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22)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位司机直接把车开进了距离矿山只有半里路的小小山庄,在一座用石片垒起的院门前停下车。他和房东大娘打了招呼,便拎着徐虹的网兜,领我们穿过幽静的小院,推开了西北角一间没有上锁的房门。他用鼻子嗅了嗅,喜笑颜开地说:“多包涵一点吧,屋子里有点汽油味儿,开过多年汽车的朱老师傅嗅着这气味,一准比吃回锅肉还香。我敢担保!”
“真感谢您!”徐虹再次向小司机致意。
“我洗洗手去给你端小米粥和窝窝头,你就在我们运输队入伙吧!一天才四毛钱。”好心肠的小司机继续唠叨着,“你什么时候住腻味了,说声走,我用这辆拉煤卡车把你送到火车站!”
“谢谢——”徐虹的眼圈红了。
“好,我待会儿送饭来!”
“小师傅贵姓?”徐虹笑眼含泪地问。
“姓任,就叫我小任吧!”他匆匆地走了。
我向徐虹起身告辞时,手表的指针已指向晚间八点。没有更多的选择,我通过岗哨直接奔向牢房。理由编造得堂而皇之:“报告班长,我到监房里去找犯人大值班,布置明天早班因瓦斯超限而封闭七五一巷道的问题。我是瓦斯检查员,喏,请看身份证明。”
大铁门中间的小铁门开了。我没去找犯人大值班,直接奔向老朱的监号。由于老首长庄华的关照,老朱离群索居在卫生室旁边的一间窑洞里。我走进窑洞时,他正对着电灯的强光在往针鼻儿中穿线,窄窄的炕上放着一件裂了口子的囚服上衣。他那顶区别于其他劳改犯安全帽的破旧钢盔,挂在迎面墙上最显眼的地方。钢盔显然涂抹了什么油脂,在灯光下闪着光亮。
大概是因为他眼睛开始老花的缘故,那根线老半天也没能穿过针鼻儿。凝望着他那两只微微哆嗦的手,悲悯之情猛然在我心中升腾起来:老朱啊!老朱!你确实需要有个生活伴侣了。世界上有个和你同样凄苦的人儿,她今天来了。可你为什么要我把她截回去呢!难道你真想孤独地了此一生?
他发现了我,垂下那双穿针的手,眼神在我脸上打了个滚,似在揣摩我的来意。我半低下头,思忖着该怎么对他解释我的行为。我们足足地在窑洞里站了有一分钟,他首先开口了:
“截回去了?”
“接回来了!”我仰起了头,因为我问心无愧。
他仿佛没有听清我的回答,又好像我的回答他毫无精神准备似的,愣愣地说:“你说什么?”
“她已经住下了,就在矿山旁边那个小村。”我用手指了指小村的方向。
“你怎么胡来开了!”老朱阴郁地拧着眉心,“这儿是什么地方?是监狱!是劳改队,你怎么能把小飞带到这儿来?”
“不!来的是小飞的妈妈。”
“……她妈妈?”
“是的。小飞回了云南,徐虹替她来了!”
“我告诉过你,就说我砸死在井下了,你……”头上的老筋蹦起来,“你是怎么对她说的!”
“我说老朱活得挺结实!”
“叶涛!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哎!”他双手使劲拍打着膝盖,手里的针线落在了地上。
我慢悠悠地把针线从地上拾起来,把它放在土炕上。这时,我找到了一条歪理,便和他大声争辩起来:“这事情怎么能怨我呢!你只告诉我拦回小飞去,并没有说把徐虹也拦回去呀!我是照着你的意见办的,你怎能推完磨宰毛驴呢!”
“叶涛!我一向认为你是个诚实人,可是——”
我插断他的话:“诚实人就要办诚实事。你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咒你死?”
朱雨顺颓然地坐到炕沿上——他哑了。老半天,他才喘上一口气来:“你甭找歪词来噎我了,这是你有意放她来矿山的。”
“也可以那么说。”
“你不该这么做!”
“我应该这么做。”
“为什么?”他霍地从炕沿上站起来,愤懑地盯着我,“你难道是块木头,丧失了理智?”
“我不是木头,我是个人。”
“人?”
“人!”我用火一样的目光回敬了他,“你曾经对徐虹说过,人不能泯灭了天地良心。一个身子痩得像搓板一样的女人,千里迢迢来这山旮旯看你,良心不允许我把她截回去。如果我真按照你的话去做了,就违背你的生活信条。她如果把谎言信以为真,这老热的天气,她会立刻晕倒在火车站上的,你不觉得这太残酷了吗?这荒村小站我到哪儿去找抢救的医生?”
朱雨顺卡壳了,他紧绷着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没吐出一个字。我趁热打铁,连珠炮似的说了下去:“老朱!说真的,我当初曾想按照你的吩咐去行事。徐虹向我叙说了你们被关在同一个屋顶下,饱受折磨蹂躏的日日夜夜,我觉得我要再折磨她那颗伤痛的心,就无异于一个刽子手了。那不是用刀杀她的头,而是用剑刺穿她那颗淌着血的心!”
“那是红卫兵有意戏弄我们才把我和她关押在一块儿的!”朱雨顺感慨地摇了摇头,“她都对你说了?”
“还说了你们在纸库度过的那个春节之夜。”
“那怨梁仪,他脑瓜长得太聪明了。”朱雨顺脸上的温度开始回升。
“你可不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他完全是一片好心。”我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封信,看看窗外没有夜巡的劳改队长,塞给了他,“这是梁仪托徐虹带给你的。”
他把折得皱巴巴的信举在灯下看了看,又递还给我说:“反正在你眼里我朱雨顺没有一点秘密可保了,你给我念叨念叨吧!这‘坐地炮’写的字儿太小,我眼睛已开始花了。”
我拆开信封,读了下去:
老朱:
对春节之夜的事,我悔恨死了。不过,好心办坏事,这是人世间常有的事!
记得吗?在大沙河是我把你引进翠玲家那三间渡口房里去的。到了和平年代,我又穿针引线,叫你结识了徐虹老师。在战争岁月,对生离死别的悲恸事件是可以理解的。在和平年代又差点酿成悲剧,使我至今感到不好理解。这倒也好,促使我决心把这事情管到底,谁叫我们是在一个战壕里,结成为出生入死的战友了呢!
报社的造反派只告诉我送你去劳改了,地址不详,你服刑的地点,是老首长庄华寄信告诉我的。据他说,他在视察劳改矿山时,曾在井下见到你一面,后来又和你在矿山招待所,喝了个一醉方休。
人生如梦,但毕竟不是梦,我了解你的脾气秉性,你一不会躺倒,二不会自杀,你会像高山下深埋着的煤一样,积蓄着火。
徐虹同志去看你了,这回是她自愿,而非我的怂恿。她已经含蓄地向我表示,愿意和你共患难一辈子,因为她爱戴你心地的光明磊落,我以老战友的身份乞求你,不要再伤害她的心了。
此外,还要告诉你个消息。曾经看管过你们的红卫兵大姚,跳出来为你案件作反证了。他说:是那个叫小林的红卫兵首先动了铁器,你是被迫自卫而动手的,后来在红卫兵的棍棒下,你死死地抱着他滚下楼窗,并伤害了他的一只眼睛,有着这个不可忽视的前因。我已经让大姚偷偷写了材料,寄给了老首长庄华,但愿苍天有眼,能够宽免你这个无罪的囚徒。
祝你
多多保重
梁仪×月×日
短信读完了。朱雨顺划着了一根火柴,把信笺点着。他望着留在地上的片片纸灰,脸上充满愁楚之情。为了不留痕迹,他用那两只大象脚,在灰上踩了几脚,直到那些纸灰和黑色的泥土融为一体,他才沉郁地坐到了炕沿上。
“徐虹还好吗?”他的声音是低沉的。
“好!”
“你们怎么到矿山的?”
“遇到了一个好心肠的运煤司机。”
“她没说到小飞?”
“她在云南一个生产橡胶的兵团劳动。”我把一个纯洁的女孩子在生活中遇到的不幸转告了他——目的是增加老朱对徐虹的热度。
“唉!”朱雨顺长叹一口气,“我想起她就想起小翠和小团儿。她的命也不比这两个死鬼强多少。叶涛,你估计着这孩子不会朝坏里变吧?”
“别发感慨了。”我拨正话题说,“徐虹已然来了,你看怎么办吧!”
“公休天我借着出井买东西的当儿,去看看她。叶涛,我希望你那天也去她那儿一趟。”
“人家是来探望你的。”我说。
“我这人嘴笨舌呆,怕坐到一堆的时候没话说,你可一定得去。”他恳求着。
为了避免给老朱找麻烦,我在监房里不敢久留。当我踏上归途时,已是月华皎皎、星斗闪亮的午夜。夜很静很静,只有井架上的天轮不知疲倦地唱着单调的歌。不知为什么,这声音使我记起了儿时唱过的一首《水车谣》:
水车水车慢点转,
拉你的驴儿出了汗,
轻声吆喝少抽鞭,
明天它去绕磨盘,
磨盘,
驴儿。
这意味着方圆之地的漫漫无际的长途。朱雨顺要在这个地方再转上多少个圈圈呢?如果他要长期在这儿劳改,劳改之后留在这儿就业,徐虹真能在这荒芜的小山村,和他生活下去,“驴儿”也就有了慰藉了,不是吗?我又想到托尔斯泰留给后代的小说《复活》中,那位聂赫留朵夫少爷是出于良心忏悔,才追随女囚玛丝洛娃到荒漠的西伯利亚去的。那么徐虹究竟欠缺朱雨顺什么东西,才使她毅然到这块名声极坏的地方来呢?第一,她对他没有罪责可言;第二,她报答老朱的拯救之恩,可以有各种方式,不一定千里迢迢非要到这山旮旯里来不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的生活哲理在生活中早已司空见惯,然而徐虹这只鸟儿,却朝这张无所不罗的大网里飞来,寻找巢穴,我真不知道人类之爱——这座奇伟的峦峰中,究竟深埋着多少稀有的矿藏!
徐虹住的那间小屋的窗子上,还闪烁着灯光,远远望去,就像黑夜里一缕暗淡的萤火之光。也许这个既懦弱而又坚韧的普通中国女性,生命就像广袤大地上的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吧!在动物世界里,它的体积,比那些庞然大物不知要小多少,可是它在暗夜里能发出自己的光。尽管这种光亮微乎其微,却比那些被装饰在贵夫人脖子上光闪闪的珍珠项链,以及挂在达官贵人胸前亮锃锃的勋章要显赫得多。因为它既不是装饰品,也不是折射其他发光体的光——这光源蕴藏在她自己躯体之内——这是人质的光辉!
我久久地凝视着那扇窗户上豆粒大小的灯光,甚至想去告诉她,朱雨顺将到这个小屋去和她见面,但是时间太晚了。我默默地祝愿她睡个好觉。
哪知到了公休的头天下午,我正在矿山风井检查瓦斯浓度,背后有人拉了我一下。我回过头来用头灯晃了晃他的脸,看见来找的人竟是朱雨顺。从炸药库到风井要穿过几条地下巷道,往少里估计,也要有四里地的路程。他跑到这儿来找我,使我感到很惊奇。
“是不是你那儿瓦斯出了问题?”我问。
他神态疲惫地摇摇头:“和你谈点我和徐虹的事。”
我用头灯直直地照射着他的眼睛,破天荒第一次和他开玩笑说:“明天我带你去那小村就行了,你何必这么着急。”他脸上毫无笑意,伸手关闭了我安全帽上的头灯,又把他头上的灯也关掉了。风井仅有的两束照明光源都熄灭了,井内立刻一片漆黑。“摸黑说话,心里能安定些。”他对我解释。
“顶板上要是落下来石头呢!”我又捻着了头灯,往龇牙咧嘴的上顶看了看,“你要知道,现在你只能算是半条光棍了,我要对徐虹负责。”
“该河里死的井里死不了!”朱雨顺好像很害怕灯光,又伸手把我的头灯关灭了,“不过,我砸死在这儿也不错,劳改队花名册里又少了一个反革命杀人犯。”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焦躁地问道。
“我有事,求你再帮一次忙。”
我心里顿时不安起来:“你说吧。”
“你接她来的,麻烦你再把她送走。”
“你怎么突然变卦了?”我抓起他的一只手,狠命地摇。
他捏着我的指骨说:“叶涛,我没有变卦。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能再往徐虹心上扎刀子了。所以,这回我咬定牙关,要和徐虹掏掏我的心窝子上的话。我想:我是个五尺高的堂堂男子汉,人家对我这么重情义,我对人家实在缺少点钢骨义气,这回一锤定音就算了。”
“这不是挺好吗?”我从他掌心抽出被他捏疼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