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29)
我一路走一路给这位老者算开了命:这是位什么人?是地委书记?地委书记哪有时间和我们来磨舌头!那么……或许是省劳改局下来视察的大干部吧!我的心立刻狂跳了起来。
回头看着,这位老者已然和我拉开了距离,他正弯下腰身,捡着一根根的稻穗,好像忘却了他卦师的使命,身子弯得像一张弓。我的那些伙伴,似乎也从空气中嗅出了什么气味似的,一字长蛇地排列在稻田,鸦雀无声地捡开了稻穗。
老者抱着一小捆稻穗走近了人群,声音低沉地说:“光荣的劳动者们,我为你们感到难过。你们都把手里的稻子举起来,看看谁捡够了一斤?你们不能忘记,是祖国大地上的五谷杂粮养育了你们。”稻地里肃穆无声……
“我更难过的是,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怎么都成了两面人?刚才你们又喊又闹,我这个和你们素不相识的人下了稻田,你们个个都立刻变成了劳动模范!”
伙伴们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当然啦!这也许不怨你们。二十一年以前,你们或许都是敢说敢道的小伙子,说不定人人都是鸡群之鹤!历史偏离轨道一寸,会使多少根枕木扭曲变形。你们不仅仅是驮着列车隆隆前进的枕木,你们应当是铁轨钢梁,重载的车轮碾过去以后,依然挺直了腰身,像你们二十多岁那样。”
人群中有了低语声。
不知谁因激动而拍了几下巴掌。
“你们大概早有耳闻了!错划的右派都要归队。我希望你们不要以两面人的面孔回到原单位,要以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状态,走回你们的写字台、办公桌。用捡稻穗这样的态度归队,人民是不欢迎的。”老者一手举着手中的稻捆,又弓身拾起一根稻穗,颇有意味地笑了笑说,“你们看,这根稻穗的命运就像是你们自己,冷漠的色盲症患者如果对你们视而不见,或者粗心大意把你们遗落在稻田里,你们的滋味好受吗?你们为什么要冷落你们自己呢?弓下腰来捡吧!把该捡回来的东西都捡回来,筑造我们国家的金字塔!”
田野里立刻轰鸣起来:
“您一定是劳改局下来的干部!”
“您可能专为我们的问题来的!”
“您……”
“别猜谜了。让我自我介绍一下吧,1976年之前,我是个‘解放干部’,现在我是省劳改局的政委!”老者思忖了一下,微笑着说,“如果你们还不满足的话,我再说说我的身世。30年代从东北通化参军,解放战争中从辽沈战役开始,一直打到海南岛。过五关斩六将的岁月,已经离我十分遥远了,走麦城的事儿也有一桩,就是在‘文革’中老婆自杀了。我姓庄名华,庄子的庄,中华的华!你们满足了吗?”
庄华?我心里咯噔一跳。这不是朱雨顺的老上级吗?他指挥着朱雨顺炮击了自己的家,他为受难的朱雨顺支撑过保护伞,根据于江信里透露的讯息,又是他把朱雨顺调离的劳改矿山。毫无疑问,朱雨顺的去处他一清二楚,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问问他呢?!可是当我挤到他面前时,我犹豫了,二十年改造生活赏赐给我的自卑感,使我失去了启齿的勇气。
倒是他发现了我在他身旁转磨,诙谐地对我说:“叶涛,让我再扮演一回算命的先生吧,我估摸着你有事问我,很可能是向我打听一个人!对吗?”
“对!”我连连点头。
“这个人姓朱元璋的朱,名字叫风调雨顺中的雨顺二字。”
“政委!您猜得完全对!”我说,“您把他调到哪儿去了?我想给他写封信呢!”
“别浪费八分钱邮票了!”他回答说。
“为什么?”
庄华哈哈地笑了,笑得十分开心:“这个人远在天涯,近在咫尺。我这算命先生所以能知道你叫叶涛,都是他的指点。去看看他吧!他的岗位是为我开车,你这儿运输大队队长的活儿,我一个人包了!”说着,他甩开了肩上披着的呢大衣,蹲下身子去捆稻谷。
我真是兴奋极了,忘了向庄华道谢,就跳沟蹦埝一路小跑,朝马路上那辆吉普车奔去。我一路跑一路想:好一个瘦老头儿,可真有他的绝招,他像老母鸡孵化小鸡一样,居然把多灾多难的朱雨顺放在他翅膀之下了!中国土地阡陌纵横,但哪块土地上的窝能比这个窝更温暖更安全呢!兴奋之余,也有点不快:我为了寻觅他的踪迹,连发了好几封信,他可倒好,见了我面躲在吉普车里不出来,对此,我感到有点委屈。
“叶涛——”他站在吉普车旁向我呼喊了。
我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有意放慢了自己的脚步。
朱雨顺大步流星地跨进稻田,风风火火地向我走来。我索性站在稻田埂上不动了——我在报复他对我的怠慢。
“病了?”他伸出比我大一圈的巴掌。
我没有去和他握手:“得了冷漠症!”
“冷……漠症?”他咂摸过滋味来了,一把握着我的手说,“你在挖苦我朱雨顺。叶涛,别生这门子闲气了。刚才我看见你坐在马路边上,才把车停下来的。哪知老庄不许我下车,硬是叫我隔着玻璃看他给你算命!”
我心里早就笑了,脸上依然冷如冰霜:
“得了,你体谅体谅我吧!在老政委面前,我又回炉成了个兵,对他的话我坚决服从。”
“你对他谈起过我?”
“开着车在全省二十多个劳改点跑路,怎么打发时间?说古道今呗!再说我过去开车就有逼人和我说话的毛病,和老庄在一块儿格外话多,你当然是我常常对他念叨起的人了!”朱雨顺一五一十地对我摆开了龙门阵,“说实在的,起始他对你并没注意,因为全省劳改系统的右派成百上千,后来,徐虹对他谈起了你,他倒是真把你给记住了,不然的话,他怎么会给你算命呢?”
“那么说徐虹到省城去看过你了?”
“没有。老庄去北京开会的时候,特意去探望过她。老庄从北京一回来,立刻给了我五天假,逼着我马上去了一趟北京。可是我到了第三天一早就赶回了省城。”朱雨顺和我邂逅的欢快神色,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迅速地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我看惯了的那张阴郁的脸。
“为什么不多待上几天?”我诧异地问道。
朱雨顺掏出一根烟卷,神不守舍地在指缝间搓来搓去,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貌似愤然地从埂埝上站起来:“算了,让那些事儿在你肚子里长虫吧!我们一块儿受罪的时候是朋友,天亮了变成两旁路人。再见——”
“卧槽一将”马上起了作用,他抓住我的袖口猛力一拉,又把我按到埂埝上。我两眼直溜溜地盯着他,含沙射影地说:“是啊!你快要彻底平反了,老首长还兴许赏给你一官半职的,还和‘孩子王’来来往往,不是丢你的面子吗?”
“别说了。”朱雨顺训斥了我一声。
“就是那么回子事!你还跟我绕什么弯子?”我索性把“激将法”使用到底,“不是有一出古戏叫《铡美案》吗?我要是庄华,把你立刻送回劳改矿让你再去受受司马云龙的折磨。活该——”
“司马云龙早被撤职了,他……”他着三不着四地回答。
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他升天堂或者入地狱与我何干?这小子充其量不过是个小跳蚤。我关心的不是蹦着走的动物,而是用两条腿走路的活人!是啊,自古以来活人里边就是形形色色的,既有痴情的女人,也有负心的汉子。有秦香莲,也有……”朱雨顺显然是被我的话刺痛了,我的话还没讲完,他就猛然捂住了我的嘴,同时,在我耳边粗声地喊了起来:“谁他娘的是那号人,天打五雷轰。既然你一个劲地逼问我,我就把实底儿兜给你吧!她倒是有点变了……”
“你开什么玩笑?”我用愤懑的声音回敬了他。
“也许……也许……”朱雨顺结结巴巴说,“也许……这不怨她,而怨那个‘死鬼’还了阳!”
“什么‘死鬼’?”我说,“你是不是在撒呓挣?”
“叶涛,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朱雨顺垂下了头,片刻之后,他又把粗粗的脖颈挺直了,“他还活着!活着!”
“谁还活着?”我诧异地追问。
“徐虹的前夫!”朱雨顺好像怕我听不清楚似的,把字眼咬得十分清楚,“就是解放前的国民党空军军官。”
“刘梦虹?”我惊愕地问道。
“就是他。”
我疑惑地摇了摇头:“他不是早就死在辽西战场上了吗?这消息不可信。”
“那是国民党报纸的报道,徐虹也认为那是真的。”朱雨顺痴呆呆地望着田野上飞舞的小雪花,声音低沉而沙哑地说,“这次我去北京看她,她告诉我刚刚接到一封外事部门转到她手里的信,他的地址是什么……什么澳大利亚的布里斯本市一家私人诊疗所。”
消息来得这么突然又那么具体,简直使我头晕目眩。我拼命冷静着自己昏热的头脑,以判断这个讯息的真实性,想了很久,我觉得我难以推倒它的可信性。老黎,我们是同时代人,你也知道我们的国情:建国后的前十七年,海外和国内通信不是那么方便,到了“文革”开始以后,海外侨胞更是被吓破了苦胆。只有当历史的车头拐上了正轨,海内外的交往才具备了广泛的可能。那么,趁着战乱逃亡到异国的刘梦虹,向国内查询徐虹下落,不是挺合乎逻辑的吗?
刘梦虹还活着似乎是不容置疑的了,我并不因为他的存在,而对朱雨顺和徐虹的事情,有丝毫的悲观。我宽慰朱雨顺说:“老朱!这么多年过去了,估计刘梦虹在国外早就有了家,说不定已经儿女成群了。退一万步想就是他没有家,把十个刘梦虹拴在一块儿过秤,在徐虹的心理秤星上,也没有你一个人占分量。你们一块儿共过患难这种感情是无价的,谁也代替不了你。”
“我也这么想过,可是……”朱雨顺用病人看待医生一样的目光看着我,“干脆,我把这次进北京的事讲给你听听,看看到底是我犯了男人的忌妒病,还是徐虹有了别的心。临上火车前,老政委特意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叮嘱我:‘老朱!这么多年你们俩都够苦的了。这次去北京你可要拿出当兵时候的勇气来把关系定下来,了结两个人的心事。’他打比喻给我说:‘感情这种玩意儿,就好比小孩子跳的猴皮筋,如果拼命拉长也会断裂的。徐虹虽然是个既有韧性又有耐性的女人,等你也等到了极限,可不能再往长里拉时间了。”
“我说:‘眼前不是有了出头之日了吗!这回我主动跟她谈谈在一块儿搭个窝的事儿!’
“‘那徐虹一定会立刻出院!’老政委给我的北京之行唱着喜歌,‘托你的吉言高照了!”
“坐在东去的夜车上,我反反复复地琢磨,该怎么对她表示这个意思。叶涛,别看我在城市生活了十几年,对于这一套我还是个一窍不通的门外汉,特别是叫我主动向一个女人谈那桩事情,真比当年在战场上拼刺刀难上不知道多少倍。没办法,现在也只好硬着头皮,学习电影里常看见的那套东西了。到了北京,我先去市法院找梁仪。我不是去打听我平反问题进展程度的,我是找这个小矮子去讨办法的。
“比如第一句该怎么对她说,第二句又怎么向纵深发展,第三句又该怎么提出本质问题。这个矬人是个‘智多星’,脑瓜天生比我灵。这个家伙一看见我,当当当地拄着单拐向我扑来,我还没弄清楚怎么一回事,我的胡子茬就被他给啃掉了好几根。他一边啃还一边说:‘朱黑子!你到底活着进北京了,你要是被砸死在矿井里,我后半辈子的心情就永远安静不了了!办好事成全你的是我梁仪,办坏事坑了你的还是我梁仪。没别的,你先跟我走吧!’
“我说:‘去哪儿?’
“他打着迷魂阵:‘该去的地方!’
“我还以为他带着我去喂肚子呢!这家伙把我领进了淋浴室:‘好好洗洗你那一身倒霉气吧!不要让徐虹把你当成土老杆!喏,这是刮脸刀,这里边有老头刀片,刮刮你那一脸的黑猪毛,让这个老头刀片把你打扮得年轻一点,然后喂饱肚子,去医院见徐虹。’
“我央求他说:‘你陪我去吧!’
“‘我的魂儿陪你去。每当你心里像揣着个兔子的时候,你就假设我梁仪在你身边!你就会把咽下喉头的话翻上来,把佝偻着的腰板挺得笔直。’他连说带笑,有时还向我表演几下单腿跳,表示他并没因为短了一截小腿,而换成了另外一个梁仪。
“我一边往身上胡乱涂着肥皂,一边向他询问徐虹的病情。梁仪估摸着这是她美尼尔氏症的复发,二十多年之前,当她知道小飞出了车祸时,曾昏厥过。现在,她这种病又加重了许多,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论述病情加重的原因,不外是‘文化大革命’的惊吓、精神的折磨、劳动的疲累。他在陈述社会对她许多的折磨时,把我一直冷却她的感情,也列入发病原因之一,并且有把握地对我宣布:‘老朱,你只要在医院一露面,保险比她吃任何灵丹妙药都起作用。立竿见影,人到病除!’
“我的心安定下来了。当天下午,我特意到王府井大街买了一网兜‘岗山蜜桃’,直奔她养病的医院。我沿着马路东侧往北走,一路上不断对着商店的玻璃窗,看我自己的影儿。头发虽然白一块黑一块,可人还显得挺精神。唯一遗憾的事儿,是我在浴室刮满脸黑胡茬时,由于刀片不快,在左腮帮上留下了一道口子。这也没什么,比在那间禁闭室,和徐虹会见时的样儿强得多了。我突然出现在她病床前,她或许认不出来这就是司机朱雨顺哩!
“正逢医院探视病人时间,我顺利地通过一道道关卡,在三〇四室门口停下脚步。我把网兜先放在地上,掏出手绢擦擦脑门上的汗,然后轻轻地推开病房的门。别的病房里人声嘈杂,她这间病房里鸦雀无声,我怀疑自己是找错了房间,往里探了探头,忙把脑袋缩了回来。在我看来,徐虹的身份没有资格住在单人病房,因而用不着多看,拔腿就往外撤。
“‘您是找谁?’病人在向我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