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铭言集(4)
她父亲和朋友们盘腿坐在附近,静静抽烟,他们脚登鹿皮靴,肩披又大又厚的毛毡,
猎人牵着新娘在河岸遛达,他穿兽皮,浓密的胡须和卷发遮住了脖子,
新娘长着长长的睫毛,没戴头巾,粗直的头发垂下圆滚滚的腿,直到脚面。
一个逃跑的奴隶来到我屋子外面,
我听见他碰着柴堆的声音,
透过厨房半开的门我看见他一瘸一拐的很衰弱,
我走到他坐着的木头边,领他进屋,叫他别慌,
然后打来水倒进盆里,叫他洗汗湿的身子和受伤的脚,
我把我房子的套间给他住,还给了他干净的粗布衣服,
我清楚记得他转动的眼珠和不安的神情,
记得把药膏涂在他脖子和脚腕的伤口上,
他在我这里待了一个星期,伤好了就去了北方,
我曾让他挨着我坐在桌旁吃饭,我的火枪靠在墙角。
11
二十八个青年在海边洗澡,
二十八个青年个个都很友好;
二十八年的闺中生活这样孤单。
岸边高地上那幢漂亮房子是她的,
她躲在百叶窗后,隐藏着自己的美貌和华贵的衣裳。
哪个青年她最喜欢?
哦,那最寻常的一个在她眼里就挺帅。
你要去哪里,姑娘?我看见了你,
你在那里洗澡,可还是在你的房子里。
第二十九个洗澡的人来了,沿着海滩跳着,笑着,
别人没有看见她,可她看见了他们,爱上了他们。
青年湿漉漉的胡须闪着光,水珠顺着长发淌下来,
无数条小溪流过他们全身。
一只看不见的手抚过他们全身,
它颤抖着从额角向下移到胸口。
青年们仰面漂浮,雪白的肚皮鼓向太阳,他们不问是谁盯住了自己,
他们不知道谁正低头弓腰喘息,
他们没有想自己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谁。
12
屠夫的小伙计摘下围裙,在市场的肉案上磨刀,
我停下来欣赏他的连珠妙语和跳舞似的脚步。
胸脯肮脏多毛的铁匠们围着铁砧,
炉火炽热,人人奋力挥着铁锤。
我从撒满煤渣的门口观看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们柔韧的腰身和壮硕的胳膊动作协调,
铁锤挥起落下,这样从容自信,
他们不慌不忙,每一锤都砸在点上。
13
黑人牢牢抓住那四匹马的缰绳,拴在链子上的木块在下面晃荡,
这个驾着采石场马车的黑人稳健高大,一条腿踏在车的横梁上,
他腰带上边的蓝衬衣解开了,露出大片的脖子和胸脯,
他的眼神平静威严,他把耷拉在脑门的帽檐推到后边,
太阳照着他的卷发和胡须,照着他漆黑油亮的完美身体。
我看到了这位像是画里的巨人,爱他,不止于此,
我也跟车队一起行进。
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前行还是退后,我都是抚爱生命的人,
无论犄角旮旯还是后生少年,我都注意观察,不漏过一人一物,
我把一切藏进心里,也写进这首诗里。
牛时而把轭和链子摇得嘎拉拉响,时而静立在树荫里,你们的眼神要传达什么?
似乎胜过我一辈子读过的书。
我整日远足,脚步惊动了林间的公鸭和母鸭,
它们一起飞上天,缓缓盘旋。
我相信那些长翅膀的生灵有其目标,
承认红、黄、白的颜色使我激动,
我以为绿色、紫色和球状的花冠各有深意,
不因为乌龟只是乌龟就说它没有价值,
林中的松鸦从没学过音乐,它的叫声我听起来却很美,
那栗色母马的一瞥让我为自己的笨拙羞愧。
14
野鹅领着鹅群飞过清冷的夜空,
他叫着呀—嗬,声音传到我耳边像是一种邀请[4],
无心的人也许以为那毫无意义,我却仔细倾听,
向着冬夜的天空寻找它的目标和位置。
北方尖蹄子的麋鹿,门槛上的猫,山雀,草原犬鼠,
母猪哼哼着,一群猪仔嘬她的奶头,
火鸡半张开翅膀保护幼雏,
我在它们和我自己身上都看出了相同的古老法则。
我脚踩大地,涌出百种情感,
我尽力写他们,却遭到他们嘲笑。
我在户外成长,这叫我心醉,
我爱生活在牛群中、海洋与森林的气息中的人们,
爱造船和驾船的人们,爱挥动斧头和木槌的人们,爱赶马的人们,
我能一个又一个礼拜和他们吃睡在一起。
那最普通、最实惠、最亲切、最平易的,就是我,
我去寻找机会,为了丰厚的回报付出代价,
我打扮自己,把自己给予第一个愿意接受我的人,
不求上天成就我美好的愿望,
只把这愿望永远无偿抛洒。
15
纯正的女低音在管风琴厢房里歌唱,
木匠刨木板,刨子的铁舌头粗野地尖叫,
已婚和未婚的孩子们骑马回家,享用感恩节的晚餐,
舵手抓住舵柄,用强壮的手臂把它拉下,
捕鲸船上,大副精神抖擞地站着,矛和鱼叉都已备好,
打野鸭子的人悄悄走着,小心伸着懒腰,
执事们在祭坛前两手交叉,领受圣职,
纺纱的姑娘随着轮子的嗡嗡响声一退一进,
农夫在礼拜天遛达,走到栅栏边看燕麦和裸麦,
怪人的病终于确诊,被送进了疯人院,
(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睡在妈妈卧室的小床上了;)
头发花白、下巴尖尖的印刷工在排字,
他嚼着烟叶,眼睛模糊看着稿子;
畸形的病人绑在外科医生的手术台上,
被截掉的肢体可怕地扔进桶里;
混血姑娘在拍卖台上被出卖,醉鬼在酒吧炉子旁打盹,
机械工撸起袖子,警察巡逻,守门人打量着来往的人,
小伙子赶着快车,(我不认识他,却喜欢他,)
混血儿穿上跑鞋去参加赛跑,
西部的打火鸡比赛招来老老少少,有人拄着来复枪,有人坐在木头上,
神枪手走出人群,站好位置,端枪瞄准;
新到的移民一伙一伙挤满了码头,
鬈发的黑奴锄着甜菜地,监工坐在马鞍上,
舞厅里喇叭吹响了,绅士们跑着寻找舞伴,跳舞的人互相鞠躬,
年青人醒着躺在松木铺顶的阁楼里,听着悦耳的雨声,
密歇根人在流入休伦湖的小河湾布下捕猎的陷阱,
印第安妇女裹着有黄色花边的围裙,兜售鹿皮鞋和缀满珠子的手袋,
鉴赏家沿着展览会的长廊,乜斜着眼睛察看,
水手把汽船靠稳,为上岸的乘客搭好跳板,
妹妹手撑一绺线,姐姐把线缠成球,不时停下来解线疙瘩,
结婚一年的媳妇正在复原,一礼拜前她生下了头个娃娃,喜滋滋的,
头发干干净净的美国姑娘在使缝纫机或在工厂干活,
筑路工人靠在双手持握的夯上,记者的铅笔在笔记本上飞跑,画招牌的人用蓝色和金色写着美术字,
运河上的纤夫卖力地一路小跑,账房先生趴在桌上算账,鞋匠给线绳打蜡,
乐队指挥打着拍子,全体演奏员都跟从他,
孩子接受洗礼,皈依教门的人第一次发誓,
赛船布满海湾,比赛开始了,(白色的风帆好晃眼!)
赶牲口的人守望着,吆喝着要走散的畜牲,
小贩汗淋淋地背着包,(顾客为了一分钱侃价;)
新娘扯平白色的婚纱,时钟的分针慢悠悠走动,
吸鸦片的人歪倒在那里,脖子僵直,张着嘴巴,
妓女拖着披肩,帽子在歪歪扭扭、长着脓疱的脖子上晃荡,
她骂下流话,遭众人嘲笑,男人笑眯眯地互相挤眉弄眼,
(可怜啊!我就不嘲笑你的骂人话了,也不嘲笑你;)
总统主持内阁会议,部长大人们簇拥着他,
三位女士庄重友善地手挽手在广场散步,
渔夫们把比目鱼一层层摞在船舱里,
密苏里人跨过平原运送货物和牲口,
售票员走过车厢,把手里的硬币掂得叮当响惹人注意,
地板工铺地板,白铁匠架屋顶,泥水匠喊着要灰泥,
小工扛着灰泥桶排成一溜儿往前走,
年月过得飞快,到了七月四日,难以言状的大众集会,(礼炮和鸣枪好气派!)[5] 年月过得飞快,犁田的犁田,割草的割草,冬天的种子落进土里;
在远处结冰的湖上,捕狗鱼的人守候在冰窟窿边,
空地上还留着密密麻麻的树桩,拓荒的人挥着斧头猛砍,
天快黑了,驾平底船的人在杨树或胡桃树附近把船拴牢,
猎浣熊的人走遍了红河流域、田纳西河和阿肯色河流域,
在查特胡奇河和阿尔塔马哈河上,黑暗中火把通明,
族长们和儿子、孙子、曾孙子们团团坐下吃晚餐,
在土坯房里、帆布帐篷里,猎人们奔走一天后休息了,
城市入睡了,乡村入睡了,
生者按时入睡了,死者按时长眠了,
年老的丈夫睡在他的老婆旁边,年青的丈夫睡在他的媳妇旁边,
这一切融入了我心里,我融入了这一切,
我或多或少地就是这一切,
我把这一切编织成自己的歌。
16
我既年老又年青,既愚蠢又聪明,
既不关心别人,又永远关心别人,
是母亲又是父亲,是孩子又是成人,
塞满了粗糙的东西,又塞满了精致的东西,
是许多民族中一个民族的一份子,最小的民族和最大的民族都一样,
是南方人又是北方人,一个住在奥柯尼河岸上的冷淡又好客的农夫,
一个准备按自己的方式做买卖的美国人,我的关节是世界上最柔软也是最坚强的,
一个缠着鹿皮绑腿在埃尔克霍恩河谷行走的肯塔基人,或路易斯安那人,或佐治亚人,
一个在湖上、在海湾或沿海航行的船夫,一个乡巴佬、獾子、七叶树[6],
喜欢穿加拿大雪鞋或走进山林或和纽芬兰的渔民待在一块儿,
喜欢加入冰船队,和别人一道顺风航行,
喜欢待在佛蒙特的山上、缅因的森林里或得克萨斯的牧场上,
是加利福尼亚人的伙伴,是自由的西北部人的伙伴,(我喜欢他们的大块头,)
是放木排的人和煤矿工人的伙伴,是所有握手言欢、共享酒肉的人们的伙伴,
是最俭朴的人的学生,是最富有思想的人的老师,
一个刚刚涉世又饱经沧桑的人,
我有每一种肤色和地位,属于每一个阶层和宗教,
我是农夫、机械工、艺术家、绅士、水手、贵格会教徒[7],
是囚犯、拉皮条的、无赖、律师、医生、牧师。
我不认为还有什么比我的多重性更优越,
我呼吸了空气,但把大量的留给别人,
我安守本分,不目空一切。
(蛾子和鱼子各有其位,
我看得见的明亮的星星和看不见的昏暗的星星各有其位,
可触及和不可触及的事物各有其位。)
17
这些的确是所有年代和地域中所有人的思想,并非起始于我,
假如它们不是为我所有一样也为你们所有,它们就毫无意义或近乎毫无意义,
假如它们不是谜语和谜底,它们就毫无意义,
假如它们不是既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它们就毫无意义。
这是凡有陆地和水流的地方便生长的青草,
这是地球沐浴其中的寻常空气。
18
带着雄壮的音乐,带着鼓和号,我来了,
我不仅为胜利者演奏进行曲,也为被征服被杀戮的人们演奏进行曲。
你听说过获得胜利很棒吧?
我要说失败也很棒,只要战败者与战胜者有同样的精神。
我为死者擂鼓,
我的号角为他们吹出最嘹亮最欢乐的乐曲。
失败的人们万岁!
那些战船沉海的人们万岁!
那些葬身大海的人们万岁!
所有失败的将领和被战胜的英雄万岁!
那与最伟大的英雄并驾齐驱的无数无名英雄万岁!
19
这是平等安排的筵席,这肉会满足自然的食欲,
我邀请了所有人,不论他们邪恶还是正直,
我不让任何人受到怠慢或被遗漏,
受包养的娘们儿、吃白食的、小偷,被邀请到这里,
厚嘴唇的奴隶被邀请了,花柳病人被邀请了;
他们和其他人会受到同等对待。
这是一只羞怯的手在抚摸,这是头发的飘拂和气味,
这是我的嘴唇和你的嘴唇的接触,这是渴望的喃喃絮语,
这是反映我自己面孔的遥远的深度和高度,
这是将自己刻意地融入,然后出来。
你猜我有什么复杂的目的吗?
当然有,四月的阵雨和岩石旁的云母也有它们的目的。
你以为我要让你吃惊吗?
难道阳光让人吃惊吗?早晨在林子里啼叫的红尾雀呢?
我比它们更让人吃惊吗?
现在我要说些心里话,
我不会跟所有人说,我只愿跟你说。
20
谁在那里?那饥渴、粗野、神秘、裸体的人是谁?
我是怎样从我吃的牛肉中汲取到了力量?
人究竟是什么?我是什么?你是什么?
凡我标明属于我的一切,你应当用你自己的来匹敌,
不然听我说话就是白费时间。
我不像有些人那样故作悲伤,
认为岁月空虚,大地是堕落污秽的泥塘。
把牢骚、屈从搀着药粉给有病的人吧,把清规戒律甩到天边去吧,
不论在屋里还是屋外,我只要高兴就戴上帽子[8]。
为什么我应该祈祷?为什么我应该彬彬有礼、假装客套?
经过深入研究、细微分析、请教博士、仔细计算,
我发现只有贴在自己骨头上的这身膘最亲。
在所有人身上我看到自己,他们和我一模一样,
我对自己的褒贬同样适合他们。
我知道自己结实强健,
宇宙万物向我滔滔奔涌而来,
一切为我写就,我必须知道它们的含义。
我知道我是不死的,
我知道我生命的轨迹不是木匠的圆规所能画出的,
我知道我不会像小孩晚上用火棒划出的火环那样顷刻消失。
我知道我是庄严的,
我无需费神为自己辩护或求得人们理解,
我知道根本的法则从不为自己辩护,
(我寻思我表现得其实并不比我盖房子时用的水平仪更骄傲。)
我按自己的方式生存,这足够了,
即使世上没人理解我,我安然而坐,
即使世上没人不理解我,我安然而坐。
有一个世界是理解我的,对于我它是最大的世界,那就是我自己,
无论我是在今天还是在千百万年之后来到我自己身边,
今天我能愉快地接受它,也能同样愉快地等待它。
我的立足点深扎在花岗岩里,
我嘲笑你们所谓的消亡,
我懂得时间的广阔。
21
我是肉体的诗人,我是灵魂的诗人,
天堂的欢乐和我在一起,地狱的痛苦和我在一起,
我把欢乐根植于我并发扬滋长,我把痛苦转化为一种新的语言。
我是女人的诗人如同是男人的诗人,
做个女人和做个男人同样伟大,
没有什么比人们的母亲更加伟大。
我歌唱扩展和自豪,
我们对此已经太多地逃避和抵制,
我显示只有发展才能壮大。
你超越了其他人吗?你是总统吗?
那不足为奇,他们每个人都会不止于此,还要继续向前。
我是那与温馨的、越加深沉的夜一同行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