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21)
“我的心突然忐忑不安起来。尽管红卫兵知道我们逃跑不了,几天来这间屋还是彻夜亮着灯的。小林突然关闭灯火,他似乎有什么难以窥测的心机,这小家伙究竟打着什么鬼主意呢?我虽然用老朱那件破棉大衣蒙住了头,以抵挡窗洞吹进来的刺骨寒风,但心里一直盘旋着这个问号,所以一直难以成眠。老朱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似乎他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任何境遇下,都能坦荡入睡,这也许是昔日的战争岁月留给他的一个习惯。
“果然,我的预感得到了验证,那时已近黎明时分,我模模糊糊地感到灯亮了,还没容我头脑变得更清晰些,我就听到了老朱‘啊——’地狂叫了一声。撩开棉大衣,我看见那个文质彬彬的小林,拿着一根烧得暗红的火通条,正往老朱小腿上扎。同时他低声地诅咒着:‘你有你的打算,我有我的主意!猫永远不能让耗子吓唬住。你这个家伙把她给拐骗走了,让我平白无故地挨了一顿批评,还上交一份检查。老小子你还敢在这儿装老爷,这回叫你尝尝红卫兵教训反革命的滋味!’我猛地从地铺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向老朱腿上扑去,道理很简单,他是为了我才罹难的,在这个时刻,稍有良知的人,定会愤愤而起,再怯懦的弱者,也会变成勇夫。可是万万意想不到,老朱用那条淌血的小腿,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把我从墙角踢到屋子中间,接着他一跃而起,疯了似的朝小林奔去。老朱先是捏住小林举着火通条的手腕,然后赏了他鼻梁骨一拳,小林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身体撞到墙上发出嗵的一声巨响。他鼻孔溢出了鲜红的血,火通条坠落到地上……
“可以想到,这个红卫兵过去从没碰到过这样的看管对象,因而靠在墙壁上呆了、傻了。老朱弯腰拾起那根火通条,把它插进炉子里,手握着火通条,两只充血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你……要干什么!’小林失去了平日的温文尔雅。
“老朱只管烧那根火通条,一言不答。
“我意识到事态正在恶化,跑上去死命地抱着老朱那条胳膊:’老朱!老朱!你可不能……’
“那红卫兵借我抱住老朱胳膊的刹那间,转身向门口跑去。门上别着插销,小林刚把插销拉开,老朱那只大手就抓住了他的衣领,像老鹰抓鸡一样,把小青年提了起来,他双脚在空中踢蹬着喊道:
“‘这儿有反革命行凶啦!来人——快来人——’
“老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对着小林耳梢一字一板地说:
“‘刚才你满嘴喷粪的时候,我就想教训教训你。后来,看你年纪太轻,我咽下了那口窝囊气。谁知道你这小子胎里坏,白豆腐脸,黑蝎子心,趁我睡着了下钩子。没别的,现在我治治你的恶行!你甭怕,我不会捏死你的,我让你变成双目失明的瞎子,就没法再作恶了!’说着老朱把小青年拉近炉火,伸手去拿那根火通条。
“我抢先一步,把火通条攥在手里,几乎没经过任何思考,就把它抛向窗外。对我来说,用滚烫的火通条扎瞎这个红卫兵的眼睛,这太可怕了,因为我曾看见过一个像小林这样年纪的红卫兵,用火通条在一个地主婆的脸上烫字,火通条一挨到那老太太的脸皮,一阵嗞嗞的声响,血皮立刻焦煳。老朱要用这家什,来毁掉小林的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将目不忍睹。因而,我将火通条抛向窗外时,没有一点犹豫,我甚至认为老朱这样做,过于残忍,老朱顿时炸了,朝我粗声地骂道:
“‘孬种——女人都是孬种——’
“‘你……你不能这样干!’我有气无力地说。
“‘那你就在这地方像狗一样活下去吧!我是个人!我是个人!人!’他把‘人’字叫得特别响,在这间屋子里荡起沙沙的回声,‘人……人……’
“短暂的分秒之间,我发现了潜藏在老朱身上的野性。
“他不像我可以无限度地承受,当压力超过他的负荷时,他便产生疯狂的报复意念。他看见火通条已不复存在,就把小林拼命向窗口拖,一边拖还一边喃喃自语:‘你小子可能看惯了对你点头哈腰的看管对象了,今天让你见识见识另一种人,他们把天理看得比命还重要,这回就让我这条在战场上捡来的小命,陪你一块儿进酆都城吧!’
“我从他身后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他踢我踹我,我不松开那双手。他扭转粗壮的脖颈,用眼睛狠狠地瞪着我,我还是不松手。叶涛!我估摸不出一个疯狂了的女人,究竟会产生多么大的蛮力气,但就是我这条瘦骨嶙峋的身子,硬是把老朱给拖住了。
“终于他长叹一口气,松开了手中的小林。小林如同兔子一样蹿出这间屋子,老朱脸色煞白地坐在地铺上,呆呆地望着滴血的小腿。他像自问,又像是在问我:
“‘你以为放走他,就能把事情了结吗?’
“‘也许……’我回答不出。
“他悲恸地摇摇头。
“事态真的被他言中了。不一会儿,小林喊来了七八个红卫兵,他们个个手持凶器冲进屋子,老朱虽然身大力不亏,哪抵挡得住冰雹般落下的棍棒。老朱先是用双手护住了头,冷不防从人群中抓住了小林,就再也没放开他。老朱先用他的手指抠他的眼睛,然后像铁钳子一样钳住他的脖子,一块儿从楼窗口滚落下去……
“我顿时晕厥了。不知是被棍棒打的还是因心急而倒下的,反正从我‘啊’地叫了一声,捂上双眼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过了有半年多,我的女儿从云南回来去那鬼地方看望我时,才知道墙下厚厚的废旧大字报,保全了他俩的性命。小林成了独眼龙,老朱以反革命谋杀罪进了监狱——那是无家可归的小飞,去找他梁仪伯伯求援时,梁仪告诉她的。梁仪还捎话来,向我表示深深的忏悔,因为那天纸库的门,是他偷偷锁上的,结果弄巧成拙……”
“嘀嘀”的汽车喇叭声,打断了徐虹的话。不知什么时候,那辆运煤的卡车,已经停在了我们谈话的馒头柳旁边,那个歪戴着鸭舌帽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他乱蓬蓬的头发,向我们连连招手:
“嘿!老搭档,上车吧!”
时间已经过了零点。我和老黎所坐的那条长椅前,留下了一片烟蒂。
“太晚了!”他看了看表。
“你看怎么办?是不是明天再接着对你说。”
“通市里的末班车已经早过去了。”老黎抓抓他歇了顶的头皮,“干脆你到我那间临街的小屋里去,我们聊个通宵吧!不然的话,我也会为这一对中国人的命运而失眠的。搞艺术的人都犯有神经衰弱病,经不起感情刺激。”
“那么说,老朱和徐虹已经走进你的艺术世界?”
“也许是这样。但他们还能够走出来。”
“为什么?”
“如果你后边说的使我困倦。”
凉风徐徐。
月悬中天。
我们边谈边走,回到了老黎那间低矮的小屋。我感到口干舌焦,老黎和我各沏了一杯浓浓的红茶,以抵抗困魔对我们的干扰。
“叶涛老弟,让我们的谈话回到那辆拉煤的卡车上吧!”
记忆的流水,冲开了我的心扉……
【第十二章】
卡车的驾驶室里坐上三个人,显得过于拥挤。我请求司机让我坐到空车厢上去,被司机拒绝了。显然,这个小伙子出于同情和好奇,很想听听有关同行老朱的事情。使他失望的是,徐虹从汽车开上G城公路就微微闭合上了眼睑。刚才和我谈话时的亢奋,以及长长旅途中的疲劳,使她很快就睡着了。她嘴角有时还轻微地翕动两下,好像是在梦里正对人说着什么话似的。
她在对谁说话呢?
女儿?女儿远在关山万里的云南。她或许是在喃喃地叮咛她要诸事小心。不,她一定是正在和老朱说些什么感伤的事情,因为随着她嘴角的翕动,眉心常常皱成小丘,好像她正在梦中低咽。她的心在哭泣!我赶忙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因为那是一张悲楚的女人的脸。她瘦削的身躯里容纳的苦难太多了:自己的,老朱的,还有小飞的。
据徐虹告诉我小飞这次从云南请假回北京来,不仅仅为了看望徐虹,还为了和她同在兵团插队的乔俊。他们原是同班同学,由于各有各的家庭不幸,命运使他俩黏合到了一起。小飞秉承了母亲的贤淑和温柔,把生命中全部的爱倾注到那个和她同命运的不幸儿身上。他们在西南边陲的橡胶树下,像许多热恋中的青年人那样,山盟海誓,永生相随。可是历史到了1973年,乔俊的爸爸——在改造中卓见成效的“走资派”,被结合进了部级单位的领导班子,乔俊在兵团的身价顿时水涨船高,那种高干子弟的优越感,立刻复萌,本能地和小飞拉开了距离。小飞痛苦得不能自拔,一下病倒了几个月。就在她病患之中,他爸爸凭借权势,拐弯抹角地把乔俊调回了北京。小飞受了严重精神创伤,便以看望母亲为借口来北京寻找乔俊。
徐虹曾阻拦女儿不要去碰钉子。小飞回答说:“我相信他会回心转意的,妈妈,我把一切都献给他了!”徐虹无奈,只好依从了女儿。但是小飞回家后号啕大哭——乔俊倒是见到了,但是没有让她迈进他家的门槛,他和她一个是站在栅栏门里,一个是站在栅栏门外进行着谈话,小飞扮演的完全是个乞讨者的形象,这一下使小飞的自尊心受到粉碎性的打击。
她边哭边问着徐虹:“妈妈,当初他……”
“地位变了脸就变。”
“人情就这么冷吗?”小飞泣不成声。
“生活中也有热,像你朱伯伯就是。要是都像乔俊那样,你就见不到妈妈了!”说罢,母女俩抱头痛哭。
“妈妈,我不想走了!”小飞说。
“那怎么行?咱家名声本来就不好。”
“我走,可是……”小飞欲言又止。
“说吧,孩子!”
“我和乔俊这件事招来许多白眼,那些连队干部说我是狗尾巴花想攀高楼大厦!这次回去,这些流言蜚语就更多了!”
“学我。”徐虹启示女儿,“只给他们一双耳朵!”
“不,我要改变妈妈你留下的车辙。”小飞愤然地抬起头来,“该说就说,该骂就骂!我们一块儿去的许多同学都学会了玩世不恭,生活逼着我只能走这条路子!”
“小飞,你不要学他们……”
小飞马上打断了徐虹的话:“这是失眠和眼泪启示我的,我必须和妈妈这套人生哲学分道扬镳!”
她走了。第一次玩世不恭的实践,就是以乱裹乱地没打火车票,就登上了火车,害得徐虹追到站台,向列车员补交了车票钱。在车窗口母女泪眼相对,小飞突然哭了:“妈妈!您心太善良了,您要多多保重……”
老黎,看着她疲惫的睡态,我心里真是五味俱全。此时,睡梦中的她,还不知道我是奉命截她回去的,一旦她知道了是我把“截她”变成了“接她”,她会怎么样呢?老朱知道我没听他的叮咛,竟然办出和他意思相反的事情来,把徐虹接到劳改矿山,他该怎么想呢?我忽然发觉我在这个时代悲剧的舞台上,不再是一个观众,已经自觉地走出幕后,成为剧中人物之一了。那么,我扮演的应该是个什么角色呢?
一连串的问号,穿梭般地在我头脑里织来织去,就是织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来。突然,我想起了小矮子梁仪。也许他的“导演”挑子,在这儿应当由我来接替吧!我虽然没有他的机智和聪明,但人类的起码良知,没有完全泯灭。时代的黑潮不是正把这两个出身阅历迥然不同,过去属于两个世界的人物,席卷到同一个沙滩上来了吗?他们从陌生走向熟悉,走向相知。同样的寂苦,同样的善良,又同在一个屋顶下接受过暴力的折磨和蹂躏,他们理应相撑起迟暮的爱情之帆,从荒漠的沙滩出发,驶向应当属于他们的生活码头。我应该像梁仪那样,做这棵苦涩合欢树上的一片云,做催动这只帆的一缕风,做驮载这只小舟远去的一束浪。不是吗?
晚霞飞落到矿山上了。它就像是被一块无限大的乌金,燃点起的千簇火把,向人世间展示着璀璨的希望之光。大自然的胸襟是博大的,并不因为这儿是囚徒的牢舍而鄙薄它。她毫不悭吝地赐给它绚烂的光泽和美丽色彩,使囚徒们都能有个自己的梦幻。徐虹从梦中醒了过来,透过车窗望着夕阳晚照的矿山,不无惊讶地说:
“这儿还挺美呢!”
“是的。”
“那是什么?”
“井架上的天轮!”
“干什么用的?”
“把地壳里的火提升上来,让它也见到蓝天和阳光。”
“火?”
“煤就是火。”我解释着,“它在地下深埋得越久,燃烧时火力也就越旺。这是煤的性格。”
“你是不是在讲哲理?”
“也许是吧!”
“但愿地下埋藏着的煤,都被提升到地面上来!”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我没有笑。我的心随着卡车轮子一圈圈的转动,负荷量也在不断地增加。这是一盘难下的棋,一台难导的戏。要知道,尽管老朱在犯人中间有那么一丁点自由,但他毕竟是个身穿囚衣的囚徒,行动上受着许多限制和约朿。到矿山招待所住下,那儿有多少双劳改干部的眼睛,那一双双瞪惯了犯人的眼睛,将给徐虹结疤的伤口再添伤疤。让徐虹和老朱见上一面就匆匆而归?这显然有负徐虹千里迢迢的赤诚之情,这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良心上不允许的。百思无计的时刻,那个戴鸭舌帽的小司机给我解难了。他说:“这里有的干部狗眼看人低,把犯人亲戚家属也看成半个犯人。干脆,叫这位徐同志到矿山旁边那个小村去住上几天吧!我们运输队在那个村租了几间老乡的房子,分散在各家各户,我有个师兄弟回太原休假去了,至少要半个月才能回来。徐同志!你这北京来的客人,就赏我们个脸吧!”
“谢谢您了!”徐虹有些不好意思。
“谁让你们那位老朱是我们的同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