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下)(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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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遗嘱(2)

“对,”诺瓦蒂埃说。

“您对自己财产的总数有没有一个概念呢?”

“有的。”

“下面我顺序往上报一些数目;当我报到您认为自己拥有的财产数时,请示意我停住。”

“好。”

这番对答,自有一种很庄严的意味;充盈的智力与残废的躯体之间的搏斗,或许也从没比这更触目的了;这种场景即使说不上惊心动魄(我倒是愿意这么说的),至少也是相当奇特的。

大家在老人四周围成一圈;另一位公证人坐在一张桌子跟前准备记录;第一位公证人站在老人面前提问。

“您的财产超过三十万法郎,是不是?”他问。

诺瓦蒂埃表示说是的。

“您有四十万法郎?”公证人问。

诺瓦蒂埃没有动作。

“五十万?”

仍然一动不动。

“六十万?七十万?八十万?九十万?”

诺瓦蒂埃表示说对的。

“您是有九十万法郎?”

“对。”

“是不动产?”公证人问。

诺瓦蒂埃表示说不是。

“是国家公债?”

诺瓦蒂埃表示说是的。

“这些公债就在您手头?”

老人朝巴鲁瓦看了一眼,老仆立即走了出去,过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捧着一只小匣子。

“我们可以打开这只匣子吗?”公证人问。

诺瓦蒂埃表示说可以。

匣子打开了,里面是一叠国家债券。

第一位公证人取出这叠债券,一张一张地递给他的同僚;清点的结果,跟诺瓦蒂埃所说的数目完全相符。

“一点不错,”第一位公证人说,“显然他的智力是健全的。”

随后,他转过脸来朝着瘫痪的老人。

“这么说,”他对老人说,“您拥有九十万法郎的本金,而按您的处置方式,每年大约可以得到四万利弗尔的利息。”

“对,”诺瓦蒂埃说。

“您打算把这笔财产留给谁呢?”

“噢!”德·维尔福夫人说,“这是不成问题的;诺瓦蒂埃先生唯一疼爱的就是他的孙女瓦朗蒂娜·德·维尔福小姐:六年来一直是她在照料他;她懂得怎样凭自己的精心照料来赢得祖父的疼爱——或者几乎可以说是感激之情;所以,她的孝心得到这样的报偿是很公平的。”

诺瓦蒂埃的眼睛炯炯发亮,仿佛是说,即使德·维尔福夫人对她自以为揣度到的老人的心思虚情假意地表示赞成,他也是不会受她的骗的。

“那么您是要把这九十万法郎给瓦朗蒂娜·德·维尔福小姐啰?”公证人问,心想这一点本来是可以记录在案了,不过最好还是让诺瓦蒂埃认可一下,而且要让这个奇特场面的每位目击者都见到老人的认可。

瓦朗蒂娜后退了一步,垂下眼睛啜泣起来;老人用深情的目光朝她望了片刻,然后转眼向着公证人,以完全不容置疑的动作眨着眼睛。

“不是?”公证人说,“怎么,您不想让瓦朗蒂娜·德·维尔福小姐当您的遗产继承人?”

诺瓦蒂埃表示说对的。

“您没弄错吗?”公证人惊讶地喊道,“您是说对的?”

“对的!”诺瓦蒂埃重复说,“对的!”

瓦朗蒂娜抬起头来;她完全惊呆了,倒不是因为她失去了继承权,而是因为通常立下这样的遗嘱总是跟某种厌恶的情感有所关联的,可她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激起老人这样的情感。

但是,诺瓦蒂埃用一种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她感受到了其中的无限深情,不由得喊道:

“喔!爷爷,我全明白了,您只是不把您的财产给我,可是您的心永远是我的,是这样吗?”

“哦!对,当然是这样,”瘫痪老人的眼睛说道,它们闭上时的那种表情,瓦朗蒂娜是不会看错的。

“谢谢!谢谢!”少女喃喃地说。

然而,老人方才的拒绝却使德·维尔福夫人心头生出了一线预期之外的希望;她走到老人跟前。

“那您是要把财产留给孙子爱德华·德·维尔福吗,亲爱的诺瓦蒂埃先生?”做母亲的问道。

眼睛一个劲地眨动:其中表示的几乎是一种憎恨。

“不是,”公证人说,“那么,是给您这位在场的儿子吗?”

“不,”老人回答。

两位公证人不胜惊讶地面面相觑;维尔福夫妇只觉得脸涨得通红,一个是由于羞愧,另一个是由于气愤。

“可是,我们究竟对您怎么啦,爷爷,”瓦朗蒂娜说,“您真的不爱我们了?”

老人的目光迅速地扫过儿子、儿媳的脸,然后带着无限的温情停留在瓦朗蒂娜脸上。

“那么,”她说,“既然你爱我,爷爷,噢,那就请你凭这份爱心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这样做吧。你是了解我的,你知道我从没想要过你的财产:再说,我有母亲的这份遗产,已经可以说很富有了;你就解释一下吧。”

诺瓦蒂埃急切的目光盯在瓦朗蒂娜的手上。

“我的手?”她说。

“对,”诺瓦蒂埃说。

“她的手!”在场的人都喊道。

“哎,先生们,你们也都看到,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可怜的父亲神志不清楚了,”维尔福说。

“噢!”瓦朗蒂娜突然喊道,“我明白了!我的婚事,对不对,爷爷?”

“对,对,对,”瘫痪的老人重复表示了三次,每次睁开眼睛时,这双眼睛都是炯炯发光的。

“你是为这桩婚事责怪我们,对不对?”

“对。”

“瞧这一切有多荒唐,”维尔福说。

“恕我不敢苟同,先生,”公证人说,“我看正相反,这一切都很合乎逻辑,而且正好帮我弄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你不愿意我嫁给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

“对,我不愿意,”老人的目光在说。

“那么您不把财产遗赠给您的孙女,”公证人大声说,“是因为她的婚姻不合您的心意啰?”

“对,”诺瓦蒂埃回答。

“这就是说,倘使没有这桩婚姻,她就会是您的财产继承人了?”

“对。”

刹那间,老人的四周一片寂静。

两位公证人低声商量;瓦朗蒂娜双手合在胸前,挂着感激的微笑望着祖父;维尔福咬着自己的薄嘴唇;德·维尔福夫人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情不自禁地绽出了笑脸。

“但是,”终于维尔福先生首先打破了沉寂,开口说,“我认为我是对这桩婚事合适与否唯一有权作出裁决的人。我是唯一有权处理我女儿婚事的当事人,我愿意让她嫁给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她就得嫁给他。”

瓦朗蒂娜倒在一张扶手椅里哭泣起来。

“先生,”公证人对着老人说,“一旦瓦朗蒂娜小姐嫁给弗朗兹先生,您打算如何处置您的财产呢?”

老人一动不动。

“但您是要作出处置的喽?”

“对,”诺瓦蒂埃说。

“留给某个家庭成员?”

“不。”

“那么,捐赠给穷人?”

“对。”

“可是,”公证人说,“您知道法律不允许您完全褫夺您儿子的继承权?”

“对。”

“那么您是准备只捐赠法律允许您自由处置的那部分财产?”

诺瓦蒂埃又一动不动。

“您还是要捐赠全部财产?”

“对。”

“可是在您去世以后,有人会对这份遗嘱提出异议吗?”

“不会。”

“我父亲很了解我,先生,”德·维尔福先生说,“他知道他的意愿对我来说是不可违背的;而且,我也明白处在我的地位,我是不可能对穷人提出起诉的。”

诺瓦蒂埃的目光显得非常得意。

“那您有何决定,先生?”公证人问维尔福。

“没有,先生,这个决心是我父亲下定的,而我知道我父亲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所以我让步了。这九十万法郎将不会属于这个家庭,它们将捐赠给济贫院;但是,对于一个老人的任性我是不能让步的,我要凭自己的理智行事。”

说完,维尔福就和妻子一起告退,听任父亲去按照自己的心意立遗嘱。

当天就办完了立遗嘱的全部手续;公证人请来了证人,经老人认可后,当着众人的面把遗嘱装进信封封妥,交给家庭律师德尚先生保管。

注释:

[1]法文,遗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