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母亲
伊丽莎从小由女主人抚养长大,向来受到她的钟爱和娇惯。
到南方去过的旅游者一定经常注意到那里有许多穆拉托[1]和夸德隆女人,她们似乎生来有一种特别的优雅气质,说话轻柔,举止娴静。而夸德隆女人,除了这种天然风韵,往往还生就一副令人倾倒的容貌,可以说,差不多每个夸德隆女人都长得楚楚动人。前面描述过的伊丽莎并不是臆想出来的形象,而是依据多年前在肯塔基州见过的一个夸德隆女人写成的。伊丽莎在女主人的呵护关怀下平安地长大,没有受到各种诱惑——那些诱惑会使美丽成为一个女奴的致命伤。她已经嫁给附近庄园上的一个穆拉托男人,他叫乔治·哈里斯,是个聪明能干的年轻人。
他的主人将他租给一家麻袋厂做工,由于他心灵手巧,精明干练,被认为是工厂里的头把好手。他曾发明过一台麻纤清洁机[2],就这位发明者所受的教育和境况来看,他在机械方面所展示出的才能足可与轧花机发明者惠特尼相媲美。
他相貌英俊,举止温柔,很受全厂工人的喜爱。然而从法律角度来看,这个年轻人却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件东西,他的这些优秀的资质全都控制在一个生性粗鲁、心胸狭隘而又专横残暴的主人手里。他听说乔治的发明后,驱车来到工厂,想看看他那聪明的奴隶到底在干些什么。厂主很热情地接待了他,并祝贺他拥有一个这么有价值的奴隶。
乔治侍候主人参观了工厂、机器。参观中,乔治心情愉快,身子挺得笔直,说话十分流利,显得那么英俊潇洒,富有男子气概,这使他的主人感到不舒服,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他的奴隶有什么权利到处跑来跑去,发明机器,在绅士们面前神气活现呢?他得立即制止这种情况。他要把他带回庄园,让他在地里锄草翻土,“看他还能这么神气地到处乱走!”于是他突然向厂主讨要乔治的工资,并说要立即将他带回去,厂主和工人听了都十分吃惊。
“可是,哈里斯先生,”厂主反对说,“你这样做也太突然了吧?”
“突然又怎么样?这个人不是我的吗?”
“我们愿意,先生,提高他的租金。”
“我不在乎租金,先生,我不需要把我的奴隶租给别人,除非我愿意。”
“但是,他好像特别适宜干这活啊,先生。”
“可能是吧,但是对于我让他干的活计,他可从来没有太适宜过,这我敢肯定。”
“可你想想看,他发明了这台机器啊,”一个工人不合时宜地插嘴说。
“哦,不错!——一台节省劳力的机器,是吗?他会发明这种机器,这我敢肯定;可任何时候都别让黑奴做这种事。他们每个人本身就是一台节省劳力的机器!不行!他一定得走!”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乔治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他知道自己无法违抗宣布这一厄运的人的权力。他交叉着双臂,紧闭双唇,但是胸中却像一座怒火熊熊的火山,一股股激情的火流涌向全身条条血脉。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又黑又大的双眼像燃烧的煤块,射出愤懑的火光;要不是那位好心的厂主碰碰他的手臂,低声相劝,他可能会狠狠地爆发出来。
“算了,乔治;先跟他回去吧。我们会想法子帮你的。”
那暴君看着他俩悄声耳语,虽说听不见说的什么,但能猜到其中的意思,这就愈发坚定了他的决心,一定要保持对这个奴隶的控制权。
乔治于是被带回庄园,被迫在庄上干最重的苦活。他能克制自己,始终没有说过一个无礼的字眼;但他那双闪着怒火的眼睛,那阴郁愤怒的神色是一种自然流露的无法克制的语言——这是不容置疑的迹象,明确表明此人是不可能成为一件东西的。
正是在工厂做工的那段快活的日子里,乔治与妻子相识并结了婚。当时他受到厂主的信任和赏识,可以随意地自由来去。谢尔比太太极其赞成这桩婚事,她很高兴把自己宠爱的美奴嫁给一个跟她同种族、而且在各方面都跟她很相配的男人,这使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做媒说合的心理多少得到了满足;所以,他俩在新娘女主人家宽敞的客厅里举行了婚礼,女主人亲手将香橙花戴在新娘靓丽的头发上,再给她罩上面纱,这面纱下的面容是那样娇媚美妙,实属罕见。婚宴上到处是白手套、蛋糕和美酒——客人们艳羡地赞美新娘的娇丽和她女主人的宽容慷慨。婚后一两年里,伊丽莎经常和丈夫会面,生活得美满幸福,唯一不足的是失去了两个婴儿,他们是她的心肝宝贝,她为此悲伤不已;女主人怀着母亲般的关切,从理智和宗教的角度,循循劝导她,抚慰她痛苦的心灵。
自打生下小哈里以后,伊丽莎的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她把全部心血和精力都倾注在这个小生命上,身心完全恢复了健康和正常。伊丽莎是个幸福的女人,直至她丈夫突如其来地被迫离开那个善良的厂主,回到法定主人的暴虐控制下。
厂主倒是说到做到,乔治被带离工厂一两个星期后,他希望哈里斯先生一时的盛怒已经平息,因此前去拜访,千方百计劝说他同意让乔治回厂干活。
“你不必费心劝说了,”哈里斯固执地说,“我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事,先生。”
“我并不想干预你的事,先生。我只是觉得为了你自己的利益,你可能会同意按我提出的条件把他租给我们的厂子。”
“哼,这事儿我心里一清二楚。我带他离开你厂的那天,你们俩互使眼色、悄声耳语的情景我都看见了;你可别来糊弄我。这是个自由国家,先生,那奴隶可是属于我的,我爱怎么处置他就怎么处置他——就是这样!”
于是乔治最后的希望泡汤了;在他的前面别无其他,只有一种艰辛的苦役生活,此外,那专横残暴的主人还要想方设法折磨侮辱他,令他的生活更加痛苦不堪。
有一位十分人道的法学家曾经说过,对一个人最残酷的处罚莫过于绞刑。不对,还有一种比这更为残酷的刑罚!
注释:
[1]即第一代黑人混血儿。
[2]肯塔基州确有一个年轻黑奴发明了一台类似的机器。——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