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合唱
又是一个傍晚,太阳像给每一座山峰戴上了一顶金黄色的绒帽,天上的云彩层层相叠,缓缓地在山峰上挪着脚。
“嘎哒,嘎哒,嘎嘎哒……”
阿吹来到鸽子树下,摘下一朵鸽子树花,开始唱着妈妈教给自己的歌。
山里的旋风,是不请自来的客人。一阵旋风从鸽子树林中升腾起来,“呼呼”地在鸽子树林溜着圈,鸽子树被吹得摇晃起来,鸽子树上的鸽子树花也随着旋风飞舞起来,像一群洁白的鸽子在天空上翱翔,有的围着鸽子树打着旋儿,有的则越飞越高,飞到高高的山顶,飞到云里面……
“嘎哒,嘎哒,嘎嘎哒……”
阿吹唱得声音更大,更响亮。
飞到天空上的鸽子树花随着阿吹的歌声变成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像是挂在天空上一盏盏闪亮着的灯……鸽子树也开始闪闪发光。
“咦?”
阿吹揉了揉眼睛。鸽子树林不见了,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山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平整的大块平地。地里长着绿油油的玉米。风刮过,玉米地掀起汹涌的绿浪。
阿吹屏住气。他弄不清楚是不是自己走错了路。山上,怎么会有这么茂密的玉米地?也不知为什么,阿吹情不自禁地朝玉米地走去,走进玉米地的阿吹就像一只蜗牛在一棵棵玉米间爬行。
阿吹的心怦怦跳,他有些害怕。
“我不能再向前走了。”
阿吹捂着跳个不停的胸脯,但脚还是在挪动,眼前,有白色的东西一闪,阿吹吓得跳起来。
“嘎哒,嘎哒,嘎嘎哒……”
阿吹听见银铃般的歌声。
阿吹循着声音看去,他目瞪口呆:一只银狐站在绿油油的玉米地里,蓬松的大尾巴梢上还有一撮红毛,像嵌在白玉上的宝石。
“又见到你,真高兴。”
声音是从银狐嘴里发出来的。
“我,我,我……”阿吹结结巴巴起来。
“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
声音很清脆,像风中的银铃。
是昨天那漂亮女娃的声音。
阿吹揉揉眼睛,没有了银色的狐狸,眼前有一位女娃,她穿着长长的连衣裙,裙摆随风摆动。阿吹喜欢白色,白色纯净、简单。
“一定是被风吹眯了眼。”阿吹想。
真真实实的女娃站在自己面前,露出灿烂的笑脸。阿吹对着女娃露出牙齿,女娃也露出牙齿。
两人面对面地站着。
忽然,阿吹看见女娃的肩头上站着一只蜗牛。哦,他好像从没见过这样的蜗牛。陀螺般的形状,白玉般的颜色,衬衫扣般大小,头上两条灵动的触角上还长着两个黑色的小圆点,玲珑中透着彩光,真像商店玻璃柜中摆着的精巧的艺术品。
“啊,这是一只真的蜗牛吗?”
阿吹很吃惊,他仔细地瞅了瞅女娃肩头上的蜗牛。
“不,它是一只小海螺。”女娃说着,用两个指头小心翼翼地把海螺放到手掌心。
“海螺?”
“海螺!”
阿吹凑过去,看见海螺顶着精巧的白屋子,在女娃手心慢慢地走着。
“海螺会唱歌。”女娃说。
“唱歌?”阿吹竖起耳朵,“我没有听到声音。”
“请你放到耳边听,那是一种魔幻的声音。”
阿吹皱了皱眉头:“放在耳边吗?”
“不,放进耳孔里。”女娃说着,把海螺放进耳洞,然后轻轻一塞,海螺便掉进她的耳孔里。
阿吹感觉很惊奇,感觉自己的耳朵也开始痒痒的。
女娃很享受似的把长长的睫毛轻轻垂下,陶醉地摇晃着身体。过了一阵,女娃从耳孔里掏出海螺,睫毛轻扬了一下,问阿吹:“你想听到什么声音?”
“海!”阿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个字,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山,就是到山坳的小镇也只去过一两次,所以从没见过大海。
“哦,大海的声音真美。”女娃说。
“我能听见?”
“能!”女娃把海螺放到阿吹的耳边,用手指轻轻一推,“哧溜”一下,海螺就滚进了阿吹的耳朵里。
“呼——”
阿吹听见大海的波涛声,很遥远:海风轻轻地吹拂着海面,海浪在海岸边徘徊着,反复地拍打着岸边的泥沙。那海浪拍岸的声音似乎有些顽皮,又有点儿缩手缩脚的羞涩。
“哦,哦,哦……”
这真是海浪的声音吗?
一定是魔法!
“好啦,我要回家了。”女娃把海螺从阿吹的耳孔里掏出,放在手上。
“我,我还想听一会儿,行吗?”阿吹眼睛直盯着女娃手上的海螺。
女娃把白色的海螺放到白裙的兜里,转身钻进绿色的玉米地。恍惚间,玉米地“哗哗”一阵响,女娃便消失在绿色的玉米森林中。
阿吹有些失望,他长吁了一口气,望着绿色的玉米地。当目光触到月光下的玉米叶时,他愣住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白色海螺正沿着叶茎慢慢地朝中间爬着。
一阵风吹来,一棵棵玉米相互推搡着,如大海的波浪一般。月亮被风吹得藏起来了,一股淡淡的白雾从山后升腾起来,雾气中隐藏着一道白晃晃的光。白光渐渐扩大,没几分钟,白光就变成七彩的霞光。霞光照在海螺的白色壳上,顿时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宛如一粒珍奇的宝石。
阿吹轻轻地把海螺从玉米叶上拾起,捧到手上,想都没想,便把海螺塞到耳朵里。
“啾啾、啾啾……”耳朵里传来清脆的鸟鸣声。悦耳的声音让阿吹的身体放松,不知不觉,身体变得轻巧起来,好像在一直往上飘……渐渐地,阿吹坐到草地上,身体歪斜着躺下,他睡着了……
阿吹感到自己在下沉,轻飘飘地下沉,好像落到一口深井里。
深井里没水,干燥得满是飞扬的尘土。
“唉,天怎么还不下雨?一个多月啦。”
一个很沙哑的声音。
阿吹吓得一跳。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声音,他便心悸起来。
“哦嘿嘿,该死的麻雀,我的娃子要钱读书哦。”
那沙哑的声音又说了一句,阿吹好像听过这声音,包括这句话。阿吹转过脸,看到黑暗中有无数的黑点在飞,还听见翅膀扇动的“呼呼”声。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是自家那块山坡上巴掌大的玉米地。地头上有成群的麻雀,它们头上像盖上了一块巫婆头上包的褐色小头巾,肆意地啄食着田中还没有成熟的玉米粒。
“哦嘿嘿,该死的麻雀,我的娃子要钱读书哦。”
阿吹看见爸爸妈妈正在挥舞着竹竿,撵着麻雀。玉米地里的麻雀比蝗虫还多,撵走这边,它们又落到田那边;撵走那边,它们又落到田这边。它们此起彼伏地在玉米地里翻飞,好似逗着父亲玩似的。
阿吹记起来了,那是大前年,武陵山脉大旱,家里的玉米地裂着比脚板还大的裂缝,枯瘦的玉米地里飞着蝗虫似的麻雀……于是,第二年鸽子树开花的时候,爸爸妈妈背着行李走出了大山……
“爸爸!妈妈!”
阿吹叫了一声。可他的声音好像进入了地下管道,“嗡嗡”作响,最后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嘎哒,嘎哒,嘎嘎哒……”
这时,阿吹听到妈妈唱歌的声音。本来很简单的歌词被妈妈唱得悠扬,又似乎包含淡淡的伤感,如同乐队中的短笛与萨克斯交替演奏。阿吹看到,玉米地里飞着的麻雀听了妈妈的歌唱,似乎都陶醉了,有的竟然悬停在半空。
“嘎哒,嘎哒,嘎嘎哒……”
阿吹又听见爸爸沙哑的歌声,爸爸的声音沧桑得像大山古树的空洞,被狂风刮得发出“嗡嗡”声。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停留在半空的麻雀身体上渐渐发光,像无数提着灯笼的萤火虫,摇曳得像海港里一闪一闪的灯光。
“嘎哒,嘎哒,嘎嘎哒……鸽子树开白花……”
阿吹也跟着歌唱起来。阿吹的声音嘹亮,停留在半空的萤火虫的光化开了,变大了,每只萤火虫都化作一个金灿灿的玉米棒,像升上天空的孔明灯,闪亮着金光晃晃悠悠地渐渐远去了,向着阿吹家的方向飞去了……
“嘎哒,嘎哒,嘎嘎哒……鸽子树开白花……”
爸爸在唱,妈妈在唱,阿吹也在唱……
歌声在山谷里回响。
“阿吹!阿吹!”阿吹听见外婆叫自己的声音,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
阿吹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小床上,外婆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自己。
外婆俯下身子紧紧地抱住阿吹,浑浊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阿吹的脸颊上。“可怜的娃啊,你怎么独自一人把家里的玉米都收回家啦?你叫外婆啊,外婆现在还做得动,外婆现在还是劳力……”紧接着,外婆干瘪的嘴里发出长长的叹息,“唉——”
阿吹有些蒙,他记不起什么,又好像记得很清楚。他从床上翻身站到地上,瞅了瞅屋外,自家院子里堆满了金色的玉米。此时天边已经露出了粉红色的霞光,霞光照在院落里的玉米堆上,玉米棒子是金灿灿的,发出夺目的光彩。
哦,哦,不会是做梦吧?阿吹在耳朵里摸了摸,海螺还在,麻雀变成的玉米也在。
阿吹从地上拾起一颗玉米棒,递到外婆的面前,说:“麻雀变成的玉米就是棒。”
“别瞎说,麻雀是吃玉米的。”外婆说。
“没骗您,外婆,您瞧,还有海螺,能听见大海声音的海螺……”
外婆看见阿吹手中捧着一块白色的小石子。
“唉……”外婆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