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乞丐(1)
夜色渐渐变浓了;德·维尔福夫人表示了想回巴黎城里去的意思,这正是唐格拉尔夫人想表示而又不敢表示的,尽管她心里感到非常不自在。
德·维尔福先生见妻子这么表示,当即提出他们要先告辞了。他请唐格拉尔夫人乘坐他们的双篷马车回城,以便他的妻子可以在路上照顾她。至于唐格拉尔先生,他跟卡瓦尔坎蒂先生谈兴正浓,正说到办实业的节骨眼上,所以对周围发生的事情全然没有注意。
基督山在刚才对德·维尔福夫人说起嗅瓶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德·维尔福先生凑近唐格拉尔夫人在说话,而且根据维尔福的处境,猜到了他对她说的是什么内容,尽管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就连唐格拉尔夫人也勉强才听得清。
伯爵没有挽留客人,于是莫雷尔、德布雷和夏托勒诺告辞骑马而去,两位夫人也登上了德·维尔福先生的双篷马车;唐格拉尔呢,他对老卡瓦尔坎蒂愈来愈着迷,所以就邀他坐自己的轿式马车同回巴黎。
至于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他朝停在门口等他的那辆双轮轻便马车走去,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仆人,模样就像漫画上的英国人那样逗人发笑,正踮起脚牵住高大的铁灰色辕马。
安德烈亚在饭桌上很少说话,因为他是个挺机灵的小伙子,自然生怕自己会在这些有钱有势的宾客面前说出什么蠢话来,何况在这些宾客中间,还有一位让他睁得大大的眼睛睃上一眼就觉得心里发怵的检察官呢。
后来他又让唐格拉尔先生给缠住了,那位银行家瞧着威风凛凛的老少校和还有些腼腆的儿子,又看到基督山对他们两位殷勤备至的态度,心里就在思忖,自己准是碰上了一位带儿子到巴黎社交界来增添些阅历的大富豪。
于是他带着形容不出的欣喜神情,出神地望着那颗在少校小指头上闪闪发亮的大钻石,因为咱们的这位少校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他怕留着那笔钱会有不测,所以随即就去换成了值钱的东西。饭后,唐格拉尔先生仍以谈实业、旅游为由,设法把话头扯到父子俩的生活境况上来;而这对父子,事先就知道他们都得靠唐格拉尔的银行支付,一个是那笔一次付清的四万八千法郎,另一个是那笔五万利弗尔的年金,所以对这位银行家笑脸相迎,曲意奉承——他们的感激涕零的心情得有个地方吐露呀,要不是尽力克制住自己,他们真会跑去跟银行家的仆人握手的。
有件事,格外使唐格拉尔对卡瓦尔坎蒂刮目相看,甚至可以说肃然起敬。卡瓦尔坎蒂因为恪守贺拉斯的格言:nil admirari[1],所以我们看到,他在席间只是说了在哪个湖里可以捉到最肥的七鳃鳗,略微显露了一下自己的博识,以后在吃自己面前的那盆七鳃鳗时,他始终没开金口。唐格拉尔因此就认为,这种珍馐佳肴在这位显赫的卡瓦尔坎蒂家族成员来说想必是家常便饭,大概他平日里在卢卡家中就常吃瑞士运去的鳟鱼和布列塔尼[2]运去的龙虾,正像伯爵的七鳃鳗从富扎罗湖运来,鲟鱼从伏尔加河运来一样。所以,他极为热忱地接受了卡瓦尔坎蒂要登门造访的表示:
“明天,先生,我想拜访您谈些业务上的事情。”
“先生,”唐格拉尔回答说,“我不胜荣幸地恭候驾临。”
接着,他向卡瓦尔坎蒂建议,如果少校先生舍得跟儿子分开一会儿的话,他想用自己的马车送少校先生回王子饭店。
卡瓦尔坎蒂回答说,他的儿子早已习惯于独立生活,他有自己的马和车子;何况他俩来的时候就不是一起来的,所以他认为完全不妨分头回去。
于是少校登上了唐格拉尔的轿式马车,银行家坐在他的身边,心里对此人有条不紊的经济头脑愈来愈佩服,要知道,他每年给儿子五万法郎,这就是说他的财产每年就能有五六十万利弗尔的定期利息呐。
至于安德烈亚,他为了耍耍威风,在那儿呵责年轻仆人,理由是那仆人没把车子停在台阶前面,而是停在别墅的大门口,让他要走三十步路才坐得上车子。
年轻仆人顺从地听他呵责,一边用左手抓紧不耐烦地踏着脚的辕马的嚼环,一边用右手把缰绳递给安德烈亚,安德烈亚接过缰绳,轻捷地把一只擦得锃亮的皮靴踩在马车的踏脚板上。
正在这当口,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年轻人转过脸来,心想大概是唐格拉尔或者基督山有什么话忘了跟他说,要赶在他离去前告诉他。
但是此人既不是这一位,也不是那一位,他只见眼前是一张陌生的脸,肤色晒得很黑,满脸都是胡子,两只眼睛像红宝石似的炯炯发光,嘴角挂着一抹讥讽的笑容,长着一口整整齐齐、三十二颗一颗不缺、像豺狼的牙齿一样锐利的白牙齿。
这个头发灰白的脑袋上,包着一块红格子头巾;一件又脏又破的粗帆布罩衣,裹在又高又瘦、骨节突出的躯干上,让人看着这副骨头架子,只觉得像是一走路就会喀喇喀喇作响似的。安德烈亚第一眼便望见的那只搭在自己肩头上的手,相对于这人的身躯来说就显得特别的大。究竟年轻人是凭借车灯的亮光认出了这张脸呢,还是对方那种怕人的模样把他给吓着了呢,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他打了个哆嗦,兀地往后缩去。
“您要干什么?”他问。
“对不起!爷们,”那人把手举到红头巾上说,“没准儿我惊吓了您,可我有话跟您说哪。”
“晚上还讨什么饭,”年轻仆人说着做了个手势,想帮主人赶走这个讨厌家伙。
“我可不是讨饭,漂亮小伙子,”陌生人讪笑着对仆人说,那仆人见了这笑容吓得躲了开去,“我只要跟您的爷们说两句话,约摸半个月前他差我去办事来着。”
“喂,”安德烈亚说,他故作镇静,不让仆人看出他的惊慌,“您要怎么样?快说呀,我的朋友。”
“我要……我要……”包红头帕的人低声说,“要您发发好心免得让我走回巴黎去。我又困又乏,再说又没像你这样美美地吃过一顿,都快要撑不住啦。”
这种奇特的亲热劲儿[3]使年轻人打了个寒战。
“喂,”他对那人说,“您到底要怎么样?”
“呃!我要你让我坐上你这漂亮的车子,送我回去。”
安德烈亚的脸变白了,但没作声。
“喔!我的天主,对,”包红头帕的人把手插进衣袋,用挑衅的眼光看着年轻人,“我就是这么个主意,你听见了吗,我的小贝内代托?”
这个名字显然对年轻人有所触动,因为他凑近仆人对他说:
“我确实差这个人去办过点事,这会儿他是来向我报告结果的。您就这么走到城门口,然后雇辆马车先回去,要不您会回去太晚的。”
那仆人满腹狐疑地走了。
“您至少得让我先找个隐蔽的地方吧,”安德烈亚说。
“喔!要说这个嘛,我这就送你去个好地方;你等着,”包红头帕的人说。
说着他牵住辕马的嚼环,把双轮轻便马车一直拉到一个地方,那果然是个谁也看不见安德烈亚屈尊跟他讲话的所在。
“喔!我呀,”他对安德烈亚说,“可不是为摆威风才坐这漂亮车子的;不,我只是因为累了,再说,也还有那么点事儿得跟你谈谈。”
“喂,您上车来,”年轻人说。
真可惜那会儿光线太暗,要不然,瞧着这个无赖大大咧咧地往绣花软垫上一靠,坐在年轻文雅的赶车人身旁,那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安德烈亚驾着马车驶过了村里的最后一幢房舍,一路上没对身旁的同伴说一句话,而那人呢,笑嘻嘻地一声不吭,仿佛坐在这么漂亮的一辆马车里兜风,让他感到满心欢喜似的。
一出奥特伊,安德烈亚四下里张望一下,确信没人能看见或听见了,就停住马车,抱起双臂对着包红头帕的人说:
“嘿!您干吗要来搅得我不安宁呢?”
“可你,我的孩子,干吗要骗我呢?”
“我怎么骗您啦?”
“怎么骗我?亏你还问?咱俩在瓦尔桥分手那会儿,你对我说你要去皮埃蒙和托斯卡纳,可根本没那回事,你是上巴黎来了。”
“那又碍您什么事了?”
“没碍我什么事;正相反,我还巴不得能沾点光呢。”
“嘿嘿!”安德烈亚说,“这么说您是在打我的主意啰。”
“瞧你!这话说得有多难听。”
“您打错主意了,卡德鲁斯师傅,我先警告您。”
“哎!我的天主!你别发火嘛,孩子;你该知道倒霉背时是怎么个滋味吧。呃!倒霉背时的人是要眼红的。我以为你跑到皮埃蒙和托斯卡纳去当faccino[4]或是cicerone[5]混饭吃了;我打心眼里头怜惜你,就像怜惜自己的孩子一样。你知道我以前是一直叫你‘我的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