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今天早晨我见过的那块年糕,现在仍然粘在碗底上,颜色和早晨一样丝毫未变。坦白地讲,年糕这玩意儿直到现在我还从未吃过。看上去似乎很好吃,可又觉得怪可怕的。我用前腿把附在上边的菜叶拨弄在一起,看一下爪子,挂上了年糕表层的皮儿,粘粘糊糊的。我闻了闻,发出一种将饭从锅里盛到饭桶时的香味。我想是吃还是不吃?我向四周看了看,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时谁也不在。阿三也不分腊月与正月,正在外边玩羽毛毽。小孩们在起居间里唱童谣:“你说什么,小兔哥哥。”要吃,现在正是大好时机。错过这个机会,就要等到下一个新年,整整一年的时间将领略不到年糕的滋味啦。虽然我是个猫儿,可在这一刹那间悟出了一条真理:“难得的机会,会驱使所有的动物甘冒风险去做它们本来不想做的事。”老实说,我并不那么渴望吃年糕。不,我越是仔细瞧碗底里的年糕,越感到毛骨悚然,因而更不想吃了。这时如果阿三推开厨房门,或者听到后屋的小孩们向这儿走来的脚步声,我就会毫无留恋地抛弃那年糕碗。而且直到来年此时,也不会再想起年糕来。可是谁也没有来,我一再踌躇不前,还是不见人来。我仿佛感到好像有谁在催促我说:“还不快吃!还不快吃!”我一方面探头往碗里瞧,一方面盼望着快点来个人。仍旧没有人来,看来,我是非吃不可啦。最后,我张大了嘴巴,就像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碗底上一般,猛地对准那块年糕咬了上去,足足咬进了一寸左右。像我这样用足力气去咬,按理说一般的东西都应该咬断的。然而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当我觉得差不多应该松开牙齿时,却怎么也松不开。于是我想再狠狠地咬它一口,可我的嘴巴硬是动弹不得。等我觉察到年糕是个怪物时,为时已晚。我和掉进沼泽地里的人一样越是急于拔出腿来越是陷得深,越是想狠命地咬它,嘴巴越是张不开,牙齿也动弹不得。不错,我感觉出已经咬住了东西,不过这只是咬住,却怎么也没办法收拾它。美学家迷亭曾批评我的主人说:“你这人遇事不爽快。”真说到点子上啦。我觉得这个年糕也和主人一样,是个非常不爽利的家伙,无论怎样咬它,就像用“三”除“十”除不尽一样,万劫永世也别想咬断它。当此烦闷之际,我又悟出了第二条真理:“一切动物会直觉地预感到对事物的适应与不适应。”真理已经发现了两个之多,可年糕仍然粘在嘴巴上,所以一点也不觉得高兴。我的牙齿被年糕死死地粘住,痛得就像要被拔掉似的。如果不早点把年糕咬断,阿三就会进来。孩子们的歌声好像已经停了下来,她们一定会向厨房跑来。我烦躁极了,试着来回摆动尾巴,也毫不奏效。我反复把耳朵竖起来又放下去,还是不顶用。想来,我的尾巴和耳朵与年糕毫不相干,不过是白摇尾巴,白竖耳朵,又白白地放下而已,醒悟这一点,我便停了下来。我好不容易才想到必须借助前腿把年糕拂落下去。我先抬起右腿来拂拭嘴巴的周围。只是拂拭一番,当然不可能把年糕弄断。于是我又伸出左腿,以嘴巴为中心急剧地画圆圈。但这种念咒式的动作,是不会使怪物掉下来的。我想耐心最重要,于是我用两条腿轮流去拂拭,可是牙齿依然嵌在年糕里。我发起急来,把两条前腿一齐用上。你说怪不怪?这时候我居然能用两条后腿站立起来。我感到自己仿佛已不像是猫儿啦。管它是猫不是猫儿呢,到了这种紧要关头,哪里还有心思顾及这个呀。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把年糕这个怪物弄掉。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狠命地在脸上抓来抓去。由于两条前腿要猛烈活动,往往失去重心,几乎跌倒。每次要跌倒时,就得用后腿维持平衡,因而无法站在一个地方。于是我在厨房里到处蹦跳,连自己也不得不佩服那灵巧站立的功夫哪。这时第三条真理蓦地浮现出来:“一旦面临危难,则能为平素所不能为之事,此谓之天佑。”有幸享受这天佑的我,正在和年糕怪物拼命搏斗的时候,传来了脚步声,好像有人从里屋走出来。我想,在这种关键时刻给人看见,那还了得!于是我更死命地在厨房里跳来跳去。脚步声越来越近。啊、啊,真可惜,怨天不够保佑呀。终于让小孩发现了。“唉哟哟,猫吃了年糕在跳舞哪!”孩子们大声喊道。头一个听到叫声的是阿三,她把羽毛毽和木拍一齐扔掉,嚷着:“唉哟,可真是……”便跑进厨房里向穿着新年绉纱礼服的主人妻子说道:“这只讨厌的猫!”连主人也从书斋走出来骂道:“这混账东西!”只有孩子们不断地说:“真有趣!真有趣!”然后,她们就像事先约好了似的一齐“咯咯”地笑个不停。我又生气,又难受,跳舞又停不下来,简直是没辙啦。笑声刚要停下来,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说了一句:“妈妈,你看那猫,也真够受呀。”于是又以所谓挽狂澜于既倒之势,大家又大笑了我一番。过去有关人类缺乏同情心的行为所见所闻不少,但没有比这次更使我感到怨恨的了。终于,老天的保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恢复了四腿着地,并演出了白眼上翻的丑态,我难为情到了极点。看来,还是主人不忍心看着我死去,他命令阿三说:“给它把年糕拿掉。”阿三看着主人妻子,那眼神仿佛在说:“让它再跳一会不好吗?”主人的妻子虽也想看我跳舞,但她并不想眼看着我憋死,所以默不作声。主人又向阿三说:“不给它拿掉会死的,快些给它摘下来!”阿三仿佛梦中赴宴,刚饱享了一半便被唤醒似的,很不情愿地抓住年糕狠命地往下一揪。我的情况虽与寒月君不同,但当时着实担心她可能把我的几颗门牙给揪断。不是什么痛与不痛的问题,她把我死死嵌进年糕里的牙齿毫不留情地这么一扯,谁受得了呀?至此我又亲自体会出第四个真理:“举凡安乐,皆须通过痛苦而得之。”当我睁大眼睛环视四周时,家里的人都到里边的起居室去了。
出了这个洋相以后,我总觉得无颜待在家里和厨娘阿三相对了。为了改变一下心情,我从厨房溜到房后,心想干脆去访问一下住在小胡同教二弦琴的女师傅家的三毛姑娘吧。三毛姑娘是这一带有名的美人儿。我虽是个猫儿,却是解得风情的。在家里,每当我看见主人阴沉的脸色或受到阿三恶意的对待而情绪郁闷时,总要去访问这位异性朋友,互相聊天,心绪便不知不觉舒畅起来,把过去的忧虑和困苦都忘得一干二净,仿佛获得新生一般。女性的影响实在是巨大无比。我从杉树篱笆的空隙向院子里四处看看她在不在,原来三毛姑娘戴着过年的新项圈,正规规矩矩地坐在廊子里。她那浑圆的脊背别提有多美啦,简直达到了曲线美的极限。她那条尾巴卷得恰到好处,两腿的坐姿,略带忧伤、不时耸一耸耳朵的优美动作,我简直不知如何形容。尤其当她在那和煦的阳光下,暖暖和和、文雅大方地坐在那里时,虽然体态端庄静肃,但她那比天鹅绒还要光滑的浑身的毛,在春日阳光的辉映下,即使在无风之中也使人感到它在不停地轻轻颤动。我老半天魂不守舍地注视着她,后来我猛然清醒过来,便低声喊道:“三毛姑娘,三毛姑娘!”同时举起前爪招呼她过来。三毛姑娘立刻说了声:“哎哟,原来是先生您!”便从廊子上走了下来,系在她那红项圈上的小铃铛发出铃铃的响声。“想不到过新年还给戴上铃铛,真是清脆悦耳极啦。”我不由得心中赞叹。这时,三毛姑娘来到我的身边说:“先生,新年好!”说着把尾巴向左摇了摇。我们猫类在行礼的时候,总是先把尾巴笔直地竖起,然后向左甩一圈儿。在这条胡同里肯称呼我为“先生”的,只有三毛姑娘。我在前面已经声明过,我还没有名字,但因为我住在教师家里,所以只有这位三毛姑娘尊敬我,总称我“先生”。我受她这样称呼,心里当然也蛮痛快的,便“嗯”“嗯”的答应。“嗯,新年好!你化妆化得真美呀。”我回答道。她一边故意摇动铃铛给我看,一边对我说:“是呀,去年年底师傅给我买的呀,不错吧?”“声音好听极了,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铃铛哩。”“看您说的!这不是大家都挂着吗?”说着她又摇了一阵子,然后说道:“您听,多好听呀。我真高兴!”说完又摇了一阵。我联系自身处境,暗表欣羡之意,说道:“看来,你家的师傅真喜爱你哩。”三毛倒真是个天真的姑娘,她说:“是呀,简直把我当成她的孩子啦。”说着天真地笑了起来。我们虽然是猫儿,未必就不笑。人类以为除了他们自己,别的动物都不会笑,那是错误的。我们的笑,是把鼻孔弄成三角形,咕噜咕噜地震动喉咙。人自然是不可能了解这种笑法的。我问道:“你家的主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哟,你说‘我的主人’呀,问得真怪呀。是个女师傅呗,是教二弦琴的女师傅啊。”“这点我也是知道的,不过,她是什么出身呢?大概过去准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吧。”三毛姑娘回答道:“是啊。”就在这时……
等郎呀,等到那可爱的小松树……
那位师傅在纸窗里边唱边弹起了二弦琴。三毛姑娘得意地说:“多好听的声音呀!”“是很好听,不过,我不太懂,到底唱的是什么?”“你说她唱的?听说就是那个什么呀。师傅可喜欢这个曲子啦。我家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身体多结实呀。”六十二岁还活着,当然应该说是结实。我只好回答一声:“嘿。”虽然这样回答有点傻乎乎的,但没办法,一时想不出其他更妙的回答。三毛姑娘接着说道:“听说她过去出身很不错,平时她总是这么说。”“她原来到底是干什么的?”“据说她是天璋院[12]的秘书的妹妹的婆母的侄子的女儿。”“你说什么呀?”“就是那个天璋院秘书的妹妹嫁到婆家去的……”“原来是这样啊!不,请等一等,天璋院的妹妹的秘书的……”“哟,不是的,是天璋院的秘书的妹妹……”“好,这回明白啦,是天璋院的……”“对啦!”“秘书的……”“就是呀!”“嫁到了……”“不是,是妹妹嫁到……”“对,对,是我弄错了,是妹妹嫁到婆家去的……”“婆婆的侄儿的女儿!”“噢,是婆婆的侄儿的女儿呀。”“是呀,这回明白了吧。”“不,这太乱了,很难理出个头绪来,简便点说,是天璋院的什么人?”“你也未免太笨啦,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她是天璋院的秘书的妹妹的婆婆的侄儿的女儿嘛。”“这点我倒是早就清楚了,不过……”“你清楚不就行了吗?还问什么?”“是啊。”我无可奈何只好认输。我们有时候不得不说些无理也要说出三分理的谎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