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另一方面他是个被囚禁的人,
而且不是囚禁一两年,是一生。
他这种受苦又受难,谁有能耐
写成一首英语诗?我没这诗才;
所以只好尽量简短地点一点。
且说那第七年的五月第三天[90]
(这故事早被写进一些古书里,
而且在那些书中讲得更详细),
反正不管是巧合或者是天命
(总之注定了的事必定会发生),
帕拉蒙凭着一位朋友的帮助,
在半夜以后不久从牢房逃出,
然后尽快地逃离了那座城市。
原来他拿很多酒给那看守吃,
这种酒里加进了香料和蜂蜜、
底比斯的上好鸦片和麻醉剂,
所以那看守吃后就进了睡乡——
哪怕推他,他也得酣睡一晚上。
这样,帕拉蒙竭尽全力地逃跑。
但那时夜很短,很快就将拂晓,
所以他必须尽快找地方藏身。
就是这样,战战兢兢的帕拉蒙
小心翼翼地钻进附近的树丛。
他想整个白天就躲在树丛中,
等到天黑了之后再动身赶路,
回底比斯后再叫亲友们帮助,
要大家一起出力攻打忒修斯。
他宁可冒冒险,哪怕拼着一死
也要赢得艾米莉,同她结良缘:
简而言之,这是帕拉蒙的心愿,
是他的目的,是他的全部打算。
现在我回头来把阿赛特谈谈。
他哪里知道麻烦已离他很近,
因为命运已引他落进了陷阱。
忙碌的云雀为白天来临报信,
它唱着歌儿迎接晴朗的黎明,
这时火一样的太阳灿烂升起,
那光明使整个东方显露笑意;[91]
光线照进了枝枝桠桠的中间,
把树叶上的银白色露滴晒干。
阿赛特这时在忒修斯的宫中
已是这位君王的最得力扈从;
起身后他看到屋外阳光明媚,
为了前去迎接这五月的朝晖,
同时他心头涌起那强烈渴望,
为了排解便骑到一匹战马上,
那性烈如火的马离开了王宫,
迅跑了一二英里驰向田野中。
他来到一个小树林(说来也巧,
这个小树林我刚才正好说到),
为了用嫩枝给自己编个花环——
无论是忍冬或山楂他都不管。
他把一支歌迎着阳光高声唱:
“五月里百花开放和绿叶生长;
我要欢迎你,美好清新的五月,
因为我想要一些绿色的枝叶。”
他心情愉快,一纵身下了马鞍,
随即就信步走进了树林中间,
沿着林中的小径就随意游荡。
碰巧帕拉蒙藏身在这个地方——
在那灌木中没人能够发现他,
因为他极其担心会遭到追杀。
来人竟是阿赛特,他哪里知道,
确实,这一点怎么也想象不到。
多年来有句老话说得真不错:
“田野长眼睛而树林生着耳朵。”
所以人们的言行应该要冷静,
因为每天有意外相遇的情形。
阿赛特当然不知道这里有人——
偏偏灌木中静静坐着帕拉蒙,
近得能听清他讲的只言片语。
阿赛特高高兴兴唱完了歌曲,
同时又尽情地作了一番游荡,
突然之间就陷入了沉思默想——
相思者常常有这种古怪心理:
有时在树巅,有时落到荆棘里,
忽上忽下,像井里的吊桶一般。
说真的,这也就像星期五那天,[92]
有时出太阳有时雨下个不停,
多变的维纳斯把情人们的心
就这样拨弄;而她多变的安排
就像她那日子里,天时好时坏。
星期五难得同其他日子一般。
阿赛特唱完了歌便长吁短叹;
他不再走来走去,坐下了说道:
“唉,只怪我出生那日子不好!
朱诺啊,你对底比斯咬牙切齿,
你同这城邦作对要作到几时?
卡德摩斯以及安菲翁的苗裔[93]
是金枝玉叶却都被横扫一气:
卡德摩斯是我们开国的祖先,
是他第一个把底比斯城兴建,
并且成了底比斯的加冕之君;
我是他嫡系后裔,是他的子孙,
完全是君王之家的正统后代,
可是现在我成了卑贱的奴才——
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那人,
我却低三下四地当主人侍奉。
而朱诺使得我更加蒙受耻辱,
因为我不敢把真姓实名公布:
过去我叫阿赛特,听来很受用;
现在低贱得叫菲拉斯特拉通。
唉,残酷的玛斯、残酷的朱诺啊,
你们的怒气灭了我这门皇家——
弄得只剩不幸的帕拉蒙和我,
而他还在雅典的牢中受折磨。
这样还不算,最最要我命的是:
爱神猛烈地射来火样的箭矢,
命中我忠贞而忧思重重的心,
使我必死无疑,像出生就注定。
你的眼睛要了我的命,艾米莉,
我死的原因完完全全在于你。
要是我能做任何事让你高兴,
那我心头上的任何其他事情
就不再值得我丝毫加以注意。”
他说到这里竟突然倒地不起,
昏迷了好长时间才站起身来。
帕拉蒙听了阿赛特这番自白,
觉得似乎有一把冰冷的匕首
扎进他心头,气得他浑身发抖。
这时他感到难以再继续忍耐,
竟像疯子从灌木丛后冲出来,
面如死灰地指着阿赛特数落:
“你这个背信弃义的恶毒家伙!
现在你暴露你爱我的心上人,
可我为了她忍下了多少悲恨,
而你我还是立誓结义的亲戚——
我在此之前多次这样告诉你。
你在这里竟然还欺骗忒修斯,
竟然欺上瞒下地这样改名字。
现在我们俩得拼个你死我活,
因为艾米莉的爱人只能是我——
你和别人都不准爱上艾米莉,
因为我是帕拉蒙,是你们死敌。
我尽管凭运气刚刚逃出牢房,
完全赤手空拳地来到这地方,
我照样无所畏惧:你要么死亡,
要么从此不再把艾米莉爱上——
两条路你挑,因为你已跑不了。”
阿赛特满心鄙夷地拔剑出鞘——
听了这话又已经认出帕拉蒙,
这时他变得像狮子一样勇猛——
说道:“凭高坐在天上的神发誓,
你要不是在生病又爱得发痴,
而且在这里又没有一件武器,
那么你这回必定死在我手里,
根本就别想活着逃出这树丛。
你说你我两人立过誓、结过盟,
我现在就让这束缚化为乌有。
你这大傻瓜想想:爱本就自由,
而我就是爱她,这不关你的事!
然而你既然是个英勇的武士,
愿意为了赢得她而决一死战,
我就以武士的信誉给你诺言:
这事我决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你明天在这里准能把我找到;
我要带来足够的甲胄和武器——
你把差的留给我,好的就归你。
今晚我会把足够的饮食送来,
还给你送些衣服当作被子盖。
如果你在我现在待的林子里
杀死了我,把我意中人赢了去,
那么你就去像我一样爱她吧。”
“同意你这安排,”帕拉蒙回答。
就这样,两人以信义作了担保,
然后就分手,等待第二天来到。
啊,丝毫不懂得博爱的丘比特!
啊,当君王的怎能把同伴容得!
俗话说得真好:恋爱和支配权
最不愿让别人分享,而要独占。
帕拉蒙、阿赛特懂得这个道理。
阿赛特立刻就骑马回到城里,
到了第二天天还不亮的时候
已悄悄备好两份武器和甲胄——
既非常合用也足够他俩使用,
让他们在野外单独决一雌雄。
他骑马而去,像出生时地孤独,
身前还带有甲胄和武器两副;
在彼此早先约定的时间、地点,
他同帕拉蒙在那林中见了面。
这时候两人的脸上变了神情,
如同色雷斯猎手的那种情形——
他手执长矛站在林间空地上,
听着他的猎物冲过来的声响,
听着他要打的那头熊或猛狮
一路上在撞落树叶、撞断树枝,
心中在想:“我的死对头来啦!
这一回准有一个死,非我即它:
我得在这片空地上把它杀死;
要是做不到,它准会把我吞吃。”
他们也是这样;刚认出了对方,
两人的脸色就已完全变了样,
根本就不来“你好”之类的客套,
彼此不说话也不试着来几招,
就立刻动手帮对方戴盔披甲,
那种友好就像他们是兄弟俩。
但随即把锋利坚挺的矛拿起,
两人便开始你来我往的攻击。
你也许早就已经想到,帕拉蒙
在这厮杀中像狮子一样凶猛,
阿赛特则像一头凶残的老虎——
反正他们搏斗得像两头野猪,
在暴怒中它们嘴里流出白沫。
他们浑身都是血,在拼命相搏。
让他们继续去这样你扎我刺,
这里我要对你们讲讲忒修斯。
命运之神哪,你这万物主宰!
上天所预设的一切福祉祸灾
由你在世界各处贯彻和兑现;
你坚强有力,哪怕人发出誓言,
或正或反地抗拒某一件事情,
但总有一天那件事照样降临,
哪怕这降临是在一千年之后。
因为有一点肯定:我们的欲求,
无论是要战要和或要恨要爱,
全得受到天意的支配和主宰。
现在我让忒修斯来作个证明,
因为爱打猎是这君王的脾性,
尤其是爱在五月里追猎大鹿——
每天的曙光没照到他的床铺,
他已经穿好了衣裳准备上马,
还有猎手、号手和猎狗伴随他。
他在狩猎中感到很大的乐趣,
而他最大的欢愉和渴望在于
能亲手打到一头大鹿,因为他
崇拜战神和狩猎女神狄安娜。
我前面说过这一天天气晴好,
满心欢畅的忒修斯喜上眉梢,
带着他美丽的希波吕塔女王,
带着艾米莉(大家全穿绿衣裳),
前呼后拥催着马朝猎场驰去。
他径直冲向就在近旁的林地,
因为听说这片树林中有头鹿。
忒修斯这位君王就这样奔突,
骑着马冲向林中的一块空地,
因为那头鹿很可能逃到这里,
随即在越过一条小溪后逃窜。
只要身边有几条称心的猎犬,
忒修斯倒想这样追它一两趟。
这位君王追到那林间空地上,
在那低低的太阳下抬眼一看,
立刻就把阿赛特、帕拉蒙发现:
两人厮杀的勇猛像公牛一样。
两把闪烁发亮的剑你来我往,
瞧那股狠劲,只消被剑刃擦到,
那么恐怕连橡树也要被劈倒。
这君王不知两人是什么来历,
便使劲把两脚一夹,催动坐骑,
猛地就冲到这两个人的中间,
一面大声叫“住手”一面拔出剑:
“别再打,我以伟大的玛斯起誓,
看见谁再动手,我叫他马上死!
谁要再打,我立刻就要他脑袋!
你们是什么人,从实给我讲来。
为什么不在皇家的角斗场上,
却在这里如此轻率地斗一场,
连一个裁判一个证人都不找?”
帕拉蒙听了之后立刻回答道:
“陛下,多说话能有什么用处?
我们两个人本就该引颈就戮。
身为俘虏,我们俩活得很悲惨,
我们的生命让我们感到腻烦;
既然你是公正又明断的君主,
那就不要给我们怜悯和庇护,
要凭神圣的慈悲首先杀了我,
然后像杀我一样杀我这同伙。
也可先杀他,因为你不知底细:
他就是阿赛特,也即你的死敌。
他被驱逐出这里,回来是死罪,
凭这个理由,杀他没什么不对。
因为就是他来到了你的王宫,
说他的名字叫菲拉斯特拉通。
这个人就是因为爱上艾米莉,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把你蒙蔽,
你还提拔他当了你的扈从长。
今天我既然已经面临了死亡,
就把这事情源源本本地招认:
我是个不幸的人,名叫帕拉蒙,
凭诡计,我刚从你的牢房逃脱。
我也是你的死敌,而且我要说:
我对可爱的艾米莉爱到极点,
能够死在她眼前便是我心愿。
所以我要求惩罚我,把我处死;
但对我这同伙也该同样惩治,
因为我们俩全都应该被杀掉。”
那位英武的君主当即回答道:
“我立刻就能处置你们两个人:
就凭你刚才亲口所作的招认,
你们已被定罪,你的话赖不掉;
用刑逼供对你们完全没必要。
凭红战神玛斯之名,你们得死!”
那女王有一副女性柔肠,这时,
禁不住流下泪来,同时艾米莉
和所有同行的贵妇开始哭泣。
在她们看来,这种命运很可悲,
降临在这两人身上实在倒霉,
因为两人既高贵又温雅年轻,
之所以决斗只不过为了爱情。
见他们淌血的伤口又大又深,
女眷们不分地位高下叫出声:
“主上啊,看在我们女人分上,
发发慈悲吧!”说着都跪在地上,
简直要去吻忒修斯站着的脚。
就这样,这君王终于怒气渐消,
因为他宽厚的心中涌起怜悯。
尽管他起先气得乱抖了一阵,
但对于这两个人的拼死胡闹
及其原因,他略略做了下思考,
虽然说气恼仍肯定他们有罪,
但理智却要他承认他们无罪。
随后他又想到,人只要有办法,
总是要在恋爱中帮自己一把,
总是要千方百计地逃脱监禁;
再说,看那些女子仍旧哭不停,
他心里对她们不免感到怜惜。
于是他宽厚的心中这样考虑:
“只有是昏君才没有怜恤之心,
对待心怀恐惧又肯悔改的人,
他所言所行才会同狮子一样——
就像是对付一个骄横又狂妄
而且坚持其原先错误的家伙,”
忒修斯对自己这样默默解说;
“这样的君主识别能力没一点,
在此情形里划不出区分的线,
而是把傲慢与谦卑混为一谈。”
怒气很快就这样地烟消云散,
他目光炯炯,欢快地抬头一瞧,
随即嗓音朗朗地这样宣布道:
“爱神哪,请你祝福我们大家吧!
你这位主宰的威力多么伟大!
世上的一切挡不住你的威力,
你当然是神,因为你创造奇迹,
能够按照自己的愿望和爱好,
使每一颗心得到塑造或改造。
我们看看阿赛特、帕拉蒙两位,
现在他们已不在我的监房内,
若是回底比斯就是王室子弟;
而他们知道我是他们的死敌,
落到我手里我能要他们的命。
但爱神让他们空长一双眼睛,
偏叫他们来这里拿性命冒险。
想想吧,难道这不是蠢到极点?
除了在恋爱的人,谁才真正蠢?
瞧他们,为了坐在天庭里的神,
流了多少血,不还是煞有气派?
他们侍奉的爱神是他们主宰,
对他们的效劳这样就算酬报!
但侍奉爱神者觉得自己头脑
最聪明,不管将会招来什么事!
不过这整个事情中最妙的是:
他们为之而作此表演的女郎
对他们的感谢之情同我一样;
天哪,对于这一场血腥的争夺,
她的了解不比杜鹃或野兔多!
但不论好歹,事情总得试一试;
人无分老少,傻瓜总得做一次。
凭亲身体验我早知道这道理,
因为我也曾当过爱神的仆役。
我完全明白爱神造成的创伤,
懂得一个人落进爱神的罗网,
这个人将会受到怎样的揉搓,
所以我原谅你们的这次罪过——
因为连我的王后和她的妹妹
都跪在地上要求不治你们罪。
你们俩必须现在就对我发誓:
永远都不做对我国不利的事,
决不在白天或黑夜对我袭击;
尽力在一切方面同我站一起——
你们的罪过我这就免于惩治。”
于是他们按要求庄严地宣誓,
并且请求他保护和从轻发落。
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之后他说:
“凭着你们的王室血统和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