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阅文集团)(5)
无人驾驶电动车把他送到公寓楼下。他站在五月的夜风中,心思飘忽,如同一缕难以捕捉的云。于紫依从车子里探出头来,“这么晚回家,你家那位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不会。”他讪笑一声,“我……没有结婚。”
“哦……”女人叹了口气(在杨青石听来),“我很抱歉。”
他垂下眼睑,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
五
在智和大厦的五楼,于紫依为他专门辟出了一间办公室——不大,邻着卫生间,以前是用来堆放杂物的。
“要保持低调,懂吗?”她一边说,一边冲他挤眼睛。两人独处的时候,她那骄傲而又略显稚气的表情一度让他产生了时光倒流的错觉。当年他们轮流占据水边一中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时,于紫依只会给他一个人这样的表情。是相互欣赏和暗暗较劲,把两个少年人推到了一起,那个星期天的午后,他们本来是约好一起去学校的自习室学习的……
“‘盖亚计划’,你觉得怎么样?”她问道。
他愣了一下,“啊?”
“这算是揣摩我们喜怒无常的地球母亲的一次尝试吧,显得谦卑点儿总不会有错。”于紫依跨进了办公室。
谦卑?谦卑和这个什么亚计划又有什么关系?
他跟了进去。他看到Andy刘在于紫依身边垂手而立,对面三个年轻人像三株高高矮矮的植物,好奇地打量着他。
“于总、青石,这三位可都是各自领域的拔尖人物。”Andy刘介绍道,“吴菲菲,数学建模的高手;伊川和也,做数据分析很有一套;还有这位,Johnason Pinker,我们的王牌程序员,对智和手机的硬件接口非常熟悉。”
三个人一一颔首与他打过招呼。高大的金发青年咧着嘴,用地道的中文对他说:“杨先生,我的名字别扭又拗口,以后你叫我小平就成。”
“行。那你也别叫我杨先生。我虚长你们几岁,就叫我杨哥。”
“杨哥,”小平嚼着口香糖,在于紫依和Andy刘面前也不发怵,“现在可以告诉我们要做什么项目了吧?”身后的两人和他一样,一脸疑惑和期待。
“这个……”他挠了挠头。
Andy刘冲他和于紫依点头,说:“都签过保密协议的。”
“说得简单点儿,”他稳住心神,“我们要做一款地震短期预测的App。”
办公室瞬间安静了。当三个年轻人的笑容冻结在脸上,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空气中缺失了某种活跃的因子,从而显得呆滞。
他呵呵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在寂静中回荡。
小平的目光从他脸上跳开,“地震短期预测——Boss,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于紫依铁着脸,“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而且现在他——”她朝杨青石撅了撅下巴,“才是你的老板。”
金发青年把脸转向他,颌骨剧烈位移,发出响亮的咀嚼声。他鼓起腮帮,吹出一个粉色的大泡泡。
“啪!”
泡泡爆炸了。
六
三个人中,果然是这个“小平”最难搞。这小子没有一点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思想,消极怠工不说,还整天嚷嚷着要跳槽。“上帝让谁灭亡,”他把二郎腿搭在桌上,“必先使其疯狂。”
“我觉得你是够疯的。”杨青石说。
小平猛地收起二郎腿,智能转椅善解人意地把他送到杨青石面前。
“杨,听说你是统计学和地球物理双学士。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北山大学。”
“北山大学,北山大学……”他朝斜后方的那两个目光空洞、显然正沉浸于视网膜娱乐的小青年挤了挤眼睛,“没听说过。”
杨青石对他的挑衅无动于衷,“反正不是什么野鸡大学。当然啦,和你的母校没法比——斯坦福大学,我说得没错吧?”
“和Zoey于是校友。”小平扬了扬眉毛,“我可是凭自己的本事进的智和,和某人不一样。”
吴菲菲的工位上传出“咳咳”的清嗓子声。美国青年一脸的混不吝,“杨,我学的虽然不是地球物理,但多少还有点儿地震常识。我知道对于地震的短期预测,现在科学界的主流意见是不、可、能——”
“好,那你告诉我,说地震不可预测,理由是什么?”
美国青年做了个鬼脸,那意思一清二楚:这你还问我?
他清了一下嗓子,说道:“既然大家对自己的工作有疑惑,那么不妨摊开来谈清楚——小吴、伊川,你们两个也过来。”
拉过一把没有智能马达的转椅,坐下。对面三个年轻人像是商量过一样,动作出奇一致:都抱着手臂,扬着下巴。
他开始说:“我们先说说反方意见——地震为什么不能被预测。第一,我们对地球内部的情况所知有限。对于这样一个非线性的混沌系统,在认识有限的前提下,我们目前建立的控制方程和分析模型都不够准确。地震预测涉及流体、固体两态,而且有非均质、各向异性、不连续的问题,目前很多地震模型都是基于连续体模拟的,预测和实际情况偏差较大。另外,对于诱导地震的机理,我们现在也没有很完善的理论。第二,地震很可能属于自组织临界系统,这种系统里动力学的吸引子正在临界点上,因此具有高度的不稳定性和随机性。当然,在应力达到快速释放的临界点之前,地下会出现很多异常现象,但是由于十几公里的地壳传递过程的干扰,传到地面上来的携带应力变化信号的信噪比极低,因此也就不足为凭……你们三位,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吗?”
三个年轻人相互瞅了瞅,齐齐摇头。
他的目光在三个人的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定在小平脸上,“Mr.Pinker,想听听一位毕业于三流大学的三流科研人员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吗?”
小伙子摊开手:既然你这么清楚,我看你还有什么好说。
他站起来,“你们说我是疯子。没错,在偏执这方面,我承认自己确实是个疯子。我就是想要预测地震,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手头有什么我就用什么,想到什么我就琢磨什么。至于地震的发生深层机理,我为啥非要把它搞清楚呢?……你们还真别瞧不起这样的实用主义。往远了说,几千年来,我们人类的祖先用历法指导农业生产,尽管他们并不知道是广义相对论和牛顿力学定律规定了天体的运行,从而才有了四时更替、节气变化;往近了说,量子力学的应用塑造了今天的世界,可对于薛定谔那只猫到底是死是活、对于量子行为背后到底存不存在隐变量、对于量子纠缠是如何发生的,我们依旧没有定论,可我们不还是在愉快地享受量子力学带给我们的现代生活吗?”
小平高高的鼻子皱了起来,“杨,你想说什么?”
“从前的我们,过于纠结因果关系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挥动,“在这个大数据时代,大量的、显著的相关关系唾手可得,借助这些相关关系,我们不必深入事物的内里,只要有精确的初识条件和足够多的变量,就可以建立回归模型或是时间序列模型,进而预测动力系统的变化趋势——据我所知,这不正是智和的优势之一吗?同理,借助智和的高精度传感器和大数据分析能力,我相信我们能把应力集中的信号从噪声中分离出来:温度、湿度、气压的反常变化、电磁异常、放射性气体的浓度上升等等。全球每年大约发生数百万次地震,而且多数集中在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和地中海-印度尼西亚地震带上。我粗略算了一下,生活在这两个主要地震带上的智和手机用户至少数以亿计!这其实就是数亿个传感器啊,上百万次的地震,其中即使只有一小部分能够提供有效信息,仍不失为一座数据的宝库……你们都是处理数据的高手,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三个人迅速交换眼神。
“杨哥,”吴菲菲说,“我大概明白了。你是想用智和传感器里的数据为地震建立动态模型,再将变化的参数代入模型来预测地震……不过,地震前的那些鸡飞狗跳、气温异常、氡气释放什么的,不都是那些……”她迟疑了一下,“那些民间科学家用来预测地震的依据吗?”
他笑了笑,说道:“没有严格的数学方法和数据支持,再准确的洞察也难免沦为跳大神……以我的理解,对于地震这样高度复杂的非线性系统,区区几个非定量因素很难成为预测的依据。那些声称能够预测地震的民间科学家,沉溺在迷雾重重的思维模型中,看到几片疑似‘地震云’就大喊着‘狼来了’,在我看来,不过是借科学之名行巫术之实而已。”
吴菲菲和伊川和也默默点头。
小平的喉结上了又下,接着轻轻哼了一声,“杨,你的实用主义很有我们美国佬的风范——摸着石头过河,嗯哼?”
杨青石扑哧一声笑了,“没错!”
“算我一个。”美国佬向他伸出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掉水里的时候可别指望我把你捞上来。”
“放心。”他攥住小平的手,“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一个人乖乖沉下去就是了。”
七
“那几个小朋友搞定了?”
于紫依咂了一口扎啤。在这个街边的烧烤摊,她干脆不摘墨镜了,在城市夜空中LIFI网络编织出的荧绿色光幕和巨型投影广告嚣张光芒的照耀下,墨镜丝毫不影响她辨识食物的能力:这个女人左右开弓,生蚝、烤鱼、牛肉、韭菜……就着冰镇啤酒,她吃得风生水起。排山倒海的烧烤味和女人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氛围:既粗鲁,又令人着迷。酒不醉人人自醉。他的头皮发麻。
“搞定了。”他点了点头。
“你不喝啤酒?”于紫依问他。
自从见到你,我就不再喝了。他摇摇头,说:“不喝。我尿酸高。”
“也好,现在你需要清醒的头脑。”她直起身,“内测版本什么时候出来?”
“最快下周。”
“好。”女人的两颊飞红,“后面就是我的事了。”
后面。他盯着于紫依线条松弛的嘴角。她的轻松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酒精的麻痹作用?“盖亚”(他们现在都这么称呼自己开发的App)第一阶段的任务是通过收集传感器数据建立地震的多元回归模型和联立方程模型,这就意味着,在模型没有建立起来之前,它是无法实现预测功能的——这时作为独立的App推出,肯定不会有几个人买账;而模型的建立又极端依赖数据样本规模。这是个循环悖论,如果按照常规思路,“盖亚计划”永远不可能成功。
“所以只能开后门喽……”在三天前的碰头会上,于紫依轻描淡写地说,“就像你在项目企划书上说的一样。”
按照他们的计划,“盖亚”一开始会伪装成“智和健康”的内测插件,对它的功能描述要尽量语焉不详……总之就是提高健康管理精度之类的陈词滥调。它实际在做的事情是收集传感器数据并上传至智和的云服务器。“智和健康”是智和手机的主打功能,几乎没有人会拒绝使用——五亿部手机,“盖亚”得到的数据将是海量的。
“说白了就是偷数据嘛……”小平如是说,“不过I'm loving it!”
作为一个小程序员,小平是可以喜欢这种刺激的逾矩行为。但身为智和的创始人及CEO,于紫依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紫依,”杨青石舔了舔嘴唇,“你可要想好,这事儿如果被人发现,那——”
她拍了拍他搭在桌上的手,“我人生最大的遗憾不是来自不计后果,而是来自深思熟虑。”
他的耳朵“嗡”的一声,颈毛根根直立。于紫依的话像一根来自高维度的针,探入他的过去和现在,把原本层层沉淀的现实搅得一片浑黄。这些天,地震的梦境频频造访。于紫依以不同时态出现,时而十六、时而三十二,或者干脆介于这两者之间。在梦中,他试图保护她,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然而他又隐隐知道,这样做也不能改变什么。在梦中他是洞悉自己宿命的人,他明白他们会小心翼翼地把彼此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这是两个少年人的默契,不是不计后果,而是深思熟虑……
现在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于紫依的手从他的手背上退开,说道:“我有信心瞒过董事会一段时间,但至于那几亿的用户,我心里就没谱了。我们唯一的胜算就是在所有人察觉之前得到地震预测的准确模型——青石,你能做到吗?”
他咽下一口唾沫,用力点头。
“我就知道!”她举起酒杯,墨镜里两个杨青石瞪着四只空洞的眼睛,“为我们的成功,干杯!”
他举起可乐瓶,“干杯……说好了啊,今天我结账,别跟我抢。”
于紫依的嘴角卷出一个黏黏的笑。
“好啊。”
八
他们在深夜被召集起来。办公室惨白的LED灯光下,于紫依的表情模糊,Andy刘搓着手指,三个年轻人呵欠连天。
“紫——于总,”杨青石的声音发黏,“有什么紧急——”
“‘盖亚’已经运行了一个月,”于紫依打断道,“我想请你们汇报一下进度。”
项目组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杨青石用目光探问女人,后者面无表情。他和年轻人交换眼神,然后清了清嗓子,“于总,我们从数据中挖掘出了很多有趣的东西……目前,回归方程已经初步建立起来了,但是……”
“但是?”Andy刘停止了手中动作,他的嘴唇微微发抖。
“但是模型的拟合程度还很低。”吴菲菲接话道,“我们拿预测结果和国家地震台网的数据进行交叉比对,时间、地点、震级在可接受误差范围内的预测,大概占预测总数的百分之十几。”
于紫依的脸颊跳了一下,“也就是说,现在还基本预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