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风镇(2)
“别管我叫‘您’，我不喜欢客客气气。我有名字，老伴管我叫玲珑，你也管我叫玲珑吧。”
“叫玲珑奶奶行吗？这样显得尊重些。”
“叫奶奶显得太老，简单点，就叫玲珑。”
“玲珑……我还是欠你一个人情。”小菊满怀歉疚。
“你道歉了，不欠了。”
“我还是实话实说吧。你倒下的时候，一个药瓶子掉出来，被车轮轧碎了。那是什么药？”
玲珑一摸口袋，愣了一下：“天啊，口袋里空了！那是我攒钱买的一瓶清心丸，减轻心事的。”
“玲珑，你的损失太大了。”小菊恨不能钻进墙缝里面去。
“吃了两天，没效果。可能是假药，碎了就碎了吧。”玲珑说得很轻松。
“大风来的时候，我告诉你。这次你一定能行。”小菊说。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老人。
“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姑娘。风镇有个气象站，气象站不预报别的，只预报大风。大风来的时候，广场上的喇叭就响了，人们立马都跑出来。”
“哦，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你陪我说话吧，我太闷了。”
“这个我能做到。”
“那我就给你说说大风要来的时候吧。那真是一个盛况。不管心事超重不超重，人们都挤在大街上。谁不想碰碰运气啊？”
“幸运的人多吗？”
“大风真管用，每次都卷走几个幸运的人，可什么时候轮到我呢……”老人叹口气，望着空荡荡的天空。
“大风每次才带走几个……我怎么办呢？下次能轮到我吗？”小菊的心事一下子沉甸甸了。
“小孩没多少心事，很容易就被带走了。唉，你走了又没人陪我说话了。”玲珑垂下眼角，很落寞的样子。
“我看见有个小孩跟着大人检测心事啊，他怎么没被大风带走呢？”小菊说出自己的疑问。
“一家人不想分开嘛！孩子先离开了反而麻烦，他自己怎么生活？还不如等一等，跟父母一起飞走。大风来的时候，大人会让孩子躲在房间里面，为了保险起见，还要把孩子捆绑在柱子上。不过，也有意外的事情发生。”玲珑的谈兴非常浓厚，她很久没有倾诉对象了。小菊只管听下去就行了。
小菊从玲珑那里知道了很多事情，有的事情好玩，有的事情古怪。小菊明白了，少年提到的风镇确实是一道难关。
4
街旁的店铺一家接一家，最多的是各种装修风格的“测心吧”。另外，“助飞服装店”也不少。
蓬头先生试穿了三件翼装，买下了性价比最高的一件。从服装店出来，蓬头先生愁苦地望着天空。蓬头先生是滞留在风镇的有钱人，镇子里的人都认识他，做生意的人都打他的主意，希望赚他衣兜里的钱。不过，两年过去了，他的积蓄已经不多，他不得不炫耀他的储蓄卡，说里面有很多钱。只可惜，那些储蓄卡在风镇的银行里刷不出钱，这让蓬头先生很难堪。有时候蓬头先生会抚摸着那堆储蓄卡，反复掂量自己的身份——嘿，你的钱像一群死囚犯困在储蓄卡里，你究竟还算不算有钱人？走过服装店，玲珑酸酸地说：“那是有钱人光顾的地方。他们太天真了，认为钱能解决一切问题。他们举着钱要多买一些风力，于是就有人靠卖翼装赚钱了。”
“翼装能起作用吗？”小菊把头探进服装店，却被玲珑扯了回来。
“广告宣传三天两头就说翼装又帮助两位顾客顺利离开风镇。你相信吗？据我观察，那些购买翼装的人一个没少，他们都还滞留在风镇。奇怪的是，他们从来不怀疑翼装的作用，只是嫌身上穿的这件不够好，还不够昂贵……”玲珑宁可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想法，也不愿意花时间换口气，所以她的语气总是渐行渐弱，直至气息如丝。
小菊同意玲珑的说法，风镇的大人跟外面的大人没有两样。谁都知道广告常常是骗人的，可是广告牌前面总是有人光顾。人们喜欢通过自欺欺人的方式去寻找希望。
蓬头先生穿着翼装，在街上走来走去，他在苦等大风的消息。玲珑认为他是一个傻瓜，不屑地侧过脸，不看他。蓬头先生冷笑一声道：“老婆子，别不服，我肯定比你先离开这个鬼地方。记住，怀疑财富的力量没有好下场。”
玲珑装作没听见，加快了脚步。小菊也紧紧跟上去。
蓬头先生冲着小菊的背影喊：“跟着她没出息，要跟就跟有钱人，小傻瓜。”
听见蓬头先生这样说，小菊跑得更快了。
小菊和玲珑不觉间来到风镇的入口。玲珑疲倦了，在桦树下面坐下来。小菊无话可说，蹲在玲珑身边枯坐。整个镇子也疲倦了，寂静下来，乌鸦默不作声地立在树梢儿，像一个哨兵。玲珑和小菊这样坐下去，眼看着星星一颗一颗探出头来。星光冰凉地泼洒在身上，寂寞也悄悄爬上心头，小菊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大风还没来，初秋的夜早早降临风镇了。
小菊还想听玲珑说话，玲珑却无话可说了，两个人继续枯坐。唠叨和枯坐都是玲珑的强项。这三年，她除了洗床单，大部分时间是枯坐在旅社里。那间房子像鸟窝一样小，价格低廉，她靠给那家旅社打零工换取住宿和伙食。三年前，她贸然走进风镇时，身上根本没带钱包，这不是粗心，是后来的经历太离谱。
玲珑说：“你陪我坐着就是帮我。我身边不能没有人，这是老伴惯出来的毛病。他的体贴害了我。”
小菊突然说：“玲珑，其实我还能为你做一件事。做了这件事，我也就不愧疚了。”
玲珑抬起头，目光干涩地看着小菊，心想不该对这个小姑娘有太多期待，太多期待会转化成太多依赖。如果今晚有大风，她肯定要被卷走的，所以不能太依赖她。
“说说看，姑娘。”玲珑舍不得打击这个小姑娘的诚意。
“我会唱戏。你需要吗？”
“你还会唱戏？需要！太需要了！”玲珑干涩的双眼闪出一丝水亮。
小菊清清嗓子，唱了一段《天女散花》：“云外的须弥山色空四显，毕钵岩下觉岸无边……”小菊还没唱完，天上的星星立刻多了两层。小菊又唱了一段《嫦娥奔月》，月亮也出来了。只有乌鸦一反常态变得躁动不安，整个树梢儿跟着它摇摇摆摆。乌鸦不喜欢歌声，不喜欢青蛙的歌声，也不喜欢小菊的歌声。乌鸦注定无法成为一个戏迷。
玲珑听罢心清气爽，禁不住说道：“听你唱戏，比吃清心丸效果好啊！”
玲珑刚说完这话，乌鸦抖抖翅膀，发出两声沙哑的干笑。玲珑懂它的意思，它在警告她不要妄想离开这个镇子。
小菊亮起身段张口再唱，乌鸦发出一连串的怒吼，竟然从树梢儿坠落，直接朝小菊砸过来。小菊呆住了，一动不动等着。乌鸦就要砸在小菊头上时，却一抖翅膀掠了过去。很明显，这个举动只是一次警告。
乌鸦无法忍受小菊的歌声，把这歌声视为对它的挑衅。
乌鸦要时刻提醒这里的居民，它才是风镇真正的主宰。
5
乌鸦飞回树梢儿时，小菊已经紧紧地闭上嘴巴不敢再唱了。
玲珑走过来，拍拍小菊的肩膀，安慰道：“别怕它，咱不惹它就是。”
小菊许久才说出一句话：“它是我见过的脾气最坏的鸟。”
乌鸦凝视着月亮，并不在意下面的议论，它只要还掌控风镇的秩序，才不会在乎别人对它的看法。小菊抬头看了一眼乌鸦。银白的月光洒在乌鸦身上。乌鸦浑身闪耀着一层光环，显得神秘、威严，似一只不可亵渎的神鸟。小菊突然想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了。打给妈妈，不行，因为妈妈会出来找她，破坏她的行程。只有爸爸才能彻底理解她、支持她。小菊决定打给爸爸。
“玲珑，镇子里有公用电话吗？”
“打给谁？”
“我爸。”
“这里与世隔绝，电话打不出去，只能在镇子里互相打打。”
小菊抱住头，绝望了。这个时候，她特别想跟爸爸说几句话。
“我有个手机，一直没扔，要不你试试？刚来风镇时，我打过很多次，可打不出去。后来，我就不抱希望了。”玲珑在背包里掏了又掏，掏出一个款式老旧的手机。
小菊几乎是扑向手机。
玲珑又说：“手机还有电吗？你开机试试……”
小菊开启手机，手机屏幕一闪居然启动了。小菊拨完爸爸的电话号码，手机没有任何反应。玲珑朝小菊摇摇头。小菊又试了两次，放弃了。风镇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移动电话的信号无法覆盖这里。乌鸦的态度打击了她，它不但不鼓掌叫好，居然还制止她唱戏。小菊委屈得想哭，更加想念爸爸。她唱戏，爸爸从来都是鼓掌叫好。去年，她在少年宫的小舞台演出，爸爸坐在狭小的剧场里强忍着内心的煎熬，大汗淋漓，鼓掌叫好不算，还坚持到女儿谢幕才冲出剧场。
“爸，你女儿被一个黑煤球欺负了……”小菊小声自言自语，很怕被那只乌鸦听见。
玲珑沉默一会儿才说：“它欺负不了你几天。今晚有大风的话，你能离开这个古怪的地方。”
玲珑刚说完，镇里的广播响了，小菊听不清里面说什么。很快，镇子里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那是开门的声音、开窗的声音、无数只脚踏在街上的声音，还有兴奋的喘息、呼喊与低语。整个风镇在战栗，风镇要倾覆了。蓬头先生、旅行家从各自的住处冲出来，加入到兴奋的队伍中，他们都祈望幸运之星今晚就砸在自己头上。有对不自信的夫妻则紧张得要死，赶紧把孩子捆绑在椅子上，生怕孩子被大风带走。他们宁可全家暂留风镇，也不能跟孩子分开。如果孩子先飞走了，孩子怎么活？他们怎么活？
玲珑仰起头望着平静的天空，发出一声沙哑的喊声：“姑娘，准备好！今晚有大风！”
小菊也兴奋起来：“我该怎么做？”
“你听好啦，风来的时候要尽量增加受力的面积。怎么办呢？跟我一起做，张开双臂，深呼吸……”
玲珑轻车熟路，迅速加入到风镇的癫狂气氛里。她张牙舞爪，像服用了兴奋剂的运动员，一边讲解一边演示给小菊看。玲珑张开双臂给小菊示范，那样子很像一只干瘦的大鸟。小菊照玲珑的样子做了一下，动作很简单，像练习水袖功时的一个姿势。小菊的表现受到玲珑的表扬。现在，小菊也加入到风镇的气氛中了。
整个风镇都在迎候大风，不为所动的只有乌鸦。乌鸦对整个风镇的动态没有任何表示，它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喧闹每隔一段时间就重演一次。乌鸦内心里是嘲笑人类的，他们是愚蠢，还是执着？为什么对重复的事情从来不知乏味？为什么明知道自己心事很重，还对大风抱有幻想？为什么明知道大风非常挑剔，还去等待无望的幸运？
乌鸦冷眼俯瞰着下面的躁动，也俯瞰着玲珑和小菊的演练。
乌鸦不怀疑大风兄弟，它足够刻薄，绝对不会带走玲珑老太太，除非新来的小姑娘再唱戏给她听，那样情况可就糟糕了。乌鸦明察秋毫，明显感觉到了小姑娘唱的曲子对它的秩序构成了威胁。这绝不是小事。
6
大风来时，风镇乱了。几次三番，留守的人们还没有建立良好的秩序。
玲珑在镇子入口迎风，这是明智的选择。这里没有拥挤和混乱，又是大风的必经之处。一个男孩扯着椅子飞过来，转眼就越过了铁桥。男孩的呼喊声在风镇里回荡片刻，随后被黑夜吞没。一对夫妻紧跟着追到铁桥却抓不回儿子，只好无奈地坐下来。玲珑正张开双臂迎接大风，这么忙也没放过那对糊涂的父母：“简直愚蠢透顶，把孩子跟椅子捆在一起！椅子是活动的，你们不知道吗？这下好了，儿子走了不算，你们还搭进去一把椅子……”
一个和尚飞出去了。小菊仰起头，把和尚安详而满足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旅行家居然也飞出去了。他飞得非常低，几乎是贴着地面飞，有一只脚在街道上拖拖拉拉，还把鞋子磕掉了。小菊看见了旅行家尴尬、紧张的表情。这回，他的重量介于两可之间，大风刚好能把他带离地面。旅行家从小菊身边经过时，跟她招招手：“一会儿见，小姑娘。”说完，他踉踉跄跄地过了铁桥，成功离开风镇。
飞出风镇的人中，没有蓬头先生。这次，他又失败了，不停地说：“非常被动……”
玲珑已经尽最大努力张开自己，恨不能把双臂伸到天上。可是，大风若无其事地掠过她的身体，她只感到一点点升力，这点力量不够将她带走。小菊紧紧抱住树梢儿，等待玲珑飞起来的时刻。等玲珑飞起来，她再松开双手也不迟。
玲珑放弃了努力，这才发现小菊还抱着树梢儿，忍不住喊道：“傻孩子，松开手，你不想离开吗？”
小菊说：“我等等看。玲珑，你怎么不飞啊？今天不行吗？”
玲珑苦笑着说：“我料到了……你松开手，快走吧。你要是还能遇见我老伴，告诉他不许娶新媳妇，要等我。我迟早要回去找他过日子。”
小菊牢牢抱紧树梢儿：“玲珑，我唱戏给你听。你一听戏心里就清净了。”
小菊说着开始唱《嫦娥奔月》。四周一片混乱，小菊的歌唱还是清晰可见，玲珑渐渐感觉到风的力量，身体也变得轻飘……
乌鸦本来不在意镇子里的混乱场面，这种场面无非是重复，数次重复之后已经索然无味。乌鸦正打着盹儿，一阵歌声从喧嚣中浮现出来。它这才注意到，会唱戏的小姑娘故伎重演了。这绝对不可以。乌鸦展开双翅，调整尾翼，盘旋而下，径直朝小菊而来。小菊头一低，乌鸦的爪子划过小菊的头顶，火辣辣的疼痛打断了小菊的歌唱。小菊一停，玲珑的双脚又重重落在地上，刚刚开始的飞升失败了。
风小了几分，要结束了。小菊乖乖地坐在桦树下面，又拨了爸爸的电话。这次，电话居然接通了。镇子的大风加强了手机的信号，这真是一个意外。
“爸，是我。我困在风镇……”小菊不知说什么才好。
爸爸还在那座山顶，山顶正在酝酿一场雷雨。一个闪电过后，他的手机里打进来一个陌生的号码，对方竟是女儿。
“你在哪里？我怎么才能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