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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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风镇(3)

“爸,我很好,你别来找我,告诉妈妈也别来找我。出了风镇,再过两关,我就能见到梅先生啦!”小菊突然坚强起来。

“一定要自己去吗?”

“这不是家庭旅游,是一个人的旅行。你不是也自己旅行吗?”

“爸不给你捣乱。有小尾巴陪你,爸踏实多了。”

“小尾巴走了,我不能跟它说话了。我一直把它当成你,爸。”

“我再想办法……爸爸要陪着你。”

又一个闪电落下来,直接击中爸爸。爸爸眼前闪过一道蓝光,狭小、拥挤的世界瞬间关闭了。小菊听见手机里传出咔嚓一声响。紧接着,树梢儿上闪过一道蓝光,天空骤然间明亮,乌鸦的黑影在天幕浮现,随即又被黑暗淹没。乌鸦的身子似乎抖了一下,但它尽量保持冷静和威严。

小菊说不清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傻傻地望着夜空。

大风把秋天带了过来,大风走后,满地落叶。玲珑像一片落叶,经过一阵撕扯和飘摇,沉甸甸落在地上。大风走远了,风镇疲惫不堪,气息虚弱。街旁偶尔传出几声絮语,那是留在风镇的人们的慨叹。桥头传来几声悲伤的低泣,丢失儿子的母亲还在桥头观望。丈夫扯了妻子几下,妻子执意不回去,丈夫也坐下来陪着。他们不清楚这样守着有什么意义。谁都知道,刚才的大风能把人带到很远的地方。据说,被风带出风镇的人很难再找到风镇。

乌鸦的笑声宣布清晨的到来。夫妻俩依偎在桥头过了一夜。妻子醒过来,发觉手中握着一只小手,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儿子蜷缩在爸妈中间睡得香甜。当然,孩子怀里还抱着那把坚硬的小椅子呢。

昨晚大风吹来的时候,这把椅子被牢牢地捆在男孩身上,男孩兴奋、紧张,也死死地抱住椅子。大风携带男孩飞出风镇不远便草草放下,它不愿意带着那把椅子了。在大风的营救计划里,只有心思单纯的孩子和灵魂轻灵的大人,没有这种硬邦邦的家具。男孩落在一片灌木中,荆棘刺痛了他的屁股。他傻傻地坐了一会儿,借着月光走出灌木林。随后,一条山路曲曲折折地一直把他带到那座铁桥面前,那时妈妈倚在桥头睡着了,爸爸正朝桥这头张望。男孩飞奔过去,爸爸一把把他拽回风镇,一家人偎在一起睡着了。

在一起才幸福。

7

小菊跟玲珑挤在一个房间,在小旅社度过了一夜。

天一亮,玲珑就找老板谈判。老板看见一个女孩藏在玲珑的身后。玲珑又是一口气说出自己的想法,不给老板插嘴的机会。每次跟她谈判,老板都很累,索性任她说下去,直到说不下去为止,然后适度答应她的条件。

玲珑对老板说:“这是一个落单的孩子,昨天本来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为了我才放弃了好机会,心甘情愿留下的。当然啦,昨晚那只坏鸟起了破坏作用,今天我会找它算账的。你说这个孩子是不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老板还没表态,玲珑继续表态:“这么好的孩子不能露宿街头!谁这么做谁是坏人!老板你不是坏人,不然我现在就露宿街头了。这孩子也就暂住几天,下一场风肯定能把她带走,这个鬼地方没人喜欢。我也是,尽量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唯一舍不得的就是你,因为你是个大好人。”

老板被玲珑说服了,同意小菊住下来。老板还给小菊分配工作,让她帮玲珑洗床单。

老板还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一个想法:“洗床单只能换住宿,吃饭的问题怎么解决?”

玲珑看看老板,又看看小菊,没态度了。表态不能太过分,这是玲珑的原则。小菊不慌不忙,从背包里拿出一沓钞票给老板看了看,又塞回去。老板放心地笑了,转身出去。

玲珑哈哈大笑,狠狠抱住小菊:“没想到你还是个富豪!”

小菊说:“午餐我们吃得豪华一点,我请客。”

玲珑连连点头,乖乖承认这几年见识很少,很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她又好心提醒小菊,钱还是节省着点花,因为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玲珑想了又想,说:“要我看,我们不能把钱给老板。你还能做什么?我印象里你还会做别的事呢。”

小菊说:“我会唱戏,可是乌鸦不让唱。是不是镇子里的闲事它都要管?”

玲珑说:“它精力过剩,大事小事都管。你要是在镇子里唱戏,它肯定是要来管的。它怕这个镇子里的人都飞走了,那它就寂寞了。它肯定是一只怕寂寞的鸟,奇怪不奇怪?”

玲珑说到这里,乌鸦刚好从窗外飞过。它又来镇里巡视了。

“你瞧我这乌鸦嘴,说乌鸦,乌鸦就来了。”玲珑说完,赶紧闭上嘴巴。

小菊想了想,说:“我还会这个,要是带来水袖就好了……”

小菊说着,来了一段水袖舞。因为没有长长的水袖,效果不算理想。玲珑却大方地给小菊鼓掌。

小菊问:“跳这个能换一碗饭吃吗?”

玲珑没表态,把一条旧床单撕开,做成长长的水袖,然后跑出去把老板喊来了。玲珑示意小菊开始,小菊又跳了一段水袖舞。老板叫好,鼓掌。

玲珑说:“凭这个,吃饭还用给钱吗?”

老板想了想,说不用,不用。就这样,小菊帮玲珑洗床单换来住宿,跳水袖舞得到一日三餐。

第二天晚上,玲珑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唱京剧的小姑娘还没讲讲自己的来历呢。玲珑闭上嘴巴,把说话的机会给了小菊。

小菊缓缓说道:“我现在的遭遇事先就知道了。我是故意走进来的……”

小菊从小尾巴讲起,讲她为一只小青蛙休学,为寻找梅先生离家出走。她还给玲珑看了少年写给她的信。玲珑读完少年的信,连连叹气:“我的老天,还有两个难关等着你呢。够你忙的啦!一个小孩单独闯关太难,让我陪着你一起闯吧!”

小菊指着信上一段文字,说:“这上面写了,这趟旅行不欢迎大人陪同,大人陪同要扣分呢。”

玲珑赶紧摆摆手:“好了,好了,就当我没说。我越来越虚伪了,你发现了吗?就算让我陪同,我也做不到呢,要先离开这个鬼地方才行。”

小菊收起少年的信,趴在窗口望着窗外。乌鸦正从窗外飞过,犹豫一番落在对面一座小楼的天窗顶上。它还在巡视镇子,没有马上离开的打算。从飞行的半径看,它不肯离开这家旅社太远,不像平日的巡视。

它似乎在寻找什么。

它果真尽职尽责,替少年监视小菊的一举一动。小菊有了住处,有本钱挑衅这只怪鸟了。小菊推开窗子与乌鸦对视,乌鸦盯着窗口探出的小脑袋,不动声色。小菊想让对峙升级,便轻轻唱了几句,试探乌鸦的反应。乌鸦并没有过度反应,回头啄了啄翅膀上的羽毛。小菊缩回脑袋,告诉玲珑它又来了。小菊说完,走出了房间站到门口望着乌鸦。玲珑担心小菊吃亏,追了出来。小菊的胆子大了,一心想好好捉弄一下这只怪鸟,竟当着它的面唱起《杨门女将》的片段。小菊心里有底,只要乌鸦冲过来,她就迅速撤到门里,那么乌鸦的大嘴和爪子就能尝到木门的滋味了。

老板不管乌鸦和小菊之间的事,赶紧招呼顾客快来听戏。老板宣称这是旅社请的京剧小名角,来丰富大家的业余生活。老板吆喝一番,自己搬了凳子坐在旁边听小菊演唱。观众陆陆续续聚在门外,掌声和叫好声不时响起。

老板中间又插播了一次广告:“经常听戏,减轻心事,早离风镇。”

观众半信半疑,继续听戏。这是需要验证的事情,不要信广告,要信就信疗效。不过,这个小丫头的嗓子脆生生清亮亮,听戏的人和唱戏的人一起入戏了。只有一个观众东张西望,心不在焉。

老板瞪了玲珑一眼,小声问她:“我说玲珑,人家都老实听戏,你在干什么?”

玲珑用眼神瞥了瞥对面的乌鸦,答道:“我担心它会袭击小菊。”

老板叹口气:“你真是操心的命,就不能给自己放个假。你这心态怎么飞?一辈子留在风镇给我当临时工吧。”

玲珑不管老板说什么,忧心忡忡地盯住对面天窗上的乌鸦。只要乌鸦有一点举动,她就掩护小菊撤进旅社。乌鸦一反常态,安详地立在天窗上。玲珑怀疑这只顽固透顶的鸟也在听戏。乌鸦爱听京剧?假如真是这样,世界可太疯狂了。

小菊又博得一阵掌声,乌鸦还是纹丝不动。玲珑对乌鸦刚放松了警惕,乌鸦就朝旅社飞过来。小菊闭上嘴巴,愣住了。所幸乌鸦没有袭击谁的意思,只是变动一下位置,稳稳地落在旅社的屋脊上。虚惊一场,小菊继续演唱。不过,玲珑神经兮兮地叫停小菊的演出,还赶走她的戏迷。

小菊的歌声停了。乌鸦在旅社屋顶立了一会儿,又回到对面小楼的天窗上。乌鸦的举动显得暧昧不清、优柔寡断。玲珑猜了又猜,就是想不明白。这只暴躁的鸟城府加深,不好琢磨了。

“乌鸦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玲珑问小菊。

小菊摇摇头,没有答案。它好像不再是昨天的怪鸟,整个变了样,无论是飞行的姿态还是处事的风格,都显得陌生。

窗外传来长长的大笑。乌鸦把笑声留下,走了。只有从这笑声里,小菊才能辨出它还是原来的乌鸦,不是别的乌鸦。

这笑声,是嘲笑,是警告,还是别的意思?玲珑又开始新的猜想。这个猜想跟小菊有关,小菊却开始练习基本功了。见到梅先生之前,她要苦练功夫——梅先生是不会把珍贵的马鞭送给没出息的孩子的。

自从演出成功,小菊练功的时候也有了观众。老板坐在小菊旁边欣赏小菊练功,不时给小菊叫好。后来,玲珑的猜想终于有了结果。她从房间冲出来,把一个爆炸性的结论告诉小菊,乌鸦大概也迷上她的戏了。这个变化非同一般,能给整个风镇带来福音。

小菊收起身段,望着铁桥方向的天空。夕阳把那片天空染红了,空中隐约传来一阵蛙鸣。

小菊想念小尾巴了,那是爸爸送给她的礼物。想念小尾巴的时候,小菊不知道想念的是小尾巴还是爸爸,总觉得他俩是一个人。想念爸爸的时候,小菊不知道想念的是爸爸还是妈妈,又认为他俩也是一个人。

8

小菊的出现,没有引起乌鸦的不安。

闪电过后,它的内心发生了很大变化,一种温暖的东西被唤醒了,它的目光中开始释放善意的光辉。这个变化让乌鸦不安: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它在风镇上空飞来飞去,想在飞行中找到答案。

这次飞行,它收获了整个天空。

最初,它没得到一丝一毫的领悟。当小菊迎着它的目光缓缓提高唱腔,它竖起羽毛,做好了教训她的准备。后来,歌声一波一波传荡过来,抚平了竖起的羽毛。打算出击的时候,它已经无法支配翅膀了。它努力抵制曲调的浸染,终于展开翅膀飞离天窗,朝对面的旅社飞去。它的目标只有一个:直击唱戏的女孩。乌鸦刚飞起来,尾翼和双翅又一次失控,生硬地把它的身躯绑架到旅社的屋脊上去了。一次目标明确的攻击莫名地被瓦解了。

乌鸦飞出风镇的时候,又多了一个变化:它不再抵触女孩的歌声了。它飞远了,女孩的歌声还丝丝缕缕随在身后。它明白,它是喜欢上那种歌声了。随后,它对青蛙的合唱也勉强接受了。它开始喜欢歌声的时候,它不知道喜欢的是唱歌的女孩还是女孩的歌声,歌声和女孩都让它产生了莫名的熟悉和亲近。

重新回到树梢儿时,乌鸦比出发的时候更困惑、更不知所措:我还是我吗?我肯定不是原来的我了,可是躯体还是原来的。难道灵魂和躯体错位了?灵魂和躯体,到底谁是王?乌鸦不轻易发声了,它用沉默掩饰内心的纠结,不然,整个风镇的人们都会怀疑它、轻蔑它。那将是一场灾难,既是自己的灾难也是风镇的灾难。

现在,那个女孩又现身了。她一边走路一边数数,天真的样子像个乖宝贝。乌鸦克制着温柔的冲动,不管灵魂和躯体怎样错位,它还是风镇之王,不能在一个唱歌的小女孩面前失去威严。

9

从旅社到街口,678步。从街口到桥头,123步。

小菊放心地数着步子,不再担心乌鸦会袭击它。自从面对乌鸦演唱,小菊渡过了一个心理难关,她终于能忽略乌鸦的存在了。乌鸦的存在只是一个杂念,忽略它就是除去心里的一个杂念。玲珑却仍旧杂念重生,小心地跟在小菊身后。在清除杂念方面,她肯定不如这个孩子。

小菊站在桥头望着对面的世界。对面的世界也进入了秋天,林木被秋风染上各种炫目的颜色。两个世界的时间大体同步。

青蛙的合唱,是夏天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这场蛙鸣,是它们今年的绝唱了。唱完这一场,它们应该收拾行囊把自己深深埋起来,开始一场远离尘嚣的长梦。乌鸦破例,没有干涉它们的告别演出。

清潭里的合唱渐轻渐少,最后停了。

小菊闭上眼睛,为它们演唱一段《霸王别姬》。小菊唱罢,听见一声金属般的蛙鸣。小尾巴蹲在桥栏上注视着她,目光里含着清水。小菊尽力伸过手去,指尖距离小尾巴还有半步的距离。小菊挪动身子,再靠近一丁点儿就触摸到小尾巴了。一堵透明的墙横在小菊和小尾巴之间,桥头是两个世界的边界,无法跨越。

“小尾巴,你是领唱吗……”小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小尾巴的下颌一鼓一鼓,叫了两声:“呱呱!”

小尾巴说完“再见”,一个空翻后展开四条腿,像一片绿叶翻转着飘落下去。小菊呆住了。几秒钟后,“落叶”坠入清潭,嚓地溅起一团雪白的水花,波纹向四周扩展。青蛙合唱团销声匿迹,集体遁入深潭。深潭变成一个空洞,把青蛙合唱团吸了进去。

小尾巴在清潭激起波纹,小菊的内心也泛起了波澜。

乌鸦打破沉默,嘎嘎叫了两声。小姑娘和小尾巴的分别终于让它失控了。乌鸦从树梢儿盘旋而下,一头扎向清潭。这个举动太疯狂了,小菊误以为它要扎到潭底,把青蛙合唱团捉拿归案。就要触到水面时,乌鸦突然一抖尾翼,一个翻身重新跃起,回到铁桥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