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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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保罗出世,风波再起(2)

“哎呀!”莫雷尔太太不禁惊呼。

牧师颇为慌张。莫雷尔走了进来。他正憋着一肚子气。牧师起身要跟他握手,他却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免了吧,”莫雷尔说着伸出手,“你看看它!这样的手,你是不会握的吧?手上全是挖煤铲煤留下的煤尘。”

牧师的脸一红,十分尴尬,又坐下。莫雷尔太太站起来,把冒着热气的长把锅端走。莫雷尔脱下外套,把扶手椅拉到桌边,重重坐下。

“你很累吧?”牧师问。

“累?我是很累,”莫雷尔答道。“像我这么累是啥滋味,你哪儿知道。”

“也是,”牧师回答说。

“我说,瞧这儿,”这矿工说着指指背心的肩部。“这会儿算是干了一点儿,还是汗津津的,像块湿抹布。你摸摸。”

“哎呀!”莫雷尔太太大喊道。“希顿先生可不想摸你那脏兮兮的背心。”

牧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不错,他兴许是不想,”莫雷尔说;“管它呢,反正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我的背心天天都湿得可以拧出水来。做男人的从矿井辛辛苦苦回来,你就没什么拿给他喝,太太。”

“你明明知道你把啤酒都喝完了,”莫雷尔太太说着给他倒了杯茶。

“一点儿也没剩?”他转而要牧师评评理——“人家浑身是尘土,你知道——尘土都堵到矿工的嗓子眼儿里了,回到家就该有酒喝。”

“那是当然的,”牧师说。

“可是,十回有九回没喝的,”莫雷尔说。

“有水啊——还有茶,”莫雷尔太太说。

“水!水清不了嗓子眼儿。”

他倒了一杯茶,吹了吹,从胡子拉碴的嘴里喝下,叹口气。他再倒了一杯,把茶杯放在桌上。

“我的桌布呀!”莫雷尔太太说着,把茶杯放在盘子上。

“人家累成这样回来,还管你桌布不桌布,”莫雷尔说。

“好可怜哟!”他妻子大声挖苦说。

屋里一股肉和青菜味,还有矿井工作服的气味。

他向牧师探过身去,大胡子随着向前一凑,脸上黑不溜秋,嘴巴显得很红。

“希顿先生,”他说,“成天在黑洞里,老在采煤工作面上挖,那玩意儿比墙还要硬——”

“你就别诉委屈了,”莫雷尔太太插嘴说。

她恨她的丈夫是因为,只要有别人在,他就诉苦,争取同情。坐在一旁照看着婴儿的威廉恨他,那是一种男孩的恨,恨他虚情假意,恨他对待母亲漠不关心。安妮一向不喜欢他;只能见他就躲。

牧师走后,莫雷尔太太看看她的桌布。

“弄脏啦!”她说。

“你有牧师陪你喝茶,我就该干坐着?”他大声嚷起来。

两人都怒气冲冲了,但她没吭声。婴儿哭了起来,莫雷尔太太把长把锅从炉子上端起来,无意间碰着安妮的头,她也哇哇哭起来,莫雷尔冲她直嚷嚷。正大吵大闹时,威廉抬头望着壁炉台上方那一行发亮的大字,清清楚楚地念了出来:

“上帝保佑我家!”

正要去哄哄婴儿的莫雷尔太太,听威廉这一念,便向他扑去打了他一耳光,说:“要你瞎搀和什么?”

尔后她又坐下来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这时威廉用脚踢他一直坐的凳子,莫雷尔则吼起来:

“笑得这么起劲,有啥笑头。”

一天傍晚牧师刚走,她心里想,她丈夫要是再夸耀一回,她就再也受不了啦,于是带着安妮抱着婴儿出去。莫雷尔曾经踢过威廉,做母亲的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她走过牧羊桥,穿过草场一角,到了板球场。时至黄昏,那一片片草地仍像晚霞一样金灿灿的,推动水车的水流声潺潺不断。她坐在板球场上一棵杨树下的座位上,面对着这黄昏。绿茵茵的板球场展现在她眼前,显得平平整整,好似一汪闪光的大海。孩子们在看台的淡蓝阴影中玩耍。乌鸦成群掠过云淡的天空飞回来,呱呱叫着。它们弯斜着身子排成弯曲状的一长排,出现在金色的落日余晖中,全神贯注,呱呱叫着,盘旋着,好似乘着缓缓旋风的点点黑色火花,掠过一处树丛,那树丛俨然是牧草丛间的黑色台柱。

几位绅士在练球,莫雷尔太太能听到击球声和人们突然间发出的惊呼声;能看到白色人影在绿茵地上寂然走动,那里已渐暮色茫茫。在远处的庄园,一些干草堆的一侧仍有亮光,另外几侧已呈蓝灰色。在渐渐消失的夕晖中,一辆大车堆满捆捆干草谷物轻声地蹒跚而过。

太阳西下。每当广漠的傍晚,德比郡的群山在红红的夕阳下都映得熠熠生辉。莫雷尔太太望着太阳从天空西沉,当空只留下淡淡的花冠似的蓝色,而西边的天空已红色一片,仿佛所有的火都在那里燃烧,只留下这花冠蓝得洁净无瑕。一时之间,田野那一边隐秘的叶丛中的山楸浆果像火似的特别显眼。休耕地角落的几堆小麦秆仿佛还活生生地立着;她想象,它们是在向她点头致意;她的儿子或许会成为约瑟[2]那样的人的。东边在夕阳的反照下粉红一片,西边一片鲜红,遥遥相映。山坡上被晒得闪闪耀耀的大堆干草现已冷清了。

在莫雷尔太太想来,无谓的烦恼烟消云散、美好的事物纷纷浮现才是幽静无为的好时刻,她才能心静如水而且有力量审视自己。一只燕子不时飞过她身边。安妮不时捡来一把杨树果。婴儿在他母亲的膝上不肯安静,动个不停,小手朝着阳光直摇摇。

莫雷尔太太低头看看他。她对丈夫有恶感,故而把这孩子视若灾祸。如今她对这孩子总有种怪怪的感觉。她的心绪因这孩子而沉重,简直就像这孩子不健康或是畸形似的。但是,他看上去挺健康。不过她注意到这孩子皱着眉头,眼神抑郁,这都很特异,仿佛要探明痛苦为何物。她看着孩子沉思的黑瞳孔时,感到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

“他像在想心事呢——挺伤心的,”科克太太说过。

她看着他时,做母亲的沉重感觉顿时化为了剧烈的悲伤。她贴近他,泪水从她心底一涌而出。小宝宝伸出几个小手指。

“我的小心肝!”她轻声喊道。

那一刻,她从内心深处感到她和她的丈夫都有罪。

小宝宝抬眼看着她。那蓝眼睛跟她一模一样,不过眼神抑郁沉着,他仿佛意识到了打击过他内心某处的一些事。

柔弱的婴儿躺在她的怀里。他那深蓝色的眼睛时时一下都不眨地看着他的母亲,仿佛要诱使她说出她内心深处的想法。她不再爱她的丈夫;她本来就不想要这个孩子,可现在他躺在她怀里,牵动了她的心。她感到,把这个弱小身躯和她自己连在一起的脐带仿佛还没有断。一股疼爱这婴儿的热浪涌过她全身。她抱着孩子,紧贴着她的脸和胸。她要全心地、竭尽全力地补回对他的爱,因为他是没有得到爱而来到这世上的。他出世了,她就应当格外爱他;以她的爱来带他。孩子那明亮懂事的眼睛使她痛苦使她害怕。她的心事,他全都知道?怀在娘胎里他就在听?他的眼神是否带责备之意?她觉得浑身发软,痛苦,害怕。

她又一次意识到了太阳在对面的山边渐渐落下,红彤彤的。她突然举起孩子。

“看!”她说。“看啦,我的小宝贝!”

她把孩子朝绯红、搏动着的太阳一举,心里宽慰了许多。她看见他举起了小拳头。她再把他抱回怀里,几乎羞愧不已,因为她一时情不自禁想到要孩子回到他来的地方去。

“要是长大,”她暗自思忖,“他会怎样——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她真是忧心忡忡。

“我要叫他保罗,”她脱口就说;她不知道为什么。

过了一会,她回家去。深绿色的草场上空一时之间阴暗下来,使一切都在黑暗中了。

不出她所料,家里没有人。十点钟左右,莫雷尔回家来,至少这一天安然度过。

这段时间,瓦尔特·莫雷尔特别好动气。矿上的活似乎使他筋疲力尽。回到家里跟谁说话都没好声好气过。炉子烧得不旺,他横眉竖眼;饭菜不好,他满口怨言;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说说话,他就吼他们,吼得孩子们的母亲气得不得了,孩子们也恨他。

星期五,到十一点钟他还没回家。婴儿生病,不安神,不抱他他就哭。莫雷尔太太累得要死,身体又虚弱,几乎自顾不暇。

“那冤家快回来就好,”她疲倦地自言自语。

孩子总算在她怀里渐渐入睡。她已累得没有力气把孩子抱到摇篮里去。

“不过,随他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会说什么,”她说。“那只会惹我生气;我什么也不会说。可我知道,要是他有点儿出格,我是要发脾气的,”她自言自语地又说了几句。

她一听见他回来就叹息一声,仿佛她已忍无可忍。他醉醺醺,这是在报复她。他进屋时,她埋头看着孩子,不愿看他一眼。她正憋着一肚子火,他倒好,歪歪倒倒地靠着橱柜,弄得瓶罐丁零当郎直响,又去抓住壶的白色圆柄好让自己站稳。他挂好帽子和外套,转身回来,站得老远,怒视着她,而她坐着,埋头看着婴儿。

“这家里就没什么吃的?”他问道,霸气十足,像是对仆人说话。他借着几分醉意,竟然学着城里人说话,又快又不清楚,装腔作势的。莫雷尔太太最恨他这德行。

“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有什么,”她说,无动于衷。

他站在那里瞪着她,不动声色。

“我好声好气地问,你就该好声好气地回答,”他装腔作势地说。

“我已经回答了,”她说,仍对他不理不睬。

他又横眉怒目。他一摇一晃地向前走。他一只手扶着桌子,另一只手去拉抽屉拿刀切面包。抽屉拉不出来,因为他是站在侧面斜着拉。他脾气上来了,使劲一拽,整个抽屉被一拽而出,匙子、叉子、刀子,无数金属器皿稀里哗啦统统掉在砖地上。婴儿被吓得一惊。

“你这是干什么,笨手笨脚的醉鬼?”婴儿的母亲嚷道。

“该你来收拾。你就该起身,跟别的女人一样伺候男人。”

“伺候你——伺候你?”她嚷道。“没错,我总算明白了。”

“对了,我来教你该怎么做。伺候我,是的,你就得伺候我——”

“休想,老爷。我宁愿侍候门外的一只狗。”

“什么——什么?”

他正打算把抽屉放回去,一听她刚才说的话,便转过身来,脸通红,红了眼,恶狠狠地把她瞪了好一会儿,一声没吭。

“呸!”她立即轻蔑地啐他一口。

他好不激动,猛地拽出抽屉,抽屉像刀似地砍在他的腿上。当他反应过来,便将抽屉朝她扔去。

抽屉很浅,它的一角打中她的额头,随之摔在壁炉里了。她晃了晃,差点晕晕乎乎从椅子上摔下来。她心中无比难受;她抱起孩子紧贴胸前。片刻后,她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婴儿哭得十分伤心。她左额上的血直流。她低头看着婴儿,头晕眼花,几滴血渗进婴儿的白围巾,幸好婴儿没有伤着。她把头向左右摇摇以保持平衡,血流进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