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28)
【第十四章】
我和老朱欢度了一个中秋,第二天下午他就开着装满一袋袋稻米的卡车返回矿山了。临行之前我仿照梁仪的样子,画了一张图送给他。图形的布局大体如下:画面中心是一座高山,两个小得如同蝼蚁一样的人儿,从高山的两个陡坡向上爬着。在山顶部位我没画太阳,也没有画鲜花,更没有画屋舍,只有一只翘尾巴的喜鹊,张开翅膀似在报喜。这幅图笔画单调,没有任何一点装饰,如同是七八岁的儿童画的一幅充满稚气的低能画。老朱虽是个粗粗拉拉的人,一眼就看出我的用心,他用舌尖舔着干裂的嘴唇,对我嘿嘿一笑说:“叶涛,如果真有那一天,我请你喝喜酒!”
我说:“请你转寄给徐虹吧!就说这是叶涛的祝愿!”
他拉开卡车车门,回头对我说:“这个不能寄给她。”
“为什么?”我奇怪地问道。
“这杯苦酒还是让我朱雨顺一个人喝吧!谁知道我们爬到山顶时,等着我们的到底是报喜的长尾巴喜鹊,还是黑嘴乌鸦呢!”他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一定是只喜鹊!”我隔着车门向他喊着。
他摇下车窗玻璃,把头探出来:“叶涛,你别总为我的事操心了。你的命也不比我硬到哪儿去,你还是多多保重自己吧!”
我惜别地望着他:“什么时候再来?”
“明年给你们农场送煤的时候,我再进中条山!”他从车窗口伸出一只手,和我握别。
我很想再说些吉利话儿,可是第一辆粮车已经开动了,我只好使劲握了握他的手,闪身到公路一侧,目送着老朱的卡车开动,直到卡车消失在萧瑟的田野之中……
他失约了。第二年他没有开着卡车来送煤,第三年他还是没在农场的土地上露面。我写信询问他的生活情况——当然不会忘记提及徐虹,他的回信极其简单,在污黑的信纸上常常是“太平无事”,或者“我还在开车”之类的词儿。这短短的回答,虽然使我不够满足,但在那个动荡的岁月,“平安”两个字价值千金,因而,我不满足中又获得了某种满足。
1976年10月——中国大地上的万物回黄转绿的时刻,我激动地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在我想象中,他一定会多给我写上几行字来,哪知他的回信比过去还短,在手帕大小的一块纸上,只给我写了一个大大的字:“好。”我拿着这封信看了很久,觉得这个家伙既可气,又可笑。笑过之后,我忽然发现朱雨顺身上竟然还原了一点点可贵的童心。不是吗?把“好”字写得那么大,不是蕴含着许多潜台词吗?我可以把它解释成“真好”“太好了”“简直好到了极点”,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填满纸块的大字,表现了这个在苦海中沉浮的汉子,在新生活面前,勃发了和朋友开玩笑的兴味!这在朱雨顺的编年史上,难以寻觅到先例,现在却呈现在我面前了。
笑吧!到了他该笑的时候了!生活中只有经过长途跋涉的行者,才懂得歇息的幸福;也只有饱尝过暴风雪滋味的人,才认识炉火的真正价值。我把我的这些想法,写信告诉了他,盼望着再接到一个“好”字,再看见他对生活的一撇微笑,可是信如石沉大海,杳无回声。最初,我以为是信件丢失了(这在劳改队司空见惯),接连又写去了两三封信,但依然有去无回,没接到他的片纸回音。我的心开始犯嘀咕了:老朱是不是开车出事故了?司机这个行当,本来就和法绳离得很近,特别是在晋东南陡峭的山路上开车,简直如同在死神的怀抱里跳舞,万一……我真是不敢再往下想了。老黎,我之所以朝着这方面联想,不仅由于二十年的改造生涯,形成的一种条件反射,更重要的原因,是由于在1978年盛夏,劳改农场发生了一件震撼心灵的悲恸事件:在我们农场关押犯人的大墙圈里,曾关押着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干部。他面色枣红,银发如雪,走路有些踮脚,据说这是当年长征时,雪山雪崩给他小腿留下的后遗症。这个大干部离群索居,独自住在监房的一隅。生活上和场长、政委一样待遇,吃着高于普通劳改干部的小灶。他从不穿囚衣,一年四季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可以说,他生活上应有尽有,但唯独没有自由。
这位老同志每天的营生就是骂人,从“江不清”骂起,一直骂到在他门口警戒的士兵。这年夏天,农场黄尘滚滚的公路上,突然来了一串小轿车,后来听说是省委书记陪同中央一个部委的负责同志,专程到这块不毛之地来接他出监的。
这位老同志可能是太激动了,他前脚刚刚迈出铁门,身子突然一仰倒在了出监的门槛上。他笑傲过严冬的冰雪,却因急性心脏病突发,死在冰雪消融、为他平反正名的时刻……要是老兵朱雨顺也和这位老干部一样,当春天的阳光照进门槛之际,出点什么意外,岂不是一出更大的悲剧吗!
理智上明明知道,这是幻觉,可是在我心灵的天平上,总是向感情的砝码倾斜,理智成了绝对的负数。我直接写信给徐虹同志,恳请她立刻复信释疑,以平息我心中的悬念。
北京的复信很快到了,但是信封的字体令人疑惑,它既非徐虹的笔迹,又非梁仪的字体。拆开一看,我惊愕得半天没有出声。老黎你可能把这个人物已经忘却了,一来信的竟然是我想也想不到的报社社长于江。
叶涛:你好!
其实我早就想给你写这封信了,所以直拖到今天才给你写信,实因我难于启齿。1957年反右时,我是五人领导小组组长,对于把你是否划为右派,存在着很大争议。当时,我急于完成10%的百分比,又由于你和神童作家付满子关系密切,当然,更大的因素是基于我热衷阶级斗争的理论,我拍板把你划成了极右分子,送你去劳动改造。
从1957年到现在,历史已经流逝了二十一个年头。可以这么说,前十年我生活得很坦然。1966年以后,由于我受到了比你们更严酷的大浪冲击,我开始思考我这个老共产党员昔日所做的一切。完全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文革”的反面教育,我至死都会认为我1957年的行为无可指责。我感谢“文革”一点,就是它使我识别了生活中的真伪,人海中的良莠。从朱雨顺用吉普车把我连夜送到新港,叫我乘海轮逃回乡土时起,我一下明白了好多好多。从此,我的心就再没有安静过,我发现我从进城以后,干了许多荒唐的事情,处理你和你的许多同伴,就是我的良心债务之一。
仅仅忏悔往事,那是宗教的超度行为。我是无神论者,我要弥补我的过失。对于1957年的你们,党已经有明确的文件下达,不日将全面落实到你们头上,因而不需我多花费精力,难度较大的倒是朱雨顺的冤狱平反问题。目前,报社已出面参与了这场官司纠纷,虽然彻底平反的目的尚未达到,但是已初见成效。朱雨顺的一位老上级根据情况,已把他调离劳改矿山另作安排。他的老战友梁仪,因工作需要,上调去了市法院,他参与了法院大宗冤档的审查,朱雨顺的案件亦是其中之一例。
随着1976年10月的一声春雷,中国的航轮重新拔锚启航。我这两年在紧张工作之余,走访了许多过去被我误伤过的同志。前几天,梁仪带我去医院探望了小学教师徐虹同志,从她那儿我得知了你这些年的情况。徐虹同志因积劳成疾,休克在教室里,此时她在医院养病,我正好为她代笔,一则表示一下我的歉意,二则为你释疑。据梁仪告诉我,朱雨顺同志刚刚调走不久,去了哪儿,干什么工作都还不太清楚,他活得很好则是千真万确的。匆匆此复,待你回北京后再详谈!
祝你
健康
于江
×月×日
老黎,读过这封意料之外的来信,我内心翻江倒海,真是难以用语言述说我的心情。“文革”十年虽然是中国历史上的暗夜,但它也有功劳——这就是歪打正着地教育了千千万万的干部。假如没有这场灾难,像于江这样的领导干部,直到停止呼吸也不会改变他认为“一贯正确”的观点。一场暴风雨过后,于江竟然能跑到医院去看望徐虹,这是人际关系的根本改变,这不能不说是“文革”的“功劳”。当然,这封来信中也传来了令人惆怅的信息,徐虹进了医院就是喜讯中的悲耗,见一叶而知秋,我深深地为她的身体担忧,这就像我们见到的许多马拉松运动员一样,当他们沿着弧形跑道奋力向前奔跑的时候,他们显得英气勃发,充满了虎虎生气。但是一旦他们冲过胜利的红线,神色马上松弛疲惫下来,有的需要别人架着胳膊漫步,有的索性坐倒在草坪上,或干脆躺倒在冲刺的终点……没接到这封信之前,我为朱雨顺担忧;接到信后,我却为这个中国普通女性的身体悬心了。
尽管如此,毕竟喜大于悲。于江给劳改队送来了早春的气息,使老右“否极泰来”的小道传闻得到了证实。我们这些饱受历史车轮碾来碾去的小草,可以挺直腰身像人一样生活了。我们这些被历史旋风卷来卷去的落花,似乎有了二度梅开的还阳时日。至于徐虹,可以不必为她过度忧虑,只要老朱和她在中国随便哪块泥土里搭成个窝,她那瘦削得如同枯树枝条的身子也会因逢春而返青、出芽。我确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记得,那是一个飞着小雪花的初冬下午,我们这些老右奉命到稻地里去捡稻穗。往年这类活茬是老残队的活儿,今年却交给了我们。不言而喻,这是队长有意对我们进行照顾,说得更明确一点,队长已经对我们这些改造对象放松了管理。我们这几十号人,像一群漫散在田野里的羊群,站着的比弯腰的多,似在用两只脚给大地号脉。大伙七嘴八舌地预卜着每个人的未来。我当天的工作是负责把大家捡出的稻穗捆好,然后装上一挂小平车拉往仓库。割稻时遗落在稻地里的稻穗虽然不少,但是运到马路上来的稻穗却很寥寥,我只好裹紧了一件破旧的风衣,坐在马路边上,充当手里不拿鞭子的牧羊人的角色。望着这片飞舞着小雪花的田野,我的思绪飞得十分遥远。我回忆着二十年来走过的一个个生活驿站,和在每个生活的岔路口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无数的面孔就像天空中旋转的雪花一样在我头脑里转来转去,朱雨顺是我最最难忘的一个。我咬着一根稻穗仔细地琢磨着该怎样把朱雨顺的形象留给中国,因为他的轨迹就是一部历史。可是这部传记体小说写到后来该是大团圆的喜剧,还是月圆人缺的悲剧?我对此感到茫然……
“叶涛!你一人不感到孤独吗?”田野里有人在向我高声呼喊,“到我们这儿来吧!”
“叶涛,是不是想老婆了?这回唱七月七《天河配》可快了!”又有人向我挑逗。
“叶涛——”
我不情愿地站起来,拍打拍打风衣上的尘土,准备到伙伴们中去享受聊天的快乐。这时,我才发现马路上停着一辆吉普车,由于刚才精神上开小差,我不知道这辆吉普车究竟是什么时候停在我身边的,它为什么偏偏在这儿停车,我更说不清楚。吉普车旁站着一个瘦高瘦高的老者,他披着一件呢大衣,双手叉腰,眺望着稻田里稀稀落落的人群。这里虽说是方圆几十里地的大农场,平日场长、政委下地的交通工具是一匹匹的蒙古马,一年四季也难得看见一辆吉普车穿过这片土地,因而我第一个判断是县委书记到劳改农场来了,至于这位书记来农场干什么?那不关我的事,犯不上为这个去花费脑筋,所以我瞥了他两眼,迈步走向稻田。
“你站一下。”他话音很轻,口气却是严厉的。
“你是喊我?”我扭回头来问道。
“嗯!”
我心里虽然认为这位书记是“八擒孟获——多此一举”,但多年养成对干部服从的本能,还是把身子转了回来。短距离的凝视,我看清了这位干部的脸:他面孔清癯而消瘦,下巴颏尖尖,两只闪烁在蛛网般皱纹中的眼睛,虽然早已消失了风采,但目光却显得十分凝重。凭着本能,我马上感到这是县委书记不能与之比拟的大人物。
“你是叫……叫什么……什么……”他用手叩叩脑门,“……叫叶涛,对吧!”
我只有惊愕,忘却了回答。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他释疑地对我笑了笑,“刚才稻地里的人,不是喊你名字了吗?”
“我是叫叶涛!”我答。
“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曾经耍过笔杆,当过记者。”
“您……”我刚刚平息的心河,又投进来一块石头,“您怎么知道的?”
“我会相面。”老者诡谲地眨了眨眼睛。
“我们一定在哪儿见过。”我说。
他摇摇头:“我还从你的眉宇间看出来,你是个脸上没有刺字的右派。”
我被老者逗笑了。我拼命搜索我的记忆,可是我失望了。
“别花费这个精力了,你就暂时把我看成个算命的先生好了。”他指了指田野上的人群,向我提问道,“他们的身份是不是和你是一样的?”
“这要请算命先生掐指一算了!”我“将”了他一军。
“用不着卜算,这是一群穷途潦倒的书生。”老者自信地一笑,“现在,麻烦你把他们喊过来,我要给你们这些秀才推算一下未来。”
我明明知道这是老者的戏言,索性故作不知,来了个顺水推舟。我跑上土岗刚要开口,他突然一拉我的衣袖说:“算了!我是一个人,地里是一群人,怎么能叫一群人浪费时间呢!走!你带我到地里去。”
小雪花还在无声地下着,我带着这位老者步入了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