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苦乐人生(4)
前面说过,我有一个聪明并能写会算的父亲。他当时在建筑公司当主管计划的官,单位来人时称他为马科长。他身高接近一米九,是我们街道少有的大高个子,邻居们都叫他“马大个子”。他有一种骨质病,整个脊柱强直,大连人俗称“板腰”,所以他无论站立还是坐卧,整个腰身从来都是笔直向上。再加上那时当干部的,胳膊下总是要挟着个皮包,这就给人一种庄重和高傲的感觉。所以,在我的孩童年代,整个街道的居民对我父亲乃至我的家庭都很敬重。当然,私下里肯定会认为我父亲的架子很大。
我十三岁那年,刚读完小学进中学的第一天,一辆公安局带斗的三轮摩托车开到我家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个警察。这时,我和邻居们同时发现,摩托车的车斗里坐着神情黯然的父亲,更让人吃惊的是,他的双手戴着亮铮铮的手铐。霎时间,我感到生命中的什么东西一下子被轰毁了,因为在孩子的眼中,最崇敬最有力量也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就是父亲。可是现在,他却像瘪三一样把脑袋垂在胸前,无法弯曲的腰板使这种下垂像脖子断了。邻居们全都为之哗然的同时,却又好像预先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一个邻居叔叔说,“马大个子”到底出事了!
那天晚上,母亲搂着我们兄妹六个,整整一宿,缩在冰凉的土炕上没合眼。我们不知道父亲犯了什么罪,他整天张口闭口“国家国家”的,是我们整个街道最进步最懂政治的文化人了,怎么会被警察抓起来?
一贯顽强并不多言的母亲似乎明白一点儿,她断断续续地对我说了一些看法,意思是父亲是个只知道瞎进步的人,每到什么运动来时就最积极,带头讲带头写,就他那个脾气,肯定话多伤人倒了霉。我当时听不明白母亲说的话,因为母亲从不和我们小孩子说大一点儿的事。也许父亲被抓走了,她不得不把我当作一个大人来倾诉心理上的憋闷。但我在父亲的杂物中发现了一个小本本,那上面有父亲日记式的记事,上面写着几个副科长或股长在他面前痛哭检讨的细节,从检讨的口气不难看出,是父亲批评了他们。我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父亲确实是个能伤人能得罪人的人。
第二天一早,我的外祖父来了,他只说了句,你爸爸是旧社会犯的事儿。后来的法院判决通知书上写着,父亲是历史反革命,罪行是在日本建筑公司当会计,当然也就是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了。街坊邻居们也没感到多少意外,因为那时候总搞“运动”,我们这个城市已经抓了成千上万个历史反革命,所以邻居叔叔说“‘马大个子’到底出事了”,在他们看来,只要是有点儿文化的人,肯定都是坏蛋。
那时,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男人完了,家里就塌了天。父亲被逮捕,母亲和我们兄妹六个一下子就面临生存的困难,这样母亲就到父亲单位里要求干临时工。在建筑公司干临时工要挖土、拾砖瓦石块,很累,但那时还是干“计件”,干多少活儿挣多少钱,挖一立方土挣一元钱,挖两立方就挣两元钱,母亲为了多挣点儿钱来养活我们,拼命地干,往往人家都下班了,她还摸黑在工地上挖土。可是母亲无论怎样拼命,每月也只能挣三十来元钱,生活上就越来越困难了。没办法,我这个当老大的就率先辍学走进工厂干童工,那年我十三岁。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刚要背书包上学,外祖父走进来,说,别上学了。我似乎已经得到命运的暗示,立即放下书包,默默地跟在外祖父的身后,一直走到一家看起来很破烂的工厂。工厂里的一个干部认识外祖父,他看了我一眼,说我太瘦了,没多少劲儿,干车工、钳工不行,就干焊工吧。那时干车工、钳工,就像现在当经理,很有些光彩的身价。但我从办公室的玻璃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工厂里闪烁的焊花,金色的流萤从钢架上飞溅而下,犹如节日的礼花,心里高兴得不行,觉得干这样的工作远比读书有意思得多了!
麻烦的是,我才十三岁,按理不能做童工的,这样,那个认识外祖父的干部就告诉我,办手续时,你就说你是十八岁。因为父亲的基因,我的个子也很高,工厂里的领导也就相信我是十八岁了。当然,工人师傅们也就把我当作十八岁的小伙子,再加上我是出身不好的“狗崽子”,要有显著的劳动表现,所以,我干完了焊工的活儿,他们就要我抡沉重的大锤,抬更沉重的钢梁。十三岁的孩子身子骨太弱,贫困的生活又使我缺乏营养,哪能承受这么高强度的劳作。为此,我开始强烈地想念学校。记得有一次我上班路过一所学校时,正巧学校的学生在做体操,大喇叭高声播放“一二三四”的运动音乐,我不知怎么竟热泪盈眶。
野菜、树叶,加上这种泡水米饭,使我们城市绝大多数市民全都挺着个资本家的大肚子,却又饿得要死。
很快,三年困难时期来了。那三年,我们全家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情景,我已经没有勇气也没有兴趣写出来了。整个城市的市民全都上山下海,山上的野菜和海里的海菜全被饥饿的人们吃得光光的。城市的领导带头搞“蒸量法”,说是一斤大米能蒸出十斤米饭,方法是用大量的水把米连泡几天,直到那米被泡得绝对看不出是米、只是些白花花的东西时,再加大量的水下锅。这种简单的、令市民们哭笑不得的“先进办法”,像搞政治运动那样,家家户户打锣敲鼓来学习。甚至还有人成了学“蒸量法”的模范,并且更上一层楼,说是能用一斤大米蒸出十五斤米饭来。野菜、树叶,加上这种泡水米饭,使我们城市绝大多数市民全都挺着个资本家的大肚子,却又饿得要死。大家有时在一起比赛摇晃肚子,每个人的肚子都能摇晃出哗啦哗啦的水声,冠军必须是声音大。不好意思的是,我往往得第一。我其实用不着怎么摇晃,只是平平常常地走路,就能听见肚子里的哗啦声,好像我是个活动的水缸。
但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政治运动又更加激烈地开始了。在工厂里,比劳累还可怕的是开会。早晨刚上班是“天天读”,读毛主席语录雷打不动;中午开会讲阶级斗争永不忘,大家一手拿着筷子吃饭,一手举着拳头高喊革命口号;晚上是讨论会,喋喋不休地讨论这个阶级那个阶级、这个主义那个主义,师傅们被这种政治讨论折磨得要发疯。这时要是车间里出现什么机械事故要人去抢修,简直就像“特赦”似的,人们都疯狂地举手要求去参加抢修。
唯一对开会有感情的就是我了,因为开会只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不干活儿,这对身体虚弱的我是最幸福的享受。我甚至暗暗地祈求,每天从早开到晚该多好!另外,开会还是看书的最好机会,我把借来的小说用政治学习材料的封面包上,倚在会场的墙角里大看特看,中国的《三国》《水浒》《西游》《红楼》《聊斋志异》,外国的托尔斯泰、高尔基、杰克·伦敦、马克·吐温,我看得津津有味,也看得昏天黑地,往往就忘了这是严肃的杀气腾腾的会场。焊工班的班长发现了我的“阴谋”,他说,你小子胆子太大了!用革命的书皮包着反动的书……我吓坏了,因为我是“狗崽子”,一旦被告发,绝对完蛋了!另外,我那个班长在政治上是个积极分子,他就是因为揭发好几个工人师傅背后说反动话而立了大功,才被提升为班长的。我真的吓坏了,那天夜里开完会,我没有乘公共汽车,而是慢慢地拖着步子往回走,一路上只想着我要倒大霉了。
在那无月的暗夜里,我横想竖想,最终认定班长肯定要告发我,而且越想越恐怖,我认定我会像父亲一样被关进监狱。那个年代,我们城市经常枪毙一批又一批反革命分子,而且每次召开镇压反革命分子的大会,领导总是选我这样家庭有问题的人去参加,意思就是要我接受严厉的革命教育。有一次市里开公判大会,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小伙子被五花大绑地拖到台上,罪名是书写数十万字的反动言论,恶毒攻击党和社会主义。最后在一阵雷鸣般的口号声中,他们宣判这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死刑。我当时想,这家伙活该倒霉,活得不耐烦啦,怎么会书写数十万字的反动言论呢!后来才知道,这个小伙子是看中了一个漂亮的女同学,但那个女同学的父母嫌他家出身不好,坚决不允许女儿与他来往。他痛苦得要死,就把失恋的伤感情绪写进日记里,写了一大厚本子,也就成了反革命的万言书。
想到这里,我更加惊恐万分,我想到我也写了一大厚本子日记,由于爱好写作,上面肯定也写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词。打开一看,天哪,还真有不少痛苦呀愤怒呀的词句,更可怕的是我在一个阴天的日记里写着:“苍白的太阳也胆小地躲到乌云后面……”我读了几页就吓坏了,尽管是躲在门窗关得严实的家里,我还是恐惧得不断地冒冷汗。于是我赶紧把日记全部付之一炬。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写过日记。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跑到理发店里将头发理得光光的,因为所有被打成反革命或“牛鬼蛇神”的人,全是被揪着头发拽到台上批斗,所以我就把头发剃光。弟弟妹妹们看到我的光头吓了一跳,他们笑着叫我“和尚”,我的心底却在流泪:你们的大哥可能就要完蛋了,你们却在瞎乐!我为此还故意到我们班长家附近转悠,我想,班长真要是告发我,那他看到我时就会给专政队打电话,当场来抓我,否则专政队冲到我家里,准会把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吓得半死。
但最终我是白忙了一通,班长没告发我,专政队也没来抓我。
我忘了自己是“狗崽子”,更忘了他是什么“积极分子”,猛地抡起胳膊,当胸给了他一拳。这可乱了天下……
人是相当复杂的动物,在那样的阴冷时代,经过了那样荒谬的恐吓后,我的想当作家的理想却日新月异地继续燃烧。更难理解的是我竟然很快就忘记了恐惧,不知不觉中我就又故技重演,照样利用学习、开会时间看小说,而且还变本加厉地看,只要报刊上批判什么作品,我就赶快去找什么作品看。批判文艺作品的文章几乎成了我的读书目录。有时看得入迷,忘记了这个世界的存在,却突然觉得有人影靠近我,猛地就吓出一身冷汗。每当这时,我就在心里警告自己说,再也不能这么冒险了,可是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又手痒了,还是偷偷地把封面伪装了的小说从屁股下面悄悄拿出来。
这是“文革”的前夕,越来越“左”的政治理论使阶级斗争的形势日益升温。连班长那样的“红五类”都难逃厄运,被批判是“唯生产力论”,我当然就更得一百倍地小心。我几乎像小脚女人走路那样谨小慎微地活着,因为只要说错了一句话(即便是开玩笑说的),就会遭到严厉批斗。但尽管我小心翼翼,但还是惨遭不幸。因为安装工作条件艰苦,干活儿太累,有时中午到食堂吃饭时就特意买一盘白菜炒肉。明明是白菜炒肉,可端到手里一看,盘里竟全是菜帮子。有一次我就顺口说了句埋怨菜质量的牢骚话,谁知被旁边的革命群众听到,立即义正词严地呵斥我,说我们贫下中农就是吃菜,你们资本家走狗才吃肉!我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那个所谓的革命群众干活儿不多,手脚懒,嘴巴却非常勤快,总是喋喋不休地叫唤,并大喊所谓的革命口号,全安装队没有不讨厌他的。但他是上级最重视的积极分子,谁也不敢惹他。然而,当时我太年轻了,尤其又是在很多人吃饭的食堂里,我又气又羞,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他以为我怕了,就又呵斥了我一句挺恶毒的话。我感到受了奇耻大辱,刹那间热血冲上脑门,我忘了自己是“狗崽子”,更忘了他是什么“积极分子”,猛地抡起胳膊,当胸给了他一拳。这可乱了天下,他原地蹦着高声叫喊:“我被反革命打了,我被反革命打了!”当时的我也绝对是疯了,竟一不做二不休,抡着胳膊上前要往死里打他。这时,师傅们全都围上来,将我牢牢地抱住。现在回想起来真要感谢那些师傅们,要不是他们死死地抱着我,我非把那个可恨的人打个腿断胳膊折的。实际上我只是打了这一拳,况且他穿着厚厚的条纹棉袄,压根儿感觉不到什么,但他却躺在地上耍赖,并要求厂里派车把他拉到医院,又是拍片子,又是透视,好一顿检查,非要查出我伤害他的证据来。
事情刚过去半个小时,我就傻眼了,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先是保卫科来通知停止我的工作,接着,就有两个干部到工地调查处理,他们把我弄到工地值班室的小屋子里,让我写检查。我就势躺在床上休息,也不写什么检查,心想反正都这样了,爱咋咋的吧。
晚上下班的路上,师傅们竟然嘻嘻哈哈地同我说笑,有的还因为我敢打那个家伙而表现出明显的快意。一个老师傅偷偷地对我说,吃点儿饭吧,没事儿。保卫科来调查,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没看见我打人,因为食堂地上潮湿有水,那人自己不小心滑倒,将身子撞在饭桌上。我听了心下一热,食堂当时有二十多个人,都是出身好的革命群众,可他们百分之百地同情我,并为我说好话。我顿时感到自己太狭隘了,因为在我的心里,至少怀疑他们绝大多数在说我的坏话,在揭发我的反革命嚣张气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