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叶集(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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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铭言集(3)

15

和我在一起,快,快紧紧抓住我。

因为你的生命和我紧密相连,

(在我同意真正把我给你之前,我也许需要多次说服,那又怎样?

人的本性不是必须多次说服吗?)

我不是文雅温柔细腻的人,

胡子拉茬,晒得黑黑的,发灰的脖子,叫人难以亲近,我来了,

我经过时,人们为了得到宇宙的坚实奖品而角斗,

我会把奖品给予能坚持到胜利的人。

16

我在路上稍做停留,

为了你!为了美国!

我仍然高高托举起现在——仍然愉快庄严地预言合众国的未来,

对于过去,我大声说出风中红色土著人的余音[7]。

红色的土著人,

留下了自然的气息、风雨的声音,如同森林里鸟兽般的呼声,这音节成了我们命名的依据,

奥柯尼、库萨、渥太华、莫农加希拉、索克、那捷兹、查塔胡奇、卡克塔、奥罗诺科,

瓦巴什、迈阿密、萨吉诺、奇佩瓦、奥什科什、瓦拉瓦拉,

给合众国留下了这些名字,他们消逝了,走了,给江河大地留下了名字。

17

啊,从今往后,飞快地扩展吧,

元素、品种、调整、骚动,迅速而大胆,

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荣光的景象,生生不息,枝繁叶茂,

一个后来居上的新的种族,更加显赫,展开新的竞争,

新的政治、新的文学和宗教,新的发明和艺术。

为了这些,我宣布——我不再睡大觉了,我要起身行动,

我心中一直平静的海洋!我感觉到了你,深不可测,攘攘躁动,酝酿着空前的波涛和风暴。

18

看,万千汽船喷着热汽航行过我的诗篇,

看,在我的诗里移民络绎不绝地来了,登陆了,

看,然后出现了帐篷、小路、猎人的茅舍、平底船、玉米叶子、新开垦的土地、简陋的篱笆和偏远的村庄,

看,西边的海洋,东边的海洋,它们怎样在我的诗里涨潮、退潮,如同在它们的海滩上,

看,我诗里的牧场和森林——看,野生和驯养的动物,看,在堪萨斯,无数群野牛吃着拳曲的矮草,

看,在我的诗里,城市坚固宏大,在内地,有铺筑的街道,有钢铁岩石的大厦,车水马龙,买卖兴旺,

看,那许多由蒸汽滚筒印刷机印出的报纸——看,从西海岸发到曼哈顿的电报横跨了大陆,

看,通过大西洋海底,美国的脉搏传到了欧洲,欧洲的脉搏也传了回来,

看,强大飞快的火车头开动了,气浪翻滚,汽笛长鸣,

看,农夫在耕田——看,矿工在采掘——看,数不尽的工厂,

看,机械工拿着工具在车床边忙碌——看,从他们中产生了杰出的法官、哲学家、总统,穿着工装,

看,我在合众国的工厂和田野里遛达,日夜有人喜爱我、紧抱我,

请听我的歌唱从那里传来的隆隆回声——请读最后到来的暗示。

19

啊,亲密的伙伴!啊,终于只有你和我,我们俩。

啊,一句话扫清了前面无尽的道路!

啊,令人陶醉、不可名状之物!啊,野性的音乐!

啊,现在我胜利了——你也将胜利;

啊,手牵手——啊,健康的快乐——啊,又一个追求者和爱人!

啊,快紧紧抓住我——快,快和我在一起。

(1860;1881)

注释:

[1]巴门诺克,为纽约长岛的印第安语称呼,意为“鱼形”,位于纽约东南部。

[2]现在和未来的大陆指北美洲与南美洲,祖先大陆指欧亚大陆。因美洲被称为“新大陆”,故有此语。地峡指巴拿马地峡,巴拿马运河在此开凿(1904—1914)。

[3]惠特曼常称民主制度为“我的女人”。

[4]老十三州,包括美国东部的纽约、新泽西、宾夕法尼亚等州,这些州最早联合建立了联邦。

[5]主干河,指纵贯美国南北的密西西比河。

[6]花岗岩州指新罕布尔州;纳拉甘西特海湾州指罗得岛州;帝国之州指纽约州。

[7]红色土著人,即印第安人。

【自己之歌[1]】

1

我赞美自己,歌唱自己,

我拥有的一切你也会拥有,

因为属于我的每一个原子同样属于你。

我悠哉游哉邀请我的灵魂,

弯腰闲看一片夏天的草叶。

我的话,我血液中的每一个原子,成自这泥土、这空气,

我出生在这里,我的父母、父母的父母也出生在这里,

我,今年三十七岁,身强力壮,开始歌唱,

打算就这么唱下去直到死。

把教义和学校的教条撂在一边,

退一步讲我觉得它们已经足够了,我永不会忘记,

无论我心怀善意或恶意,我要求自己迎着风险,

以原始的活力毫无顾忌地大讲自然。

2

屋子里充满香气,架子上也放满香水,

我吸着自己的芳香,懂得它,喜欢它,

蒸馏的味道也会使我迷醉,可我不让它这样。

旷野的空气不是香水,它没有蒸馏的味道,它是没味儿的,

它永远对我的口味,我爱它,

我要到森林边的河岸上,脱掉伪装,赤身裸体,

我发疯似的想着它,要它接触我。

我自己呼出的热气,

回声,波浪,飒飒的低语,爱的根茎和丝须,分叉的枝干和藤蔓,

我的呼气和吸气,心脏的跳动,血液和空气穿过肺,

我嗅着绿叶和枯叶,海滩和黑色的礁石,仓房里的干草,

我嗓子里迸出的字眼飘进风的漩涡,

几次轻吻,几次拥抱,伸出的胳膊合成一圈,

柔软的枝条摇摆,光和影子在树上戏耍,

独处的快乐,走在闹市、走在田野和山坡的快乐,

健康的感觉,晌午的颤抖,我起床迎接太阳唱的歌。

你以为一千英亩地就算多吗?你以为地球很大吗?

你用功了好久学习读书吗?

你为自己懂得了诗就特别骄傲吗?

今日今夜和我待在一起,你就会拥有一切诗歌的源泉,

你就会拥有地球和太阳的精华,(还有百万个太阳等着呢,)

你将不再接受二手、三手货,不再通过死人的眼睛观看,不再用书里的幽灵填充自己,

你也不会通过我的眼睛观看,或从我这里接受事物,

你会耳听八方,用自己的心过滤它们。

3

我曾听过谈话者的谈话,关于起源和终结的谈话,

可我不谈论起源和终结。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多的开始,

也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多的青年和老年,

将来不会有像现在这样多的完美,

也不会有像现在这样多的天堂和地狱。

冲动,冲动,冲动,

世界上永远是生殖的冲动。

相反而相等的东西冲出朦胧,永远是物质和增长,永远是性,

永远是个体的结合,永远有不同,永远是生命的繁殖。

这用不着详细解释,有学问和没学问的人都心知肚明。

像最确定的东西一样确定,像铅锤一样笔直,牢系在横梁上,

像马一样强壮、热烈、骄傲、带电,

我和这种神秘,我们就站在这里。

我的灵魂清澈甘甜,不是我灵魂的一切也清澈甘甜[2]。

缺少一样就两样都缺,看不见的由看得见的来证明,

等到它也变得看不见了,就轮到它被别的东西来证明。

人们代代自寻烦恼,要把优劣辨明划分,

我知道万物的完美和谐与宁静,他们争论时我一声不吭,我跑去沐浴,自我欣赏。

我喜欢我的每一种器官和气质,喜欢任何生气勃勃而清洁的人的每一种器官和气质,

没有一寸或一寸中的一分是低劣的,分分寸寸我都熟悉亲切。

我心满意足——我看呀,跳呀,笑呀,唱呀;

那个床伴儿搂着我爱着我,通宵睡在我旁边,天一亮就蹑手蹑脚走了,

留给我那么多盖着白毛巾的篮子,使屋子也变得敞亮,

我很快就接受了,领会了,

任凭眼睛凝望大路上的背影,

怎么能去斤斤计算,

一件值多少,两件值多少,哪一件最值钱?

4

旅行的人和询问的人包围了我,

我遇见的人,我早年的生活或者我住过的选区、城市、国家对我的影响,

最近的消息、发现、发明、社交、新老作者们,

我的饮食、衣着、朋友、外貌、祝贺、债务,

我爱的某个男人或女人的真实或假装的冷漠,

我的家人或我自己的病,钱财使用不当、损失或缺乏,郁闷或兴奋,

战争,自相残杀的恐怖,哄传的可疑新闻,突发事件,

这一切日日夜夜向我走来,又离我而去,

但是它们不是我自己。

任凭推推搡搡,我站立着,我是我自己,

我开心,得意,怜悯,悠闲,独立,

俯视,直立,或者弯起一条胳膊搭在无形而又确凿的架子上,

歪着脑袋好奇地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既在局中又在局外,观望着,猜想着。

回头看,我曾和语言学家和辩论家们费力地在雾中穿行,

现在我不嘲笑,不争辩,我只见证和等待。

5

我相信你,我的灵魂,但是另一个我不必屈从你[3],

你也不必屈从另一个。

和我一起在草地上打发时光吧,放松你的喉咙吧,

我不要听说话、音乐和诗歌,不要俗套和慷慨陈词,最好的也不要,

我只喜欢你喃喃的声音,催人入睡。

我记得有一回我们躺在一个那么清纯的夏天早晨,

你把头枕在我的腿上,轻轻滚来滚去,

你解开我胸前的衬衣,将舌头伸向我裸露的心口,

直到你触到我的胡须,直到你握住我的双脚。

安宁和感悟迅速在我周围升腾蔓延,超越了世上一切争论,

于是我知道上帝的手便是我自己的允诺,

于是我知道上帝的灵便是我自己的兄弟,

所有来到这世上的男人都是我的兄弟,女人都是我的姐妹和爱人,

造化的主心骨是爱,

无穷无尽的是田野里坚挺或蔫萎的叶子,

是叶子下洞穴中褐色的蚂蚁,

是虫蛀的栅栏上一片片的苔藓、石头堆、接骨木、毛蕊花和牛蒡草。

6

一个孩子递给我满捧的草,他问草是什么?

我怎样回答呢?我知道的并不比他多。

我想它必定是我的气质的旌旗,由象征希望的绿色材料织成。

我还想它是上帝的手帕,

一件故意丢下的芬芳的礼物和纪念,

在角上还留着所有者的名字,我们可以看见、议论、问这是谁的?

我还想,草是个孩子,是植物产下的婴儿。

我还想,它是一种统一的象形文字,

它意味着:无论在宽阔或狭窄的地方都同样发芽,

无论在黑人和白人中间都同样生长,

无论是加拿大人、弗吉尼亚人、国会议员、穷人,我都同样给予他们,接待他们。

现在,在我看来它是坟墓上未经修剪的美丽头发。

卷曲的草呀,我会温柔对待你,

你可能是从年青人胸脯上滋长出来的,

如果我认识他们,我会爱他们,

你可能来自老人,或来自刚刚离开母亲怀抱的孩子,

在这里你就是母亲的怀抱。

这草很暗,来自年迈母亲们的白头,

比老头儿无色的胡子还暗,

是来自嘴巴里浅红上腭下方的黑暗。

啊,我终于觉察到这么多倾诉的舌头,

觉察到它们并非无缘无故从嘴巴里探出。

但愿我能解释那关于死去的青年男女的暗示,

那关于老头儿和年迈母亲的暗示,那刚离开母亲怀抱的孩子们的暗示。

你以为那些小伙子和老头儿现在怎样了?

你以为那些女人和孩子现在怎样了?

他们在什么地方好好活着呢,

最小的幼芽表明实际上没有死亡,

即使有过,它只是引导生命向前,而不是等候在终点上将生命阻止,

生命一旦出现,死亡便结束了。

一切都向前向外发展,没有什么会垮掉,

死亡不同于任何人的想象,它更加幸运。

7

有人想过出生是幸运的吗?

我要赶快告诉他或她,出生和死亡同样幸运,这点我知道。

我和垂死的人一起经历了死亡,和新生的婴儿一起经历了出生,我可不局限于我的鞋帽之间,

我细观世间万物,没有两件相似,而且件件美好,

大地美好,星星美好,存在于它们之上的一切都很美好。

我不是大地,也不附属于大地,

我是人们的朋友和伙伴,他们和我一样不朽而且深奥,

(他们不懂得怎样不朽,可我知道。)

事事为其自身和其所有者而存在,我的男性和女性为我而存在,

那些过去是男孩、现在爱恋女人的人为我而存在,

那骄傲的,并以受轻蔑为痛苦的男人为我而存在,

情人和老姑娘为我而存在,母亲和母亲的母亲为我而存在,

曾经微笑的唇、曾经流泪的眼为我而存在,

孩子们和孩子们的父母为我而存在。

去掉一切掩饰吧!对于我你们是无罪的,既不过时也没被抛弃,

我透过绒布和格子花布看到了你们的本质,

我在你们身边,顽强,怀着渴望,不知疲倦,不能被赶走。

8

小家伙睡在摇篮里,

我撩起纱盖看了很久,用手轻轻挥赶苍蝇。

小伙子和红脸蛋的姑娘转身走上长满灌木的小山,

我从山顶偷偷看他们。

自杀的人躺在卧室里,地板溅满血污,

我目击了尸体、浸血的头发,留意到手枪掉落的地方。

人行道上的唧唧喳喳,车子的轮胎,靴底的污泥,遛弯儿人的聊天,

沉重的马车,车夫跷起表示询问的大拇指,马蹄把花岗岩路面踏得嘚嘚响,

雪橇叮叮当当,高声的玩笑,扔雪球,

欢呼献给大众宠爱的家伙,骚动的暴徒怒气冲天,

遮着帘子的担架晃晃悠悠,把里面的病人送往医院,

仇人相遇,顿出恶言,几拳头把人揍趴下,

人群激动了,佩戴星徽的警察飞快插入他们中央,

无情的石头飞来飞去发出回音,

吃饱了撑的人和饥肠辘辘的人中暑了,抽风了,阵阵呻吟,

妇女们突然惊叫,匆匆回家分娩婴儿,

活人和死人的演讲一直在这里震响,还有因为礼貌而克制的嚎叫,

逮捕罪犯,轻蔑,淫亵的勾引,接受,噘嘴拒绝,

我留意到这一切,他们的表现和反响——我来了,又走了。

9

乡村仓库的大门打开了,准备就绪,

收获时节的干草装满了慢腾腾的马车,

清澈的阳光在棕绿斑驳的草上跳跃,

满抱满抱的干草被堆上了倾斜的草垛。

我在那里帮忙,我躺在马车上的干草堆顶,

我感觉到了轻轻的颠簸,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

我跃过车上的横档,抓着苜蓿和稗子,

倒栽葱滚下来,头发沾满了草。

10

我独自在远山荒野打猎,

游荡着,为自己的轻松舒坦惊喜,

傍晚挑了个安全地方过夜,

点起一堆火,烤着刚猎到的野味,

和我的狗一起睡在集拢的树叶上,猎枪靠在身边。

美国式的快船张开三层白帆,乘风破浪,

我在船头弓着腰眼望陆地,在甲板欢呼。

船夫和挖蛤蜊的一早起来等我,

我把裤脚塞进靴子,去玩个痛快,

那天你真该和我们在一块儿,围着那锅海鲜杂烩。

我在西部见过猎人的露天婚礼,新娘是个红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