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同寒月君一同出去的主人,也不知他们上哪儿散步去了。直到当天晚上很晚才回来,第二天出来吃早饭已是九点多钟了。我照例在饭桶上看着主人,他一声不响地在吃煮年糕,吃了一碗又一碗。尽管年糕片不很大,但他毕竟吃了六七块啊。最后把一块剩在碗里,放下了筷子说道:“咳,不吃啦。”如果是别人随便把吃的剩在碗里,他是决不答应的,但是,摆出一家之长的架子而自鸣得意的他,看着浸在浓汤里焦烂的年糕残骸,却丝毫不以为然。主人妻子从壁橱里拿出胃散,放在桌子上。于是主人说道:“这个药不管用,我不吃!”“怎么你……人家说这对淀粉食物很管用呢,还是吃了好啊!”她一个劲儿劝他吃。主人又犯了他那执拗的毛病,说道:“什么对淀粉管用不管用的,不吃!”妻子嘟囔说:“你这个人真是没常性!”“不是我没常性,是因为药不管用。”“你前些日子不是说真管用,真管用,每天都在吃吗?”主人使用对句似的口吻说道:“彼时管用,此时不管用啦。”“像你那样吃一阵停一阵,就是多管用的药也保险不会管用的。胃病不同于别的病,不耐心吃药,是不会好的呀。”她说着回头看了看端着方盆等候在那里的阿三。阿三立刻无条件地站在女主人一边,说道:“老爷,太太说的是实话,您要不继续吃几顿看,怎么能知道它是好药还是坏药呢。”“不管它好坏,我说不吃就是不吃。女人家懂得什么,少多嘴!”主人的妻子说道:“反正我们是女人。”说着把胃散推向主人,想强制他喝下去。主人却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进了书斋。主人的妻子和阿三面面相觑,嘻嘻地笑了起来。这种时候,如果我紧跟在主人后边,坐到他的膝上,就会大吃苦头,所以我从院子绕过去,爬到书斋前的廊子里,从纸窗的间隙往里偷偷一瞧,主人正摊开爱比克泰德[5]写的书在读着哩。如果他能像平时那样读懂这本书,当然很了不起。可没过五六分钟,他就把书本狠狠地扔在书桌上。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手。留心看下去,这次他拿出日记本写下了如下的记事:
与寒月去根津、上野、池之端、神田一带散步。在池之端的“待合”前,艺妓们穿着底襟绣着彩花的春装,在玩拍羽毛毽[6],衣着很美,而面孔丑陋,颇似我家的猫也。
大可不必为说明其面孔丑陋,特地把我当作例子呀。即便是我,只要到“喜多美容店”去刮刮脸,不见得会比人差多少。糟糕的是,人总是这样自高自大。主人的日记接着写下去:
拐过“宝丹”药铺房角,又走来一个艺妓。这个艺妓身材苗条,柳肩,长得很俊俏,身上穿着浅紫色衣服,很合体,看起来很雅致。她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道:“小源哥,昨儿晚上嘛……实在是我太忙啦。”不过她那声音嘶哑得和乌鸦叫一样,使她那风流俊俏的姿态大为减色。我懒得回头去看所谓小源哥究竟是何许人,便甩着双手径直来到“御成路”。寒月不知为什么,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再也没有比人的心理更难以理解的了。我家主人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感到恼火呢,还是流于轻浮?或者是向古代哲人的遗著中寻求一抹安慰呢?我一点也弄不清楚。他在冷嘲社会呢,还是想混迹人间?是对无聊事大发脾气呢,还是超然于物外?我简直无法摸透。我们猫儿在这方面是非常单纯的。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发怒的时候就尽情发怒,哭的时候就哭他个昏天黑地。而且,我们猫儿绝对不记日记这样毫无用处的东西。因为没有记的必要嘛。也许像主人那样表里不一的人,才有必要记日记,把不能向社会公开的真实自我在暗室中发泄一番。至于我们猫族,我认为行住坐卧,拉屎撒尿,就是我们的真实日记,没有必要费那么多手脚把自己的真实面貌一一保存下来,如果有记日记的闲工夫,干脆在廊子里睡上一觉,不是更美吗?主人继续写下去:
在神田的一家饭馆里吃晚饭。喝了两三杯许久没有喝过的“正宗”[7],结果今天早上胃口情况特好。看来,对于有胃病的人,每天晚上喝点酒是最管用的。胃散我是绝对不吃了,谁说也不行。反正不管用就是不管用。
主人在日记中拼命攻击胃散。好像在和自己吵架。今天早上的火气,在日记里似乎还余怒未息。说不定人类记日记的本质就在于此哩。
前几天某某说:“如果不吃早饭胃病就会好。”我试着停吃了两三天早饭,结果只是腹中咕咕作响,毫无效果。某某劝我不再吃咸菜,据他说,一切胃病的病根都出自咸菜。只要不再吃咸菜,就可斩断胃病的老根,必然康复。从那时起,我有一个星期未沾过咸菜边,可也没见什么功效,因而最近又吃开了。问了一下某某,据他说:“唯一的疗法是按摩腹部。但普通的按摩法不灵,必须使用‘皆川派’的古法治疗,一般胃病只要搞上一两次,就可以根治。安井息轩[8]也曾极为喜欢这种按摩术。就连坂本龙马[9]那样的豪杰,也时常接受这种治疗。”经他这么一说,我立即去上根岸[10],让他们给我按摩了一次。但是他们说不按摩骨节不会痊愈,又说不把内脏的位置翻转颠倒过来,便很难根治等。那种按摩简直残酷极了。治疗后浑身瘫软,就像得了昏睡病一样。领教这一次以后,我再也不去了。A君说千万不可吃固体食物,于是我一整天只喝牛奶,这时肠里发出隆隆的响声,简直像闹了水灾似的,弄得我整夜无法入睡。B先生说:“用横膈膜呼吸,使内脏得到锻炼,胃的功能自然会健全起来,你不妨试试。”这个办法我也稍微试了试,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腹部不太舒服。有时我突然想起来,便专心致志地做,可过不了五六分钟就忘掉了。如果努力去记它,心中便总想着横膈膜,既读不成书,也无法写文章。美学家迷亭看到这个状况,调侃我说:“你一个男子汉,又不是要临产,做什么横膈膜运动,还是算了吧。”于是这些天我便停了下来。C先生说:“你多吃些荞麦面条可能会好些。”我就不断地轮换着吃打卤面和汤面,结果弄得我不断腹泻,却丝毫不见功效。这一年来,为了治胃病,想尽了办法,可一切均归徒劳。只是昨晚与寒月呷了三盅“正宗”,倒颇为管用。今后每晚一定要喝上两三盅!
依我看,晚酌他也不会坚持下去。主人的心和我们猫儿的眼睛一样,总是不断地变来变去。他这个人不管搞什么都没有常性。而且,他在日记里明明对他的胃病表示极度担心,表面上却硬充好汉,实在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学者来访,从另一种观点发表议论说:“所有的疾病都不外是祖辈的罪孽和自身罪孽造成的。”看来,他的这位朋友对此很有研究,所议道理分明,有条有理,很有见地。可怜我的主人缺少足以反驳这种说法的学识和头脑。但由于他正为胃病而苦恼着,为保存面子,千方百计地进行了辩解。他说道:“你的说法新颖倒是很新颖,不过你要知道卡莱尔[11]也是患胃病的呀。”这是牛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那意思就好像是说:“既然卡莱尔都是胃病患者,那么自己患胃病也是光荣的。”于是朋友反驳说:“即便卡莱尔患胃病,可患胃病的人却不一定能成为卡莱尔嘛。”一句话说得主人哑口无言。别看主人那么爱虚荣,但实际上仍然希望胃病能痊愈,所以在日记里说出“今后每晚一定要喝上两三盅”的话,真是有点可笑。看来,今天早晨他之所以敢吃那么多的年糕,说不定就是昨晚和寒月君痛饮了“正宗”的缘故哩。说到这里,连我也馋起年糕来啦。
我虽然是只猫儿,可一般的东西都吃。我既不像车夫家老黑那样,具有远征到胡同口鱼铺子去的力量,自然也不具备新路里教二弦琴女师傅家三毛姑娘那样喜欢奢侈,因此很少挑拣食物。我既吃孩子们吃掉下来的面包渣,也吃掉落下来的点心馅。至于咸菜嘛,虽不大可口,为了取得经验,也曾经吃过两小片咸萝卜。怪得很,不吃则已,一吃起来,差不多所有东西都能吃。这个不吃,那个不吃,这是一种来自奢侈的任性,终究不是像我这样住在教师家里的猫所能说得出口的。据主人讲,法国有个叫做巴尔扎克的小说家,是个十分考究的人。不过,他不是在饮食上考究,他是个小说家,因此在文章上极尽考究之能事。巴尔扎克有一天想给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取个名字,他想了各式各样的姓名,结果都不满意。正在这时,一个朋友来玩,两人一起出去散步。当然他的朋友并不知道内情,只是陪他去散步而已,但巴尔扎克却想利用这个机会发现一个他反复求索而不可得的名字。所以他到了街上,别的什么也不顾,一路上只顾看那些店铺的招牌。不过,还是没有找到满意的名字。他带着朋友一个劲地走,他的朋友则糊里糊涂地一路紧跟。就这样,他们从早到晚转遍了整个巴黎。在回来的路上,巴尔扎克偶然看到了一家裁缝店的招牌,上面写着“马卡斯”。巴尔扎克高兴得拍着手说:“有啦!有啦!只能用它!马卡斯,多么好的名字呀。在马卡斯的前面再加上个‘Z’的大写字母,这就成了再恰当不过的名字。不错,非用‘Z’不可,‘Z. Marcus’真是妙极啦。自己编造个名字,即使觉得名字取得很好,也不免有矫揉造作之嫌,没有多大意思。这一下子可找到满意的名字啦。”他把给朋友带来的疲劳困惑忘得一干二净,自己一味地高兴。为给小说中的人物取个名字,非得花上一整天转遍全巴黎,在我看来,这未免太麻烦了。考究到如此地步,当然也不坏,不过像我这等以牡蛎般的人为主人的人,是不想去那样考究的。我主张不管什么只要能吃就好,这恐怕是境遇使然吧。所以我现在想吃年糕,决不是出于讲究吃,我只是想不管是什么,能吃到口就赶快吃。于是我就想起主人吃剩下的那块年糕可能还放在厨房里。我转到厨房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