得乳腺癌,他承受不了啊。幸好我碰到了一个最好的医生,叫田小林,现在是桂林医学院临桂附属医院大外科的主任、教授,中国癌症研究委员会的委员,是很有名的德艺双馨者,是他的关爱让我们这对“恐癌症”夫妇如释重负。
术后第二天我爱人就买了一个上面写有永恒字样的帖子写了字送给我:“方:愿我的祝福温暖你的心田,人若能再生,爱便有来世。日月双辉轮回影,地老天荒不了情。觅。”所以我写给他的信只是改了最后一句话的前四个字。
我爱人走的时候,我们没有发讣告,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是在这样封锁消息的情况下,来了有五十多个我们的好朋友,还包括当时副市长陈贤的夫人杨清莲,杨清莲曾给我爱人起了个绰号——“味精”,我爱人很幽默的,很诙谐的,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他就是这种调味的角色,凡我同学朋友聚会,宁我何红玉不去,他们说苏导演一定要来的啊!
我这个人,太重情了。因为我从小没父母,没有爱,没有兄弟姐妹,我就把这个情看得很重。我爱人走了以后,有些好心人帮我介绍,什么张三李四啊,我就说:“我的心太小了,就只能装下苏兆斌一个人。”现在呢,我去哪里都带着一张他的照片,比如说去广州啊,三亚啊,我去的时候就跟他说:“兆斌(或者觅),我们去广州了啵,我们去三亚了啵。”就这样慢慢地我从抑郁中走出来了。
说到我的子女,他们都是很孝顺的。我爱人得了脑出血之后,女儿苏倩敏马上从广州赶回来,在环境优美的丽狮山庄买了一楼三室两厅(原来我们住五楼)的房子。老苏出院后,女婿翁少华从广州回来照顾岳父一个多月,背老苏下楼,推着他去西山公园呼吸新鲜空气。在抢救老苏的最后日子里,哪怕有护工,儿女们还是二十四小时排班守候,做到真正意义上的“送终”。2014年底,我胸11椎挤压性骨折,大儿媳何玲拿着我的片子,跑遍了桂林所有医院,咨询治疗方案。在保守疗法卧床数月间,女儿为了二十四小时全方位照顾我吃喝拉撒,不睡卧室,而是在我房间的阳台硬床上蜷着身子睡。有时候亲朋好友说她:“小人国,放着大钱不挣,回来照顾你妈,好划不来哟,请个保姆不就行了。”我女儿说:“妈比钱重要。”看着她日夜为我操劳,红润的脸失去了光泽,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中国曲艺志·广西卷》责编蔡源莉(左二)、《中国戏曲志》编辑部副主任包澄絜(左三)听苏兆斌(左四)侃戏
我认为爱是专一的,我对爱也是很执著的。因为我爱我的丈夫,我爱我的家,我爱我的子女,我爱文场,我也爱桂剧。所以说,如果我没有嫁到苏家,如果我嫁给那个解放军叔叔,他可能将来也是什么大官啊,但于我无用的。我跟老苏,因为都是搞艺术嘛,才有共同语言、共同爱好,才有这样一个家。所以我有一个和睦友爱的家庭,是很多人很羡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