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夫妻间的一幕(1)
三个年轻人在路易十五广场分了手,这就是说,莫雷尔走林荫大道,夏托勒诺过大革命桥,而德布雷沿河堤往前,各自策马而去。
莫雷尔和夏托勒诺,十有八九是回自己的安乐窝——眼下议员在议院讲台上演讲时还这么说,在黎塞留剧院上演的剧本也还这么写;但德布雷则不然。到了罗浮宫的边门,他就往左拐,纵马穿过竞技广场,跑过圣罗克街,折进米肖迪埃尔街,和德·维尔福先生的双篷马车同时赶到唐格拉尔先生府邸的门前,那辆马车因为要先把德·维尔福先生和夫人送到圣奥诺雷区府上然后再送男爵夫人回家,所以也才刚到。
德布雷是府上的常客,所以径自策马先进庭院,把缰绳甩给一个仆人,然后回到马车跟前去接唐格拉尔夫人,让她扶着他的手臂步入府内。
大门关上,男爵夫人和德布雷踏进了庭院。
“您怎么啦,埃米娜?”德布雷说,“伯爵说的这个故事,这个随口胡编的故事,为什么让您这么害怕呢?”
“因为今儿晚上我本来心情就不大好,我的朋友,”男爵夫人回答说。
“不,埃米娜,”德布雷说,“您这话我可不信。刚到伯爵府上的那会儿,您精神好极了。唐格拉尔先生的脾气是有点让人受不了,这倒是真的;不过我知道您是怎么对付他的坏脾气的。准是有人冒犯了您。告诉我吧;您知道得很清楚,我决不会允许别人来对您放肆无礼的。”
“您想错了,吕西安,我向您保证,”唐格拉尔夫人说,“就是我对您说的那点原因,至于他的坏脾气您也看见了,可我觉得那是不值得跟您说的。”
显然,唐格拉尔夫人处于一种神经质的烦躁不安的心境,而女人都知道,这种情绪是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或者是,正如德布雷猜想的那样,她在精神上受到了某种震动,但她不愿意把它告诉任何人。德布雷向来熟谙这类事情,知道气郁头晕是女人的生活内容之一,所以他就此打住,等候一个更适当的时机,或是进一步发问,或是让她proprio motu[1]作出剖白。
男爵夫人在她的卧室门前遇到了科尔奈丽小姐。
科尔奈丽小姐是男爵夫人的心腹侍女。
“欧仁妮小姐在做什么?”唐格拉尔夫人问道。
“她练了一晚上琴,”侍女回答说,“后来就睡了。”
“可我好像听见还有琴声?”
“那是路易丝·德·阿尔米依小姐,欧仁妮小姐在床上听她弹琴。”
“好,”唐格拉尔夫人说,“进来帮我换装吧。”
三人都进了卧室。德布雷侧身靠在一张宽敞的长沙发上,唐格拉尔夫人带着科尔奈丽小姐走进盥洗室。
“我亲爱的吕西安先生,”唐格拉尔夫人隔着门帘说,“您不是老在抱怨欧仁妮不肯正眼跟您说话吗?”
“夫人,”吕西安说,一边抚弄着男爵夫人的小狗,这只小狗知道他是夫人的熟客,所以惯于对他撒娇,“说这话的可不止我一个人,我记得莫尔塞夫先生有一天就向您抱怨过,说他从未婚妻嘴里简直引不出一句话来。”
“这倒是真的,”唐格拉尔夫人说,“但我想说不定哪天上午,情况就会变了,您会看到欧仁妮走进您的办公室。”
“走进我的办公室,我的?”
“我的意思是说大臣的办公室。”
“来干吗?”
“来请您给她弄份歌剧院的聘约!说真的,我从没见到有谁对音乐会这么痴迷的:这在一位上流社会的小姐真是太出格了!”
德布雷微微一笑。
“嗯!”他说,“只要她来是得到男爵和您的同意的,我们就会给她办妥这份聘约,而且尽量使这份聘约跟她的身价相称,虽说我们实在没有钱,恐怕难以支付给一位像她这样的天才的酬金。”
“行了,科尔奈丽,”唐格拉尔夫人说,“这儿没您的事了。”
科尔奈丽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唐格拉尔夫人穿着一件迷人的宽松长裙出来,走过去坐在吕西安旁边。
然后,她若有所思地摩挲起西班牙小狗来。
吕西安默默地朝她望了片刻。
“哎,埃米娜,”他开口说,“坦率地回答我:有什么事在叫您烦心,对不对?”
“没什么事,”男爵夫人回答说。
说着,她却因为觉得透不过气,立起身来吸了一口气,对镜子里望去。
“今晚上我的样子挺怕人,”她说。
德布雷笑吟吟地立起身来,想就此安慰一下男爵夫人,但正在这时,房门突然开了。
唐格拉尔先生出现在房门口;德布雷又坐了下来。
听见开门的声音,唐格拉尔夫人转过身去,用一种她甚至不屑于掩饰的吃惊神情看着丈夫。
“晚上好,夫人,”银行家说,“晚上好,德布雷先生。”
男爵夫人想必是以为他这么突如其来地闯进来,其用意不外是弥补一下适才晚宴上出言不逊的过错。
她摆出一副凛然的姿态,回过脸去对着吕西安,不答理丈夫的问好。
“那就请给我读点什么吧,德布雷先生,”她说。
德布雷起初对唐格拉尔的进来略微有些不安,但看到男爵夫人这么镇定,他也镇定下来,伸手拿过一本书来,书的中间夹着一把螺钿嵌金的裁纸刀。
“对不起,”银行家说,“不过您待得这么晚会累着的,男爵夫人;已经十一点了,德布雷先生又住得挺远。”
德布雷顿时一惊,倒不是因为唐格拉尔的口气居然这么镇静和彬彬有礼;而且因为在这镇静和彬彬有礼后面,他听出了唐格拉尔今晚一反常态地准备不按妻子的心意行事的决心。
男爵夫人也吃了一惊,并且以一道目光表现出了这种吃惊,要不是她丈夫目不转睛地在看报纸上的公债收盘价格,这道目光想必是会让他有所反应的。
结果是这道如此傲慢的目光白费了劲,全然没有收效。
“吕西安先生,”男爵夫人说,“请您听着,我没有半点想睡觉的意思,而且我今儿晚上有一大堆话要对您说,所以您得通宵听着,哪怕您站着打瞌睡我也不管。”
“我悉听您的吩咐,夫人,”吕西安淡淡地回答说。
“亲爱的德布雷先生,”这回是银行家开口了,“我劝您今天晚上别跟自己过不去,去听唐格拉尔夫人的这些蠢话,因为您明天再听也不迟;而今天晚上得归我,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趁今天晚上跟我妻子谈些要紧的事情。”
这一下打击又准又狠,吕西安和男爵夫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了;两人对望了一眼,像是彼此要从对方得到一点帮助来抵御这种攻击似的;但是一家之主的不可抗拒的权威得胜了,做丈夫的占了上风。
“请千万别以为我是赶您走,亲爱的德布雷先生,”唐格拉尔继续说,“不,绝对不是;只不过有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使我感到非得在今天晚上跟男爵夫人谈一谈不可:这种事在我是极其难得的,所以我想您不至于会因此生我的气吧。”
德布雷讷讷地说了几句什么话,鞠了一躬,迈步往外就走,慌忙中竟撞到了门框上,就像《亚他利雅》[2]里的拿单一样。
“真见鬼,”带上房门以后,他对自己说,“尽管我们老是嗤笑这些做丈夫的,可他们要占我们上风竟这么不费吹灰之力!”
吕西安走后,唐格拉尔就坐在他刚才坐的那张长沙发上,合拢那本打开着的书,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姿态,也去摸弄那只小狗。但这只小狗对他不像对德布雷那么友好,居然想咬他的手,于是他拎起它的颈脖,把它往房间另一边的长椅上甩去。
这畜生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嚎叫;但到达长椅以后,它却蜷缩在软垫后面,被这种不寻常的待遇吓得既不敢吱声,也不敢动弹。
“您知道吗,先生,”男爵夫人泰然自若地说,“您可大有长进了。往常您只不过是粗俗;今天晚上您可是粗暴了。”
“这是因为今儿晚上我的脾气比往常更坏些,”唐格拉尔回答说。
埃米娜鄙夷不屑地望着银行家。往日里,这样的目光会激怒倨傲的唐格拉尔;但今晚他却好像视而不见。
“您脾气坏管我什么事?”男爵夫人说,丈夫的不动声色惹恼了她,“难道它跟我有什么关系吗?您只管自己留在肚子里生闷气好啦,要不就带到您的办公室去也行;既然您付钱给那些职员,您的坏脾气就冲他们去发吧!”
“不,”唐格拉尔回答说,“您这话可说错了,夫人,所以我不能遵命。我的职员是我的帕克托尔河[3],这话我记得是台穆斯蒂埃[4]先生说的吧,我可不想把水搅乱,妨碍它静静地流淌。他们都是些诚实可靠的人,他们在为我挣钱,我付给他们的钱,比起他们为我出的力来真是微乎其微的;所以我不会冲着他们去发脾气;我要冲着发脾气的,是那帮吃了我的饭,骑了我的马,还要抽掉我的银根的人。”
“谁抽您的银根啦?我倒要请您说说清楚,先生。”
“哦!您尽管放心,就算我在跟您打哑谜,我想要不了一会儿您也就能猜出谜底的,”唐格拉尔说,“抽我银根的,就是在一个钟头里亏掉我七十万法郎的人。”
“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先生,”男爵夫人说,她同时既想掩饰自己话音的激动,又想掩饰脸上的红晕。
“正相反,您非常明白,”唐格拉尔说,“不过,如果您硬要说不明白,那我可以告诉您,我刚在西班牙公债上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咦!这就怪了,”男爵夫人冷笑一声说,“难道您的损失要让我来负责不成?”
“为什么不呢?”
“您损失七十万法郎,怎么是我的错呢?”
“反正不是我的错。”
“我可早就把话给您说清楚了,先生,”男爵夫人尖刻地说,“别来跟我说什么银根不银根的;这种话我在父母家里也好,在前夫家里也好,都是从来不会听见的。”
“这我当然相信啰,”唐格拉尔说,“他们全都连大子儿也没有一个。”
“幸好我在他们那儿听不见银行的切口,可我在这儿从早到晚听得耳朵都发痛了;攥着埃居点来点去的声音叫我听了就厌烦,比这还要更讨厌的就数您这副嗓门了。”
“说真的,”唐格拉尔说,“这可太奇怪啦!我还以为您对我的业务非常感兴趣呢!”
“我!谁会让您想到这么个傻念头的?”
“您自己。”
“咦!这倒怪了!”
“可不是。”
“我倒要请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