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阅文集团)(6)
杨青石挤出一个笑容,“于总,你可能要多一点儿耐心。这段时间做下来,我们发现地震预测比项目组最初预期的要复杂得多。在地震这样一个混沌系统中,对于如何处理多重共线性和时间序列中的伪回归,需要反复试错、不断修正模型,这消耗了我们大量的计算资源;另外,如何从应力信号中剔除噪声,也是一个难点。举个例子:‘盖亚’从某一地区的传感器集群中得到的气温数据是海量且不断变动的,我们需要从这些数据的变动中识别出整体模式,进而判断出局部地区地表温度的快速、异常升高,这不是个拍拍脑袋就能解决的问题。当然,项目组正在全力改进过滤算法……我坚信我们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现在我们缺的是……”他犹疑地四顾,“缺的是……”
“杨,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好说。”小平大大咧咧地用食指抠着眼角,“我们缺的是几场在人口稠密地区发生的可明显感知的地震,嗯,震级最好在六级以上,越大越好。稠密的人口可以为我们提供海量的传感器数据;而较大的震级……”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可以使应力信号更为显著,这对减小初始参数和边界条件的误差大有裨益。据我们估计,方程如果能够得到修正,预测准确率将大大提高。我说完了。”
于紫依抱起手臂,“……所以说,你们是在等大地震——极有可能造成人员伤亡的大地震。”
“要想快速获得对某种病原体的全面认识,没有什么比一场大规模的疫病爆发更有效。”杨青石苦笑,“这是一个尴尬的悖论。”
办公室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在深夜的静寂中,老旧灯管嗡嗡的蜂鸣声令人难以忍受。杨青石使劲眨了眨酸胀的双眼,头痛如潮水漫了上来。最后,于紫依只是轻轻吐了几个字,可在他听来,却不啻于訇然巨响。
“可能等不到了。”
他瞪着她,“你说,什么?”
“刚才有人在论坛上发了帖子,对‘盖亚’真正功能的描述极尽详细。”Andy刘重重地咬着“真正”二字,“不管是选择辟谣还是默认,我都毫不怀疑智和会在明天一早登上各大新闻媒体的头条。”
“泄密!”一向寡言的伊川和也突然蹦出一句。
办公室再次沉默。目光在几个人中来回弹射,最后形成默契,慢慢向小平的身上汇聚。
几秒钟后,粗枝大叶的美国人终于察觉到目光的灼烧,他僵了一下,然后猛地蹿了起来,像一个积聚了过多能量的弹簧。
“God damn it!”他的音调随着他身体的运动急遽起伏,“你们竟然怀疑我!怀疑我!”他恶狠狠的眼神在每个人的脸上奔突,像只垂死挣扎的疯狂小兽,“……你们他妈的谁能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泄密?!”
杨青石息事宁人地把手伸向他的肩膀,“小平……”
美国人侧身躲开了他的触碰,“杨,一开始我对你的设想确实颇有微词,但那是在我被你说服之前;我最后决定加入了你的项目,就说明我认可了咱们之间的契约——契约!你能理解这两个字在美国人心目中的分量吗?!”
“冷静一下,Mr Pinker.”于紫依波澜不惊地说,“你认为我们对你的怀疑是武断的,是对你的羞辱,所以你火冒三丈,对吗?”
这个女人的平静里有巨大的势能。她不怒而威的目光在美国人的脸上盘桓,后者别过头,五官和语气都软了下来,“是的。”
“那么你仅仅从我们的肢体语言里就认定我们是在怀疑你,这是不是同样武断?我可不可以把这理解成你对我们几个人的羞辱呢?”
小平挠了挠头,“这……”
她摆了摆手,说道:“不管到底是谁泄的密,现在都不是追究的时候。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她看向杨青石,“让‘盖亚’活下来。”
九
他们连夜发布了“盖亚”。这一次,是作为独立的App,功能是地震预测(内测版本),附带免责声明。
这一步棋是杨青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也下不出的。
“既然迟早会被人知道,那还不如自己说,起码主动权还在我们手里。”当时他还拼命在女人脸上寻找发疯的迹象,但从事后的效果看,女人的这一招险棋令局面瞬间易势。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能立于时代的潮头,有人则不能。
“有几场小诉讼,我们的律师应该能搞定。”几天后,Andy刘瘫在办公室的单人沙发上,一脸疲惫地说,“你们能想象得到吗?现在舆论的主流是:虽然手段有欠商榷,但智和的社会责任感值得肯定。”
吴菲菲兴奋地使劲点头,“我们提供了关闭‘盖亚’的选项,但这样做的人很少。这还真得感谢那个泄密的家伙。”她偷偷瞄了瞄小平弓起的后背,撇了撇嘴,“他把‘盖亚’的功能说得那么明白,简直就等于是在告诉大家,我们稍稍越界的行为不是出于某种肮脏的商业动机,而只是为了预测地震……更好玩儿的是,当人们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参与到了一场伟大试验中,而这个试验又关乎人类本身的福祉时,反而兴致更高了——说实话,谁不想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呢?”
小平的后背耸了一下,说:“天真。”
“还不止这些。”伊川直接无视小平的臭脸,“网友们还给出很多改进算法和数据处理方法的建议。比如如何在卫星热红外遥感异常中辨识应力集中的情况;比如对于二氧化碳浓度变量,可以进行二阶差分处理,我试了一下,放在模型里效果很好——你们知道是谁提的建议吗?那个做火情警示APP的团队……”
“有友商提出想和我们分享传感器数据,深度开发‘盖亚’。”于紫依倚在门口,“我还要考虑一下。”
办公室里响起吃吃的笑声。杨青石站了起来,说:“我给大家泼盆冷水吧。”他朝于紫依点了点头,“改进算法后,我们的预测准确率达到了百分之三十几,和以前相比,这确实是不小的进步——但这样的准确率和我们的目标还相去甚远。说实话,我们现在的预测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对于频繁发生的小型地震,误报和漏报不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可大家有没有想过,以现在的准确率,如果漏报或者误报了大地震,会发生什么吗?”
气氛瞬间凝重,几个年轻人松弛的脸部肌肉再次变得紧绷。“所以我们需要大地震啊。”小平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而且在预测模型还不完善的情况下,为了降低误报风险,我建议一旦预测震级达到六级以上,就不要向震区的移动终端发布预报——你们那是什么眼神?你们不会不知道,无论是从主流科学界的态度、还是从社会影响的角度考虑,漏报都要比误报好吧?”
沉默半晌,杨青石说:“从‘盖亚’运营的角度,我同意小平的观点。在现阶段,我们确实难以承受地震误报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但是——”他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在与于紫依对视时,他意味深长地一停,“我想请大家不要忘记我们的初衷是什么。我们,说句不自量力的话,我们是想要从盖亚之怒中拯救生命。也许总喊‘狼来了’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如果在座各位都认同生命是无比宝贵的,那么只需做一道简单的算术题,我们就会得到这样的结论:漏报的期望损失毫无疑问要远远高于误报。如果我们出于‘政治正确’的考虑而选择袖手旁观,那么我们现在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就当我没说。”小平摊开手,眉毛八字形倒挂着,“反正你是老板。”
十
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震动刚一停止,她就甩开他的手,跑向家的方向。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跟在她后面,跑过断裂、倾斜的水泥路面,跨过倒伏的树木,穿过漫天的尘烟,穿过哭泣、叫嚷、呻吟……她停住了。他们的前面本应是一幢六层高的灰色楼房。不会有错的。十六岁的他熟悉这个地方,仅次于熟悉自己的家……那栋楼只剩下一半。她向废墟走了过去,他拉她的手,可只触到一缕云烟……
他在半梦半醒的边缘徘徊了很久,最终被手机铃声唤醒。凌晨三点三十五分,他的半天假期还没有过完。他抓起手机,屏幕里于紫依少女般嘟着嘴。正是她逼他回家休息的。他很累,可当他躺在床上,脑海中的喧嚣沸反盈天,各种想法各种疑虑各种期待,像失真强烈的电吉他、像鼓、像贝斯,乱糟糟响成一团……一罐啤酒也许能解决很多问题,可他最终抵制住了诱惑。
“喂?”他接起电话。
“青石,一个坏消息,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你想听哪个?”
“哦……”他呻吟一声。
“那就先说不那么坏的。当地时间十九点十二分,里斯本4.4级地震,‘盖亚’提前四十五秒预报,预报震级为6.4。发生了几起小型车祸,有人从二楼跳下来,摔成骨折……”
他猛然坐了起来,“更坏的呢?!”
电话那边顿了一下,“当地时间四点零七分,大阪7.2级地震,‘盖亚’无知无觉。现在网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隐隐作痛,“通知那几个人了吗?我现在就去办公室——”
“不用了。”于紫依的疲惫从听筒里渗了出来,“明天早上我来接你。你先好好睡一觉。”
“可是……”
“快去睡觉!”
通话戛然而止。手机从手中滑到床上。他起身,颤抖着翻出家里的最后一罐啤酒——有时候,他一边猛灌啤酒,一边想,一罐啤酒能解决很多问题。
十一
“董事会已经向我施压了。”于紫依说,没有看他。
悬浮车在透明的城市干线空管中嗡嗡行驶,全景车窗外,城市不断退去。千米高的建筑群如一列反射着寒光的利齿,撕咬着北京城的天际线。
“我们不去公司?”他昏昏沉沉地问。
“去机场。”于紫依微微侧过脸,“青石,你能陪我回一趟家吗?”
家?他清醒了一半。他看向她,他在她的侧脸里发现了某种柔软,这柔软仿佛时光深处的窖藏,并不属于三十二岁的于紫依。于是他立刻明白了她到底指的是什么。
“好呀。”他说,喉头发紧,“我也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晨光从车窗漫了进来,于紫依眯起了眼睛。
“是Andy泄的密。”她说。
他咬着下嘴唇。
“他肯定得到了董事会的授意。在公司里,其实早就有很多人对我的所作所为非常不满了。很显然,有人想借这个机会踢我出局——我们在之前扳回了一局,可惜……”女人睁大了眼睛,目光在他的脸上定格,“你已经知道了?”
“刚才小平给我打了电话。”他的颈动脉突突直跳,“他就对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杨,我知道中国有句成语,叫‘自作自受’……”
她苦笑着摇头,“这是他的风格。”
“第二句是:我还知道中国的另一个成语,叫‘一诺千金’。你应该能理解‘契约’二字在美国人心目中的分量。”
她头部的动作,连同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住了。许久,她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紫依,对不起。”他的脸颊滚烫,身体却是冰冷的,“如果我……”
于紫依用手指揩了揩眼角,“青石,没什么可对不起的。能走到这一步,你比我要难得多。”
他怔了一下,眼泪呼之欲出。车子在这时微微改变方向,他们被加速度推搡着,手臂短暂相接。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她的绒毛她的静电,所有的失落、期待和痛悔像一块巨石,“扑通”一声坠入他心中的深井。他紧紧地咬着腮帮。
“青石,知道最让我难受的是什么吗?”她的侧脸在逆光中是一个疲惫的轮廓,“Andy跟了我四年,说倒戈就倒戈。以现在的形势,说不定智和也会流沙般从我的指缝间溜走……好讽刺啊,就像我的整个生命都建立在流沙之上,地球母亲打一个冷噤就会把一切都夺走……十六年前是这样,十六年后仍是如此。”
“不!”他急切地反驳,“紫依,我们还不到束手就擒的时候。刚才吴菲菲还发来信息,说大阪地震为我们的模型提供了大量的数据和宝贵的边界条件,模型修正以后,预测准确率肯定会大幅提升……”
于紫依的手盖在他的手上,“青石,见面那天,我说你绝情——我要向你道歉,绝情的人其实是我。”
他的头皮发麻,“你……说什么呀……”
“地震以后,我随外公外婆去了另一个城市。”她自顾自地说,“我考上了北大,后来又去了美国。在那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毫无知觉地生活——也许正是靠着这样的麻木,我才不至于崩溃。但是,我知道在我心上还有一个部位,这个部位如同开关,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唤醒沉睡的疼痛;我怕那疼痛太过强烈,强烈到会把我整个儿吞噬掉……你明白我说的什么吗?”
他嘶嘶吸着气。点头。摇头。
“有关地震的一切。”她转过脸看他,“我失去的,我未曾失去的,都是开启潘多拉魔盒的咒语。我以为抛开这一切就能够继续生活下去:我去了大洋的彼岸,我故意不回你发来的信息,我交男朋友、喝酒、吸大麻,我玩命地学习、玩命地工作……我多么傻啊,竟然以为自己能够躲过伤痛的追杀,可是你看看现在的我,孑然一身、众叛亲离,如同一只丧家之犬。原来伤痛从不放过谁,它不会一刀毙命,但总能慢慢收紧套在你脖子上的绞索……”她摇了摇头,说不下去了。
“紫依……”他紧紧抓着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
“青石,”她灼灼地看他,“现在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吗?”
他低下头,“我……”因为心有不甘吗?还是因为心中怀有一个真真切切的希望,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次回到你身边,哪怕我们被那些往事、那些奔流不息的时光、那些少年人的期待、惶惑与薄情所阻隔?“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