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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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保罗出世,风波再起(1)

经过上次争吵之后,瓦尔特·莫雷尔有好几天都羞愧满面,但不久又照样蛮横无理,照样冷心冷面。只不过那狂妄自信略有收敛。甚至从身体上看也变小了,焕发的雄姿也已衰微。他一向就长得不算粗壮,因此,机警、刚毅的风姿大为减色,他的体形似乎也跟着他的自尊与精神力量一起缩小了。

他如今总算明白妻子拖着身子干活该是何等艰辛,悔悟之心唤醒了他的同情心,促使他助以一臂之力。他从矿井直接回家,晚上不外出而待在家中,但星期五晚上总待不住的。不过他十点钟左右回家,而且不会喝醉。

他常常给自己做早饭。他起得早,时间充裕,不像一些矿工在清早六点钟就把妻子拽起床。五点钟,有时更早,他就醒来,起床下楼。她睡不着时往往躺在床上等待这一时刻,仿佛等待片刻的宁静。要等他出门之后似乎才能有真正的安睡。

他穿着衬衣下楼,挺费劲地把整夜放在炉边烘的工作裤穿上。炉子里总有火,因为莫雷尔太太捅过炉子。屋里第一个响声就是声,是拨火棍掏炉子的声,是莫雷尔打碎剩下的煤块把已经灌满放在炉架上的那壶水烧开。除了吃的以外,他要用的杯子、刀叉等等都已好好地摆在桌上的一张报纸上。他做好早饭,沏好茶,用炉边地毯的一角堵住门下边的缝以防风,把火添旺,坐下来高高兴兴地享受一个钟头。他用叉子叉起咸肉放在火上烤,用面包接住滴滴油脂;把咸肉片放在厚厚的面包上,用折叠小刀切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把茶倒进带茶碟的杯子里,心里真乐。和家里人一起吃饭可从来都不会这么开心的。他讨厌叉子;用此物很是时髦,但普通老百姓还很少用。莫雷尔喜欢用折叠小刀。他一个人吃着喝着,在天冷时常常坐在小凳上,背朝暖和的壁炉架,食物放在火炉围栏上,杯子摆在炉边。然后看看头天晚上的报纸——能看懂多少算多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可吃力费劲了。甚至在白天,他也喜欢拉下百叶窗,让蜡烛点着;这是在矿井里养成的习惯。

六点差一刻他站起身,切两块厚厚的黄油面包放进白布包里。他往白铁壶里灌满茶。他在矿井里最爱喝的是不放牛奶也不放糖的冷茶。然后他脱下衬衣,穿上在矿井里穿的背心,这是一种厚法兰绒马甲,领口开得很低,有短袖,很像女式衬衫。

然后他上楼,给妻子端去一杯茶,因为她身体不适也因为他想到了要这样。

“我给你端来一杯茶,老婆,”他说。

“啊,你用不着,你知道,我不爱喝茶,”她回答说。

“喝了吧,喝了又能让你好好再睡一觉。”

她接过茶。见她接过茶啜了一口,他高兴得很。

“我敢打赌,没放糖,”她说。

“咦——放了一大块啊,”他说,有点委屈。

“那就怪了,”她说,又啜了一口。

她披散着头发时,脸特别可爱。他爱看她这种喃喃抱怨的样子。他又看着她,然后扬长而去。他带到矿井吃的黄油面包从不超过两块,所以有个苹果或桔子对他乃是一大乐事。每次她给他放进一个时,他总是很欢喜的。他围上围巾,穿上又大又重的靴子,穿上外套,背上一个大袋子,袋子里放着装食物的小袋和茶壶,然后走进清新的晨曦,关上门,没锁。他喜欢这清晨,喜欢走过田野。他到达矿井口时,嘴里总咬着从树篱上摘下的一枝叶柄,下到井里整天嚼着叶柄保持嘴里湿润,感到像在田野里一样舒畅。

后来,孩子出世的日子迫近,他在上工之前便忙乎起来,掏炉灰,擦壁炉,打扫屋子,马虎了事。然后他自以为是地上了楼。

“我替你都收拾干净了;今天你连一根指头也不用动,坐着看看书就得。”

这话让她笑了,尽管她还一肚子气。

“饭呢,张嘴就有?”她回了一句。

“呃,饭我不会做。”

“没得吃,你就会做了。”

“唉,兴许是吧,”他说完就走了。

她到楼下一看,屋子是收拾过,可没收拾干净。不彻底打扫一番,她是闲不住的;她拿着簸箕去倒垃圾。科克太太暗中注意着她,这时便煞有介事地向她自己家的堆煤屋走去。然后她朝木栅栏那一边咋呼:

“哟,你还这么拖着身子忙呢?”

“唉,”莫雷尔太太颇不以为然地回答,“不这么又能怎么。”

“你看见霍斯了吗?”一个小个子女人在路对面喊道。那是安东尼太太,黑头发,个子小得出奇,老穿件紧身的棕色丝绒衣服。

“没有,”莫雷尔太太说。

“嗯,但愿他会来。我还有好些衣服要洗呢。我听见他的铃声了,没错。”

“听!他就在巷子那头。”

这两个女人朝巷子那头望去。在河洼地尽头,有一辆像老式轻便马车式样的车,车里站着一个人,身子贴近好几捆淡黄色的织物;一群女人向那人伸着胳膊,有的手里拿着几捆。安东尼太太本人的一只胳膊上就搭着一堆没染过色的淡黄袜子。

“这一个星期我织了十打,”她得意地对莫雷尔太太说。

“啧啧啧!”对方说。“我不知道你哪有时间。”

“嗯!”安东尼太太说。“找时间就能有时间。”

“我不知道你怎么个找法,”莫雷尔太太说。“织这么多,能卖多少钱?”

“两个半便士一打,”对方回答说。

“唷,”莫雷尔太太说。“坐着织二十四只袜子,挣两个半便士,我情愿饿肚子。”

“哦,我不知道,”安东尼太太说。“你可以捎带着织嘛。”

霍斯摇着铃过来了。女人们胳膊上搭着织好的袜子,在院子外等着。此人十分粗俗,总跟她们开玩笑,总想骗骗她们,欺欺她们。莫雷尔太太不屑于理睬,回到自家的院子。

这里有件事是不言自明的,如果哪个女人要邻居帮忙,就把拨火棍伸进壁炉里敲敲壁炉的后壁,因为相邻两家的壁炉是后壁靠后壁的,所以这声音就很大。一天早上,科克太太在和面做布丁,这时听见壁炉里砰砰直响,差点把她吓死。她两手沾满面粉就赶紧向栅栏跑去。

“是你在敲吗,莫雷尔太太?”

“请别在意,科克太太。”

科克太太爬上她家的煮衣服的铜锅,翻墙,翻到莫雷尔太太家这边,跑到这位邻居面前。

“啊,亲爱的,感觉怎么样?”她关切地喊道。

“你去把鲍尔太太找来,”莫雷尔太太说。

科克太太跑进院子,扯起又大又尖的嗓门喊道:

“艾吉——艾吉!”

从河洼地这头到那头都能听到这喊声。艾吉终于跑了出来,被派去请鲍尔太太,科克太太则撂下布丁不管,陪着她的邻居。

莫雷尔太太躺上床。科克太太给安妮和威廉做了饭。鲍尔太太,胖胖的,走路一摇一摆,在屋里发号施令。

“给我们家那口子的晚饭切点冷肉,再给他做个苹果奶油布丁,”莫雷尔太太说。

“他今儿个没布丁吃也没啥,”鲍尔太太说。

莫雷尔不是那种早早等在矿井吊架下准备早点上去的那类人。四点钟还没到,有些矿工就在井底等吹哨下工;莫雷尔这时所在的很差的采煤段离井底大约还有一英里半,总得干到矿长的助手停工之后才能歇手。而这一天,这个矿工干着干着,感到心烦之至。两点钟时,他在绿蜡烛的烛光下看看表——他正在一安全段干活——到两点半钟又看了一次表。一块岩石挡住了第二天要挖的煤层的通路,他得把它劈开。他手拿铁镐,或蹲或跪,抡起铁镐一下一下使劲挖,“嘿哟——嘿哟!”他吆喝道。

“抱歉,问问,快挖完了?”他的伙伴巴克喊道。

“挖完?一辈子也挖不完!”莫雷尔吼着。

他继续挖。他累了。

“这活真要命,”巴克说。

但是莫雷尔实在恼怒得忍无可忍,没有回答,他仍使劲地又挖又劈。

“算了吧,瓦尔特,”巴克说。“明儿干也不迟,别把人累坏了。”

“我明儿碰都不会碰它一下,伊斯瑞尔,”莫雷尔大声嚷道。

“哦,得了,你不干,也有别人干的,”伊斯瑞尔说。

莫雷尔继续干着。

“嘿,那边儿的人,收工啦!”旁边采煤段的矿工一边喊着一边离开。

莫雷尔还在不停地干。

“你兴许能赶得上我,”巴克说着也走了。

他走后,只剩下莫雷尔一人,他火冒三丈。他没有干完活。他已经累散了架。他站起来,汗流浃背,扔下工具,穿上外套,吹灭蜡烛,拎着矿灯往外走。主巷道里,另一些矿工手里的矿灯晃晃闪闪。嘈杂的人声显得十分虚幻。这是一段漫长、艰险的地下跋涉。

他坐在井底,大滴的水珠啪啪地往下滴。许多矿工在那里排队等着上到地面去,话声骚然。莫雷尔心中不快,答话时只一语带过。

“下雨了,老兄,”吉尔斯说,他是从井上听到这消息的。

总算有事让莫雷尔得到了安慰。矿灯小屋里放着他心爱的一把旧伞。他终于站在升降板上,不多久就到了地面。他交出矿灯,取了雨伞,这雨伞是他在一次拍卖会上买的,花了一先令六便士。他在矿井边上站了一会,眺望田野;蒙蒙细雨下个不停。无后盖的货车载满湿漉漉、亮闪闪的煤块。雨水顺着无盖货车两侧往下流,在“卡·威公司”这几个白字上面流过。矿工们向雨里走去,若无其事,鱼贯而行,沿着铁路走到田野上;这群人好不灰暗、阴郁啊。莫雷尔撑开雨伞,雨点打在伞上嗒嗒作响,他颇为欣然。

矿工们一路向贝斯特伍德跋涉,身上又湿又脏,灰溜溜的,但是他们的嘴血色极好,兴奋地说个不停。莫雷尔走在人群里,但不吭声。他走着时,恼怒地皱着眉头。很多人进了威尔士王子酒店或艾伦酒馆。莫雷尔遇此诱惑而抗拒之,真够为难他的;他一路在伸出圃囿墙头、正滴着水的一排树下走去,步子沉重,到了青山小巷的泥泞小道。

莫雷尔太太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听着从敏顿回来的矿工的脚步声,听着他们的说话声,还有他们经过台阶之后的砰砰关门声。

“食品间的门后面还有点药草啤酒,”她说。“我们家那口子要是一路回家,不在路上耽搁,回来是要喝上几口的。”

但是他回来晚了,她断定他去喝过酒,因为天下着雨。孩子和她,关他哪门子事啊?她每次生完孩子都要大病一场。

“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问道,觉得简直要死了。

“男孩。”

这给了她安慰。想到做男孩的母亲,心里暖呼呼的。她看着孩子。蓝眼睛,一头金发,真可爱。疼爱之情油然而生,别的都在其次了。她把孩子抱到自己床上,睡在她身边。

莫雷尔什么也没想,拖着步子走上园子小径,又累又气。他收起伞,把伞竖在水槽里,然后把笨重的靴子往厨房里一扔。鲍尔太太来到里屋的门口。

“哎呀,”她说,“她的情况说有多糟就有多糟。是个男孩。”

这矿工嘀咕一声,把空食品袋和白铁壶放在厨柜上,走进洗碗室挂好衣服,出来,往椅子上一坐。

“有喝的没有?”他问道。

那女人走进食品室。只听见木塞子砰的一声响。她有些反感地把杯子放在莫雷尔面前的桌子上。他喝一口,喘口气,用围巾的一头擦擦他的大胡子,再喝一口,再喘口气,往椅子上一靠。那女人不再跟他说话。她给他摆好晚饭就上楼去了。

“是那口子回来了吗?”莫雷尔太太问。

“我把晚饭给他了,”鲍尔太太说。

他坐下,胳膊往桌上一搁——鲍尔太太没给他铺桌布,给他的是个小盘子而不是大号正餐盘子,他十分不满——开始吃了起来。他妻子的身体很差,他又有了个男孩,这些对他都算不了什么。他太累;他要吃晚饭;他要坐着,把胳膊放在桌上;他不想要鲍尔太太在这儿。炉火太不旺,使他不高兴。

他吃完饭又坐了二十分钟,把炉火拨旺。然后,他脚上穿着袜子,很不情愿地上楼去。此刻要去面对他的妻子真是个麻烦事,何况他累坏了。他脸上黑不溜秋的,浑身是汗。他的背心早已又干了,污迹都浸了进去。脖子上的羊毛围巾也脏了。所以他站在她的床尾。

“唔,你怎么样?”他问。

“会好的,”她回答。

“噢!”

他站着不知再说什么好。他累了,觉得操这份儿心挺麻烦的,也不很知道该怎么好。

“是个小子,他们说,”他结结巴巴地说。

她掀开被单,让他看看孩子。

“上帝佑保他!”他喃喃地说。这让她发笑,因为他这话是死背出来的——装着有父亲感情,而他当时并无这种感情。

“走吧,”她说。

“这就走,老婆,”他说完转身而去。

被打发走了的他本想吻吻她,但又不敢。她也有些想他吻吻她,却怎么也拉不下脸示意一下。他走出房间,她才松了口气,房间里留下一股淡淡的煤尘气味。

公理会牧师每天前来看望莫雷尔太太。这位希顿先生年轻,很可怜。他的妻子生第一个孩子时死了,所以家中只剩他孤身一人。他是剑桥的文学士,十分腼腆,不善说教。莫雷尔太太很喜欢他,他也信赖她。她身体康复后,两人一谈就是几个钟头。他当了孩子的教父。

牧师偶尔也会留下跟莫雷尔太太一起喝喝茶。她总是早早地铺好桌布,拿出最好的带绿边的茶具,希望莫雷尔不要回来得太早;说真的,当天如果他在外面喝一品脱酒,她也不会在意。她总要做两次饭,因为她认为孩子们应当在正午吃顿正餐,而莫雷尔吃饭得到下午五点钟。所以,莫雷尔太太搅奶油糊做布丁或削土豆皮时,希顿先生便抱着婴儿在一旁看着她干活,还跟她讨论他下次的布道。他总有些异想天开。她,则明智而审慎地使他回到现实中来。讨论的是在卡纳[1]的婚礼。

“耶稣在卡纳把水变成酒时,”他说,“就象征着结成夫妻的人的日常生活,甚至血液,在此之前像水一样未受到感悟,这时像酒一样充满圣灵,因为当爱进入时,一个人的全部精神结构就改变了,充满圣灵,连外貌也都几乎变了。”

莫雷尔太太暗自思忖:

“是啊,可怜的人啊,他年轻的妻子死了;所以他把爱倾注于圣灵身上。”

二人的第一杯茶刚喝到一半,忽闻扔矿靴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