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这是命运给我们安排的磨难。
土星的位置不对头,根据星象,
天体的这种安排使我们遭殃;
任我们发誓不干也无法更改,
因为出生时上天已作出安排;
我们得忍受,这是简明的道理。”
帕拉蒙当即回答道:“我的表弟,
根据你的这么一番话,我要讲,
你可真是有点儿在胡乱猜想。
不是这牢房使我发出喊叫声,
是我这眼睛刚才看到的情景
刺伤我的心:这能置我于死地。
我看到有一位女子绝顶美丽,
在这花园的那一边来去走动,
是她引起了我的叫喊和苦痛。
我虽不知道她是女神或女子,
但是我想她是真正的维纳斯。”
说到这里,他跪在地上继续讲:
“维纳斯啊,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要以这形象显身在这个花园,
出现在我这悲苦不幸者眼前,
那就帮我们逃出这牢狱之灾。
如果说天意早就作出了安排:
老死在牢房中便是我的命运;
那就请对我的家族多加怜悯,
因为在暴政下他们饱经摧残。”
听了这番话,阿赛特抬头一看,
看到这女子在那里到处走动,
他的心也被那美貌深深扎痛——
如果说帕拉蒙的心受到重创,
那么阿赛特至少也同样受伤。
他叹了口气,哀哀切切地说道:
“那里散步的女郎轻盈又美貌,
真是转眼之间就要了我的命;
除非她对我给以眷顾和怜悯,
让我至少能同她见见面,否则,
我与死无异;再没什么好说的。”
帕拉蒙听了他的这么一番话,
怒气冲冲地瞧他一眼并回答:
“你是在说真心话还是开玩笑?”
“当然是我真心话,”阿赛特说道,
“愿上帝保佑,我没有心思打趣。”
帕拉蒙两条眉毛攒聚在一起;
“如果你对我不忠或是背叛我,
这决不会给你带来荣誉,”他说,
“因为我是你表兄,我们还彼此
庄严地立过誓:一是同生共死;
二是除非在酷刑下命归黄泉,
否则我们俩在被死神分开前,
无论是爱情或者是其他事情,
好兄弟,我们都不能彼此作梗。
你应该事事都助我一臂之力,
而我也同样诚心诚意帮助你,
这是你和我立下的庄严誓言。
我很清楚你不敢否认这一点。
因此你不言而喻该为我出力,
可现在你想背信弃义搞诡计,
爱上我钟爱并且崇拜的女子——
我爱她爱到我的心死灭为止。
我说阿赛特,你不该背信弃义,
是我先爱她,并把苦恼告诉你,
因为你曾立过誓,我刚才说过,
以为你是我兄弟一定会帮我。
如果你有这能力,那作为武士
你就有义务帮我做成这件事。
否则我敢说一句:你背信弃义。”
“那么更背信弃义的恰恰是你。”
阿赛特十分高傲随即反驳道,
“是你在背信弃义,我实话相告。
因为要说爱上她,我在你之先。
你有什么可说?就一会儿以前,
你还不知道她是人还是神灵!
所以你的感情是宗教的感情;
而我则因为她是女人才爱她。
我之所以告诉你我爱上了她,
是把你当表兄又当结义兄弟。
就算我想到先爱上她的是你,
难道你不知读书人有句老话:
‘谁能给恋爱之人定什么约法?’
凭脑袋我敢说,爱情之法高于
世人之间所存在的一切法律。
因此在任何阶层,人为的律令
每天在遭到破坏,就为了爱情。
人在爱情问题上由不得自己,
哪怕会死,也没法从爱情逃离,
不管他爱的是姑娘、人妻、孀妇。
再说你的一生中,她那种眷顾
你未必能得到,当然我也一样。
因为你自己也很清楚,事实上
你我都被判定了终生受监禁,
人家决不肯接受我们的赎金。
我们就像两只狗把骨头争夺,
但是争斗了一天没一点收获;
而就在它们斗得起劲的时候,
一只鹰把它们间的骨头叼走。
我的表兄,所以说国王宫廷里,[83]
人人都是为自己,这也不得已。
你要爱就爱,我既然把她爱上,
就要一心爱到底;情况就这样。
我们得耐心地被人关在这里,
今后也得各人碰各人的运气。”
他们两人争得又激烈又久长,
但是我没有工夫细细地去讲;
为了尽可能把故事讲得简短,
我这就言归正传:且说某一天
有位勇武的君主庇里托俄斯[84]
来到雅典拜访老朋友忒修斯,
同时像惯常那样来享受享受。
他同忒修斯是一对要好朋友,
他爱忒修斯胜过爱任何别人,
而忒修斯爱他爱得同样深沉;
因为他们的友情开始于童年。
古籍上说过,这两人亲密无间;
要是一个人去世,那么说实话,
另外那个人愿去地狱里找他——
但是那种事我就说到这儿了。
庇里托俄斯非常喜欢阿赛特——
早在底比斯就有过多年交情。
经过庇里托俄斯一再的恳请,
忒修斯终于同意赎金也不要
就让他恢复自由,放他出监牢,
让他去他愿意去的任何地方——
但有个条件,下面我这就来讲。
简单说起来,这可是一项协议;
如果阿赛特在他今后一生里,
竟然再踏进忒修斯王的疆界,
那么不管是白天或者是黑夜,
只要一旦被发现并且被抓到,
那么他脑袋就得被大刀砍掉——
哪怕他只呆了仅仅一个钟点。
此外没折衷办法,就这个条件。
于是他只得离开,赶紧回故土;
但他得记住:他押的是他头颅!
现在阿赛特感到莫大的苦痛!
这苦痛像是死亡扎在他心中。
他流泪呼号,他哭得哀哀切切,
只想找机会暗暗把自己了结。
他说:“我呀真是生来就命苦,
现在我坐的牢比先前还不如;
我如今待的是地狱,不是炼狱,
而且注定要永远在这里定居。
我竟认识庇里托俄斯,真晦气!
不然我如今还在忒修斯那里,
一生一世关在他牢中倒也好,
那可是我的幸福而不是苦恼。
只要能看到那美人,把她崇拜,
哪怕永远也不配得到她青睐,
那么我也就感到非常满足了。
帕拉蒙兄弟呀,我的亲爱表哥,
你在这件事情上获得了胜利,
可以极其幸福地待在监房里。
谁说是监房?千真万确是天堂!
命运的骰子帮了你一个大忙:
你能见到艾米莉,我却远离她。
而天道无常,一旦事情起变化,
你既然是个智能双全的武士,
离她又这么近,只要机会合适,
也许那时候你的愿望能实现。
但是我永远得不到什么恩典,
这样被赶了出来,满心是绝望,
无论是水火土空气的哪一样,[85]
或是由它们构成的任何生物,
在这事情上给不了慰藉、帮助。
确实,我该毁灭于绝望和不幸。
再见啦我的欢乐、希望和生命!
“上天在各个方面待人都不薄,
比人自己想到的还要好得多;
但是人常常埋怨上天和命运,
唉,这究竟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有的人想发财,不料这种想法
会使他一病不起或遭到谋杀。
另外有的人想从监狱里出来,
不料回家后竟被家里人杀害。
诸如此类的灾祸能层出不穷,
我们不知道祈祷有什么作用;
我们变得像醉汉,醉得像老鼠:
醉汉有个家,这一点他很清楚,
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回家,
而对于醉汉,条条道路都很滑。
的确我们在世上就是这个样:
总在不断地寻找幸福和欢畅,
然而事实上我们常把路走错。
这句话我们都会说,尤其是我,
因为我原先以为并完全相信:
只要我逃离牢房不再被监禁,
那么我就会很高兴又很满足,
不料我现在却被赶离了幸福。
既然我已不能再见到艾米莉,
我与死无异,事情没挽回余地。”
话分两头,且说帕拉蒙那一头。
他在得知阿赛特已走的时候,
凄凄惨惨地号啕痛哭了一场——
哭号之声在巍峨城堡中回响;
连他粗壮的脚上戴着的铁镣
也因他咸咸的伤心泪水湿掉。
他叹道:“唉,阿赛特,我的表弟,
你已赢得了我们争吵的胜利。
此刻你在底比斯自由地走动,
哪里还会想到我心中的苦痛。
你既很精明机灵又勇猛威武,
有能力召集我们所有的亲属,
来向这城邦发动猛烈的攻击,
然后凭什么条约或某种时机,
就能使她做你的情人和妻子,
而我为了她就只能一死了之。
因为,如果从可能性方面来讲,
你既然获得了自由,出了监房,
又身为贵胄,自然就比我有利——
我死在囚笼里,怎能同你相比。
活在世上,我每天会哀伤痛哭,
因为牢房既使我受许多苦楚,
我的爱情也同样使得我难过,
这使我受到痛苦的加倍折磨。”
这时候妒忌之火在他胸膛里
一下子蹿起来把他的心侵袭,
那势头之猛使他顿时变了样——
看来像死灰又像枯死的黄杨。
接着他说:“众位残酷的天神哪,
统治人间,你们凭那永恒的话,
只把你们的律令和永恒意向
刻在硬得有如刚玉的石板上。
人类在你们眼中显示的情形
怎能胜过瑟缩在圈里的羊群?
人也同别的走兽一样遭屠杀,
而且还在监房里被囚禁关押;
事实上一个人即使没有罪过,
也常受病痛或其他厄运折磨!
“无辜的人受折磨居然是天意,
这种天意里究竟有多少道理?
另外一点也增加了我的痛苦:
人还得受到道德义务的束缚,
为了神,得把自己的欲望抑止,
但是野兽的欲望倒不受限制。
一头动物死了就不再有痛苦,
但是人死后还得悲伤和哀哭,
尽管在世上他饱经忧患苦恼:
毫无疑问,这大致是众生之道。
这个问题我让神学家来回答,
但我知道世上的痛苦太多啦。
可叹的是,我看见毒蛇或贼子,
他们残害了多少位忠义之士,
却逍遥自在,可以去任何地方。
但我得坐牢,因为土星要这样,[86]
因为朱诺满怀着妒意和怒气[87]
把底比斯城的高墙夷为平地,
让底比斯的王族几乎消灭光。
而维纳斯的一方也要我灭亡,
因为她对阿赛特妒忌又害怕。”
现在我把帕拉蒙暂时搁一下,
让他安安静静地待在牢房里;
先把阿赛特的情况讲讲仔细。
夏天过去后,夜变得越来越长,
这位相思者和那囚徒的悲伤
也与夜俱增,使他们加倍痛苦。
要说哪个更痛苦我可说不出。
这里还是长话短说吧:帕拉蒙
已被判定要坐牢,坐整整一生,
看来得在锁链和镣铐中死亡;
阿赛特则被永远赶出那城邦,
要是回来他脑袋就得被砍掉——
所以他那意中人他永难见到。
你们也都恋爱过,我要问你们
哪个更苦,阿赛特还是帕拉蒙?
这位每一天都能见到心上人,
但是一辈子他只有坐牢的份。
那位能走路、骑马去任何地点,
但永远无法同他心上人相见。
他们中哪个最苦随你们去想,
我得像先前那样继续往下讲。
第一部结束
第二部开始
这位阿赛特回到底比斯之后,
每天都长吁短叹,人逐渐消瘦,
因为再也见不到他的意中人。
总的说来一句话:他那种愁闷,
无论现在或将来都举世无双,
再没有谁的愁闷能够比得上。
他咽不下水和饭菜,睡不着觉,
弄得人枯槁精瘦,瘦得像长矛。
他眼窝深陷,害得人人都怕看,
他脸色苍白憔悴,像死灰一般。
他总是独自一个人,孤孤零零,
晚上哀诉时整夜整夜哭不停。
他听到人家唱歌或弹奏乐器,
忍不住就要没完没了地哭泣。
他的精神萎靡得完全变了样,
以至于人家尽管正在听他讲,
也没法相信这是他说话声气。
他表现得满腔愁绪、心情压抑,
不仅完全像患了严重相思病,
而且更像是脑子里出现病情,
就是说抑郁之气进了前脑里,
这样便造成了他的癫狂痴迷。
总之,这位痛苦的相思病患者
不像以前那青年贵族阿赛特——
他的习惯和心情完全变了样。
为什么我总是在说他的悲伤?
这种残酷的折磨、痛苦和悲愁
他在足足忍受了一两年以后
(我说过他在他的祖国底比斯),
有一天夜里他正躺下睡觉时,
似乎看到长着翅膀的墨丘利——[88]
这天神站在他面前给他鼓气。
他的手中笔直地握着催眠杖,
一顶帽子戴在光亮的头发上。
阿赛特心想,这位天神的衣着
在当初催眠阿耳戈斯时穿过。[89]
他对阿赛特说道:“你得去雅典,
那里注定了是你悲愁的终点。”
听到这句话,阿赛特醒了过来,
一跃而起。“不管遭什么祸害,”
他说道,“我也要立即就去雅典,
决不能因为怕死就踌躇不前。
我要去看看我所倾心的女郎,
在她的面前我决不畏惧死亡。”
说罢,他拿起一面大镜子就照,
只见镜子里的他已变了容貌,
就连他的面色也完全变了样。
这时一个想法来到了他心上:
既然他这么长时间都在生病,
结果连他这张脸也已变了形,
那么他以后只要别出头露面,
像平头百姓似地居住在雅典,
他就能常常见到心上的女郎。
于是他立刻换掉了全身衣裳,
装扮成一个贫困不堪的苦力。
他只让一名扈从跟随着自己——
这扈从知道他的秘密和状况,
也像他一样装扮成穷人模样。
阿赛特抄最近的路直奔雅典;
到了之后,他一天来到宫门前,
自告奋勇地说是愿意干杂活,
不管是什么零活重活都肯做。
这件事我就说得尽可能简短。
总之不久后人家就给他活干,
给他活干的是艾米莉的管事;
因为阿赛特很精明,很快得知
仆人之中谁在为艾米莉服务。
由于阿赛特本来就高大魁梧,
再加上他既年轻又身强力壮,
所以劈柴和担水干得很在行,
也足以完成任何人派他的活。
这样干下来转眼就是一年多,
结果美人艾米莉选他当侍从;
他说他名字叫菲拉斯特拉通。
宫中像他这样身分的男子汉
远远不像他那样讨人家喜欢;
他待人接物又非常温文尔雅,
于是王宫中到处都在夸奖他。
人们说如果忒修斯给他机会,
把他提升到比较体面的职位,
让他在那个职位上发挥才智,
那么忒修斯做了一件大好事。
就这样,由于他言行出众超群,
他的好名声很快传遍了宫廷,
结果忒修斯听到后为之所动,
就把他召到身边让他当扈从
并给他与这职位相称的俸禄。
另一面,人们每年从他的故土
悄悄地送来他所得到的收益,
但是这笔钱他花得谨慎得体,
所以没人怀疑他这钱的来源。
这样的生活他转眼过了三年,
无论战时或平时他智勇超群,
所以忒修斯对他已最为宠信。
这里我要撇下有福的阿赛特,
回来把帕拉蒙的情况说一说。
在阴森可怖的坚固牢房里面,
帕拉蒙这时已待了七年时间,
痛苦和悲伤使他变得很消瘦。
谁像他那样感受到双重搓揉?
一方面是爱情使他感到苦恼,
这苦恼简直已使他神魂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