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纸拉门里的二弦琴的声音戛然停止,传来了女师傅唤她的声音:“三毛呀,三毛呀,该吃饭啦。”三毛姑娘高兴地说道:“哟,师傅在叫我哪,我要回去了,行吗?”我即便说不行也无济于事。三毛姑娘说了声“那么,请再来玩”,然后晃动着她颈项上的铃铛走了,刚走到院子又急忙折回来,很担心似的问我:“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总不好说我偷吃年糕跳舞的事。于是我说:“也没什么,我刚才是因为想件事儿,搞得头有点痛。说实话,我是想和你聊聊,也许头痛就会好的,所以我才来这里的呢。”“是吗?请您多多保重吧,再见!”看来她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至此,我由于年糕而弄得萎靡不振的精神完全恢复过来,心里也畅快多了。在回家的路上,我想穿过那个茶园,便踏上那条铺满半融化的霜花的路,刚走出建仁寺的断垣,又遇上车夫家的老黑正在枯菊丛上弓起脊背,在打呵欠。最近这些日子,我已不再一见到老黑就感到恐怖了。不过,如果和它搭上话也怪麻烦的,所以我想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走过去算了。可是以老黑的脾气,如果认定谁瞧不起它,它是决不放过谁的。“喂,你这个连名都没有的野杂种!最近装起蒜来啦,就算你吃教师家的饭,也不该那样傲气十足啊,真让人恶心!”看来,老黑还不知道我已经小有名气。我本想给它解释一下,不过反正这家伙也不懂,于是我决意先和它寒暄几句,然后赶快来个敬而远之。“嗳,原来是黑君,新年恭喜恭喜,你总是那么精神十足呀!”我竖起尾巴向左绕了一圈儿。老黑只是竖起尾巴,并不向我还礼。“什么!恭喜?若是正月就值得恭喜,那你这号东西不是整年在恭喜[13]吗,小心点,你这个风箱式脑袋!”他说的“风箱式脑袋”这个词儿,大概是骂人话吧,可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于是我说:“请教一下,这风箱式脑袋是什么意思呀?”“哼,你这家伙,挨了骂还要问是什么意思,真拿你没办法,所以我说你是个地道的二百五,就是这个意思!”“地道的二百五”虽然是句蛮有趣的话,但它是什么意思,比起“风箱式脑袋”来,更令人糊涂。我本想再问个究竟以供日后参考,但即便是问它,肯定也不会得到明确答复的,所以我只好和老黑面面相觑地站着,场面多少有些尴尬。就在这时,老黑家的女主人大声喊叫起来:“哎呀,柜子上的大马哈鱼不见啦,糟啦,又是给那个黑畜生偷吃啦。真是个让人恨死的猫呀。等它回来,看我怎样收拾它!”初春悠闲平静的气氛,经过这番毫无顾忌的扰动,使得那宁静的“清平圣世”一下子变得俗不可耐。老黑露出一副傲慢的神色,好像是在说主人愿意怎样喊叫,就怎样喊叫,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它将那四棱下颏向前伸着,意思是说你都听到了吧。刚才和老黑在交谈的时候我未加注意,现在一看,在它的脚下果然有一块每片价值两分三厘钱的薄薄的大马哈鱼鱼骨头,沾满泥土扔在那里。“你还是那么能干呀?”我忘掉刚才的话不投机,情不自禁地奉上了一句赞语。老黑可不会为这么句奉承话就轻易消气的。他说:“什么能干不能干!你这个东西。俺不过吃了一两片大马哈鱼,你就说这种话,真是岂有此理。别尽说小瞧人的话!对不起,俺可是车夫家的老黑呀。”说着,它虽然没有露臂挽袖,却把右前腿用力举起,一直举到肩头。我说:“我压根儿就知道你是黑君呀。”“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说‘还是那么能干?’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一个劲儿向我挑战。如果我是人的话,就要被它揪住前胸推推搡搡了。正在我稍稍向后退让,内心感到为难的时候,又传来老黑家女主人的喊叫声:“喂,西川掌柜的,我喊你呢,西川掌柜的!喊你有事儿呀。马上给我送一斤牛肉来,听见没有?要一斤嫩牛肉呀。”向牛肉铺订牛肉的声音,打破了四邻的宁寂。老黑站立起来,把四条腿向外狠狠地抻了抻,一边嘲笑似的说道:“哼,她一年就买一次牛肉,所以,他妈的,一味大声地吆喝。就靠这一斤牛肉向前邻后舍显示她了不起,真是个难调理的娘儿们!”我无法回答,只好默不作声地听着。老黑仿佛认为这斤牛肉就是给他准备的,说道:“只这么一斤,俺是不会答应的,不过,也只好凑合吧,等她买来,俺马上吃掉它!”我说:“这回可真正是美餐哪,太好啦!”我这样说是想把他尽快打发回去。“你别管闲事,少多嘴!讨人嫌!”他说着突然蹬了一下后腿,把浮在地上的霜花踢了我满脸。我吓了一跳,正在抖落身上的泥水的时候,老黑已窜过篱笆墙,无影无踪了。大概是窥探西川的牛肉去了吧。
我回到家里,客厅的气氛与平时不同,充满了春意,就连主人的笑声也变得欢快起来。我心想真奇怪呀,便从敞开拉门的廊子进去,走近主人身旁一看,原来来了个面生的客人。头发分得十分整齐,穿着带家徽的棉布外褂和小仓出产的裙裤,是个很正经的“书生”打扮的人。我看了一下主人眼前的小火盆旁边,在带有“春庆漆绘”[14]的香烟盒一起有一张名片,上面写着“谨此介绍越智东风君——水岛寒月拜上”的字样。这就使我知道了这位客人的姓名,也明白了他是寒月的朋友。由于我是中途进来的,一时摸不清主人和客人的对话内容,看来是在讲有关我上回介绍过的那位美学家迷亭君的事儿。
客人慢条斯理地说道:“他说他想出一个有趣的主意,要我务必和他一起去。”“什么?他让你和他一起到西餐馆吃午饭,搞什么名堂?”主人把斟上茶的碗推到客人面前。客人说:“嗯,他究竟想搞什么名堂,我也弄不明白。我想,反正是他要去的,一定会很有意思的,于是我就……”主人说道:“你真的和他一起去了?哦……”客人说:“可是,真是出乎意料啊。”主人得意地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好疼呀。主人马上联想起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那桩事来,说道:“准又是胡开玩笑的事儿吧。他这人向来喜欢搞那一套啊。”客人说:“他问我是不是想吃点什么新鲜的东西?”主人问道:“那你们吃了什么呢?”客人说:“他先是看着菜单,向我介绍各种各样的菜。”“是在点菜之前吗?”“嗯。”“那么以后呢?”“以后他考虑了一下,瞧着服务员说道:‘真是没有什么可吃的哩。’服务员不服气地说:‘您看烤鸭里脊或者烧小牛排怎么样?’可是迷亭先生却说:‘如果吃那种庸俗的菜,就不会特地到这儿来啦,’服务员没有听懂‘庸俗’这个字眼,显出迷惑不解的神色,一声不吭。”“果不其然嘛。”主人附和着说。“然后迷亭先生转身对我说:‘你知道吗,要是到法国、英国,能吃到很多很多的天明调或万叶调[15]。在日本,不管到哪儿去,都好像一个模子印就似的,所以我不喜欢上西餐馆……’他说了这番大话。请问,他真是留过洋的吗?”“哪里?迷亭怎么会去留洋呢?当然喽,他有钱,也有时间,要是想去,随时都能去呀。他大概是把今后想去的打算,当成过去的事儿来开玩笑的吧。”主人说了这番话,大概自己也认为说得蛮有意思,想招客人笑似的自己先笑了起来。可客人并未表示怎样可笑。他说:“是吗?我还以为迷亭先生什么时候出过洋呢,所以当时一本正经地听他讲。而且他还像亲眼见过似的,向我讲述了一番蛞蝓汤啦、炖青蛙什么的。”“大概他是从什么人那里听来的吧。他本来就是个善于扯谎的人嘛。”“看来是这样的。”客人说着,直勾勾地看着花瓶里的水仙花,那表情似乎带着几分怨悔。“这么说,迷亭所谓的主意,就是搞这个喽?”主人是想进一步弄清楚原委。客人说:“不,这不过是个开场白罢了。正戏还在后头呢。”“唉,”主人发出好奇的叹息声。“后来,他和我商量说:‘看来蛞蝓汤啦、青蛙肉是想吃也吃不到啦,咱们就来个橡面坊[16],将就将就吧。’我当时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那也好。’”主人说:“嘿,要什么‘橡面坊’,真怪啦。”“是啊,真是怪极啦。由于迷亭先生说得十分认真,所以我一下子被蒙住啦。”客人好像是为自己的马大哈向主人道歉似的。主人对客人的歉意根本不表示同情,无所谓地继续问道:“那以后呢?”“然后,迷亭先生对服务员说:‘喂!拿两份橡面坊来,’服务员重复问道:‘您是要敏奇包(炸牛肉丸子)[17]吗?’迷亭先生更加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敏奇包,我要的是橡面坊。’”主人急着追问道:“哦,可是果真有橡面坊这道菜吗?”“这个,我当时也觉得有些怪,可迷亭先生是那么不动声色,加上他又是个西洋通,尤其是我当时完全相信他当真留过洋,所以我还帮着向服务员说:‘我们要的是橡面坊、橡面坊。’”“那么,服务员又怎么样啦?”“那服务员,现在想来真是滑稽,他先是想了一下,然后说:‘实在对不起,今天正巧没有做橡面坊,如果您要敏奇包,倒是立刻可以给您做两份,”迷亭先生显出非常遗憾的样子,拿出两毛钱小费给服务员说:‘要是那样,我们岂不白白来一趟了吗?能不能想点办法,让我们吃上橡面坊。’服务员说:‘那么让我去和厨师商量商量看。’说罢便到后边去了。”主人打趣地说道:“看来,这位老兄还真是想吃橡面坊哩。”“过了一会儿,服务员出来说:‘真不巧,没有现成的,您要是想订这道菜,可以现做,不过要多等一些时候。’迷亭先生不慌不忙地说:‘反正新年期间,咱们也无事可做,那就稍微等些时候,吃了再走吧。’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雪茄,一口一口地吸了起来,我没办法,也拿出《日本新闻》读起来了。于是那个服务员又到后边商量去了。”主人拿出读战争通讯的那种劲头儿,往前凑了凑说道:“还真够费事的哩!”“不大工夫,那服务员又出来了,表示很大歉意似地说:‘最近橡面坊的原料缺货,到龟屋和横滨的十五号外国食品店去买也买不到,所以做不成。’迷亭先生说:‘这真糟糕呀,好不容易特地跑来吃,偏偏……’他一边看着我,一边不断重复这句话,我也不好一声不响,便附和着说:‘真遗憾呀,真遗憾。’”主人表示赞同地说:“是呀。”我可不明白究竟对在哪里。“服务员好像也表示很遗憾的样子说:‘不久,原料能进货了,请您再来光顾。’于是迷亭先生又问服务员:‘都用哪些材料啊?’服务员只是嘿嘿地笑却没有作答。先生故意又问了一句说:‘材料大概是日本派俳人[18]吧。’那服务员说:‘是的,所以说最近就是到横滨去也弄不到手,实在对不起。’”“哈哈哈,这就是最后的‘滑稽点子’呀,太有趣啦。”主人从来没有这样的捧腹大笑过。他笑得打战,膝头晃动着,差一点把我颠下去。主人顾不得这些,还是在笑。看来,这是因为他知道上了迷亭的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的当的,不只是他一个人,所以突然高兴起来。“然后我们两人从西餐馆出来,迷亭先生十分得意地对我说:‘怎么样,进行得挺顺利吧,用橡面坊来招笑,够有意思的吧,’我说:‘实在佩服之至,’然后我们就分手了。不过,我的午饭时间已经耽搁,肚子空空,难受极了。”“那可让你受苦喽。”主人这才表示出同情。对于这点我也没有意见。两人的对话暂时中断,我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传入他们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