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鸽子树花
1.来信
鸽子树开花的时候,爸爸妈妈背着行李走了。
鸽子树又开花了,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
妈妈临走的时候把阿吹抱在怀里,对他说:“什么时候想妈妈了,你就摘下一朵鸽子树花,对着鸽子树花唱,嘎哒,嘎哒,嘎嘎哒……这时你就能见到妈妈了……”
妈妈说的鸽子树花,指的就是后山那几棵鸽子树上绽开的花朵。鸽子树每年的四月份开花,白色的花瓣像白鸽的翅膀,起风的时候白色的花瓣就随着风翩翩起舞,真像鸽子在天上飞一样。
一年过去了,又是鸽子树开花的季节,阿吹想爸爸妈妈了,他每天放下书包就到鸽子树下摘下一朵鸽子树的白花,轻轻捧在手中,阿吹开始唱:
“嘎哒,嘎哒,嘎嘎哒……”
哟,起风啦!
风不大,柔柔的。阿吹手中白色的鸽子树花飞起来了,呼扇着翅膀,侧着身子飞到了天空。白色的鸽子树花越飞越高,竟然飞到了云朵上,一刹那间,鸽子树花被玫瑰色的霞光染成红紫色了。
“嘎哒,嘎哒,嘎嘎哒……”阿吹拍着小手,使劲地唱着。
“傻娃子,”外婆站到阿吹的身后,她佝偻着腰,满头花白的头发,眼睛里噙着泪水,摸着阿吹的头说,“你爸爸妈妈在城里打工,现在回到巴人森林去了,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
巴人森林是爸爸妈妈现在打工的地方吗?阿吹这样想着,嘴里仍在唱:“嘎哒,嘎哒,嘎嘎哒……”
飞到云里被染成红紫色的鸽子树花渐渐消失在天空的云彩里。
阿吹还在唱:“嘎哒,嘎哒,嘎嘎哒……”
“唉!”外婆叹了一口气,她把头埋在长得比人还高的蒿草丛里。这时,阿吹就会听见蒿草丛中传来“嗯嗯”的呻吟声,像一只甲壳虫在吟唱。阿吹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外婆的肩,外婆抬起头,阿吹看见外婆核桃似的皱纹脸更加如雕刻一般,两只凹陷的眼眶里也盈满了浑浊的泪水。
“嗯,外婆也一定是在想爸爸妈妈了。”阿吹想。因为,自己想爸爸妈妈的时候也是捂在被子里“嗯嗯”地哭。
阿吹的爸爸妈妈工作时,在一次塌方事故中去世了,外婆没敢告诉他。
不过,一会儿,就是一会儿,外婆核桃似的脸上就会绽放开,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外婆牵着阿吹的手,说:“娃,我们回家。”
“嗯,”阿吹紧紧抱住外婆的脖子,小嘴贴着外婆的耳根,说,“我想爸爸妈妈……”
外婆的眼眶又湿润起来,迷糊中她看着天空的云。
白云在碧蓝的天上飘动……
白云化作洁白的鸽子树花……
“嘎哒,嘎哒,嘎嘎哒……嘎哒,嘎哒,嘎嘎哒……”
阿吹牵着外婆的手,一路下山一路仰着脖子唱,歌声钻进树林,钻进草丛,钻进人心窝窝里……
村头的人站到门前,流着泪,听着这嘹亮的歌声……
又要到鸽子树开花的时节。
阿吹坐在门前的土丘上,望着后山的鸽子树,他盼望着鸽子树快点儿开花,开出白花花的花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鱼肚白衬出连绵的群山轮廓,像一群羊迎着曙光。
阿吹痴痴地望着天上的白云,望着后山的那片鸽子树林。湛蓝的天上飘浮着朵朵白云,就像是茫茫草地上一堆一堆白色的羊群,在草地上悠闲地吃着草。羊群会变:一堆羊群慢慢排成一条长队,队伍长得像一条巨龙;另一堆羊群却拉长身体,扭了扭脖子,变成一只浑身雪白的天鹅;又有一堆羊群蹦跳着、奔跑着,最后变成一朵漂亮的鸽子树花。鸽子树花呼扇着翅膀,渐渐靠近后山的鸽子树林。白云变成的鸽子树花落到后山的鸽子树上,哟,瞬间整个后山的鸽子树开花了,顿时就像天上洁白的云朵挂满了鸽子树的枝头……
啊!鸽子树开花啦!鸽子树开花啦!
“嘎哒,嘎哒,嘎嘎哒……”
阿吹唱着妈妈教给自己的那首歌,朝鸽子树奔跑过去……
鸽子树上开满了像鸽子一样的白花,一簇簇洁白的花朵,聚集在叶片下,犹如无数只白鸽,微微张开翅膀,停在空中……
“嘎哒,嘎哒,嘎嘎哒……”
阿吹唱着,鸽子树上的鸽子树花随着歌声飘起来,轻盈地飘舞着,像一片飞舞的洁白雪花,更像一只飞翔着的鸽子,鸽子树花的两片花瓣就像鸽子轻盈闪动的翅膀,呼扇、呼扇着……鸽子树花越飞越高,宛如一只只银色的鸽子在天空翻飞,在天空起舞……
“嘎哒,嘎哒,嘎嘎哒……”
“嘎哒,嘎哒,嘎嘎哒……”
阿吹高声地唱。
风轻悄悄地吹着,洁白的鸽子树花在空中飘舞着、追逐着,它们围着阿吹旋转着、飞着,不时翅膀还发出轻微的“呼呼”声。
阿吹也跟着“鸽子”飞快地旋转着。
天在旋,地在转。
阿吹在旋,鸽子树花在转。
旋转着的鸽子树花渐渐变成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娃。好漂亮的女娃哦。
村子里只有三个女娃:丫姑、莲花,还有苦菜。这女娃阿吹从来没有见过,是谁家的女娃呢?阿吹直愣愣地望着朝自己走过来的女娃。
“你是……”阿吹很吃惊。
女娃不扭捏,她拉住阿吹的手说:“我叫胡莉,大家叫我莉莉。”
“莉莉?”
“嗯,莉莉。”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呢?”
“哦,我从巴人森林来的,给你带来一封信。”
“信?谁的信?”
“你妈妈的。”
妈妈的来信?阿吹激动得双手有些颤抖。
女娃莉莉拿出一张带有鸽子树花的信封,阿吹激动得把双手在自己胸前擦了擦,很慎重地接过女娃莉莉手中的信封,他感到信皮上暖暖的。阿吹紧紧捂住信皮,贴在自己的胸口。过了好久,他才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挑开信皮,从里面抽出一张雪白雪白的纸片。
一行歪扭的字(这的确是妈妈的字,妈妈没读过几天书,写字时爱咬笔头。)映入眼帘:
我的娃子:
问外婆好。
我们离开家已经七百多个日夜了,记得那天离家,翻过九个山头,每走过一个山头我和你爸爸都站在山顶上,看着家的方向。
娃子你长大了,要多照顾外婆……
娃子,我和你爸爸本想挣足了你上学的学费就回到家,可现在我们却来到了巴人森林。这是我们祖先生活的地方……
大山里的风是凉意透骨的,但幸福荡漾在心底,阿吹感到暖暖的,他对着女娃莉莉说:“谢谢你!”他转过身朝山下跑去,一边跑,一边唱:“嘎哒,嘎哒,嘎嘎哒……”
“嘎哒,嘎哒,嘎嘎哒……”女娃莉莉银铃般的声音也在阿吹身后响起。
阿吹一口气冲下山坡,离家还很远的时候,他就开始高声叫道:“外婆!外婆!妈妈来信啦!”
“嘎哒,嘎哒,嘎嘎哒……”
阿吹的叫喊声很大,像抛入天际的回响……整个山坳都能听见他那兴奋高亢的呼喊声。
听见阿吹的声音,外婆佝偻着腰从低矮的门檐下走出来。
阿吹风一般冲到外婆面前,把手中那封画着鸽子树花的信举得高高的:“外婆,信!”
外婆望着兴冲冲的阿吹,从腰间扯下黄得发黑的毛巾,给阿吹擦擦汗:“别乱跑,小心摔跤。”
“妈妈来信啦!”
“哦,是吗?”外婆忘记了什么事,又记起了,“他们来信啦?”
“嗯!”阿吹摇动着手上洁白的画着鸽子树花的信。
“他们不会来信的。”外婆摇着头,浑浊的泪水从深陷的眼眶中渗出来,挂在鼻子边,晶莹得像一颗宝石。
“真的!没骗您。”阿吹舞动带有着鸽子树花图案的信。
“那就念念吧。”
“嗯。”阿吹拿起信,一时不知道从哪读起,急得连连咳嗽。
“慢慢读。”外婆轻轻拍着阿吹的后背。
咳嗽一阵后,阿吹开始大声地朗读起来。在阿吹读信的时候,外婆深陷的眼眶里一直滚动着泪水。当阿吹读完信,外婆一把抓住写满字的信,紧紧地攥在手中,并用鼻子在纸上闻了闻,说:“嗯,有妹娃子(妹娃子是阿吹母亲的小名)身上的气味。”
外婆把信捏在手中好一阵,忽然,她像抓住的是烫人的炭火,手猛然一抖,信飘然落到了地上。
外婆怕啥啦?
阿吹低下头,把信捡起来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然后躺在床上,但他的手不一会儿就摸一下信纸,弄得信纸“嘎吱”响。
第二天,天刚泛白,阿吹就穿好衣服,拿着信纸,爬到对面山头去敲幺婆的门。幺婆是外婆的妹妹。外婆不识字,幺婆却是小学老师退休,是全寨子最能识文断字的人。
阿吹把幺婆那扇咧着嘴的薄板木门敲得拉风箱似的摇晃,并高声嚷道:“幺婆,我妈来信了。”
阿吹的喊声像清江河上的号子,穿透山坳每一间草房,敲打着全寨子老人的心膜,不一会儿,大家聚集在幺婆那间镶在石缝中的木板小屋前,阿吹站到一个石块上,开始朗读,可大家看到,阿吹手上拿着的分明是一片卵形的鸽子树树叶。
“唉——! ”大家摇摇头,发出长长的叹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