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71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4)

“我永远欢迎你坐我开的车出来采访。”他伸出了友谊的手。吉普车终于开出了山间的土路,爬上了沥青铺成的大路。随着吉普车轮子的旋转,我们和北京的距离在迅速缩短,我和朱师傅心上的距离,也像里程的飞速缩短一样迅速地贴近了。

老黎,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张不同的面孔,有多少张不同的面孔,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性格。在这一点上,和吉普车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杨柳迥然不同,路旁那些加拿大杨,它们的习性就是钻天,它们在姐妹树群中身材最高,以和蓝天靠得最近为荣。再看那些柳树,任何一丁点微风,它的枝条立刻翩翩起舞,似乎它们永远只会点头哈腰对风顶礼膜拜。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心灵都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海。

“朱师傅,我想向你提个问题。”

“我有问必答。”

“刚才那个叫小团儿的姑娘,在你手掌上写你名字的时候,你好像掉眼泪了,这……这是因为什么?”

“你眼花了吧?”他把侧向我的脸扭正了。

“你骗小姑娘说是‘沙子眯了眼睛’,我可不是那个小团儿!”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向朱雨顺发起持续的进攻,“在我看来,你心里一定深藏着什么不愿告诉人的奥秘!”

“我感到这小姑娘很可爱。”他答。

“那你可以笑嘛。像幼儿园的阿姨对那些娃娃一样。”

“说句文明词儿,也许是我的泪腺特别发达。”

“你可是个打过仗的男子汉。”我提示他说,“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你哭过吗?”

他喉头上下蠕动了两下,没能作答。

“朱师傅——”

“你看,天下雨了。”他两眼直视着顺着车窗爬下来的串串雨珠,“我们呼兰县有句农谚:‘开门的风,闭门的雨,傍晚的雨水湿地皮。’这时候下雨过不了夜。”

“朱师傅——”

他不容我把话说下去,再一次拦腰堵着我的话说:“你看,西山顶上那片晚霞烧得像出钢。呼兰河的乡亲们都知道这句俗话:‘早霞阴,晚霞晴。’这点小毛毛雨等于给咱们北京洗洗尘土,给我朱雨顺刷刷汽车轮子。”

按说,任何一个有点生活阅历的人,看见他有意“把车往岔道上开”,就不会再没完没了地询问他不想说的问题了。怎奈我当时年轻稚嫩,居然正面点破了他的心思。我说:“朱师傅,你这是有意地支开话题,我在问你有关小团儿的事情,你谈起毛毛雨来了。你既然不欢迎我当‘无嘴驴’我们总得寻找聊天的契机呀!”

“算了!”被我逼到绝路上的朱雨顾,暴躁地对我挥了挥那只空闲的手,吼道,“你就还当你的‘无嘴驴’去吧。”

就如同响晴的天空,突然飞来一片云雨一样,我们车里刚刚升腾起来的一点欢快气氛被朱雨顺闷雷似的声音震荡一空。我觉得十分委屈,便从前排座位上跳回到后排座位上来,以示对朱雨顺“出尔反尔”的不满。老黎!你不要用你那双金鱼眼瞪着我,你要知道,二十二岁时的我正处在血气方刚的青春勃发期,我虽然不是朱雨顺那样的彪形大汉,却有着和他等同的自尊心,我就是泥捏的,也要显示出一点泥性来,何况我是个活人——一个堂堂的报社记者哩!

“这都怨我!”朱雨顺似乎觉察出我的愤懑,他连连叹着气说,“看!我又冒出粗话来了。其实,你并不太知道我,将来有那么一天,你也许就会谅解我朱雨顺了。”

我沉默不语。

“叶涛,你真的生气了?”

我把头扭向车窗之外——因为我看见他正在“后视镜”中看着我,我不愿意和他的目光在镜片中发生接触。

吉普车爬上一座拱桥,桥栏上站立的都是龇牙瞪眼的石头狮子——这是卢沟桥。朱雨顺有意向我搭话说:“喂!你知道这座桥上有多少头石头狮子吗?”

我装没听见。

“你知道领导二十九军,在这儿抗击鬼子的将领是谁吗?”

我依然给他一双耳朵。

“我离开呼兰县正好是七七事变的1937年。没找到当胡子的爷爷,却赔进去那条花狗。我折过头来南下,从哈尔滨奔了长春、四平、通化……一路上我有时给人打短工,有时拿着瓢要饭。第二年开春,我碰上被日本人打散了的抗日联军第一路军的小股部队,我被部队收留了。当时我虽然才十七岁,个头可不比杨靖宇将军骑的那匹小马矬多少。”

“嗯!”我心里暗暗动情,嘴上不觉应了一声。

“气消了吗?叶涛!”

我朝“后视镜”里的他瞥了一眼。

“你消了气我就没负担了。”他在镜子里咧嘴一笑,“不然的话,你回报社给我往社长那儿奏上一本,说我老朱开口骂人,可够我喝一壶的。砸折了他儿子猎枪不要紧,结果招来轰走满树喜鹊的后果,倒还算手下留情,没有锯了那棵老洋槐树。你要是再给我加上点鳔胶,我朱雨顺的驾驶执照就可能报销。你知道吗?这辆吉普车就是我的命,开出车来这么一转悠,把心里的什么烦事,都一笔勾销了,我这个人最怕冷冷清清,总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要是赶上一个人陪着灯影待着,必须让收音机跟我说话。”

“朱师傅……”他的赤诚回暖了我的心,“你真是我捉摸不透的一个人。我——”

“捉摸不透就捉摸不透吧!”他好像预感到我要继续提出什么问题似的忙对我说,“你听我给你唱两首抗联的歌儿吧!‘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歌儿你可能会唱,我挑两首你耳生的歌,叫你开开胃口。”他煞有其事地清清嗓子,开始哼唱起来:

高高的长白山,密密的桦树林,是我可爱的家乡。

我们为祖国而战,不怕牺牲,勇气万丈。

“下边是什么歌词来着?”他抓了抓他的后脖梗子,“干脆再唱另一支歌儿吧!”

天大的房,地大的炕。

烈火是生命,山林是家乡。

野菜、树皮是食粮……

严格地说,这不能算是唱歌,但他那沙哑的声音和唱歌时的粗犷气势是舞台上的任何一个歌唱演员也无法比拟的。他很激动,唱到高昂的地方,肩膀都有些颤动,我生怕他唱到忘我的程度时,把吉普车开进马路旁的水沟里。事实证明,我的忧虑纯属多余,他是个技术非常高明的司机,越是他滔滔不绝讲话的时刻吉普车开得越稳。他从不抢过十字路口的红灯,除非万不得已,他很少鸣响汽车喇叭。当然,遇着大卡车不让路时,他也常常把车开得如同飞了起来,快速地超越过去,在两个司机并行的那一瞬间,十回有九回他要骂街:

“你小子会开车吗?”

“你他娘的瞎了眼啦?”

“蠢货——”

“浑蛋——”

此时,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公路两侧已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东北的方向亮着灯火,那儿就是北京。细雨飘洒了一阵,果然像朱雨顺所预言的那样,乖乖地停了下来。我斜靠在吉普车的后座上,静听朱雨顺唱起一支接着一支的歌儿,倒是蛮惬意的。他从抗联歌曲,转唱到《八路军军歌》,后来又唱起“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的《解放军进行曲》。从这些歌声里,我依稀地辨别出他走过的这条烽烟滚滚的路。

唱这些歌儿时,他容光焕发,目光炯炯。老黎,你不要以为他所以这样连续唱歌,只是单纯地怀念流逝了的岁月。在我看来,这既是向我表示友谊,用歌声表示他的歉意;同时,又是高筑樊篱,不让我有任何继续盘问他的时机。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除此之外,这也证明了他怕寂寞的自我表白是诚恳的,他在用歌声填补着心灵上的空当。但他究竟为什么需要声音,这些声音又能填补他的什么东西,我在何时碰壁受阻,现在还无可奉告。

转念一想,我也没有权利询问朱师傅这些事情。凡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几乎每个人都有他不愿泄露的心底之声。少女失贞,男人浪荡,法官受贿,王孙纵欲,因其涉及问题是多方面的,我们自不必去多加评说,就拿我们俩来说吧!在劳改队放假回家的火车上,当别人询问起我们在哪儿工作时,你怎么回答的我不知道,我总要胡诌一个比较体面的小单位,以“囚徒”混充“同志”。人家要是刨根问底,我最好的办法是扯开话题。当然,深埋在朱雨顺心底的记忆,并非一定是属于什么隐私,很可能是令人悲恸的事情,可是人家不愿意倾吐这些东西,你何必非要没完没了地追问呢!

特别使我反躬自问的是,朱雨顺是我的前辈人,尽管他是司机,我是记者,他开车,我坐车,可是昔日烽烟的大地上有着他的脚印,鲜红的国旗上织着他的血染红的纤维。再看看他那油渍点点、汗碱片片、补丁块块的草黄色破旧上衣,我倒觉得自己愧对朱师傅了。

所以,当汽车驶进市区之后,我拼命地和他说话。有兴趣的我说,没有兴趣的我也说,说完前门箭楼的历史,又说天安门的来历……当车驶到长安大街上时,我看他神情有点不太对劲,才不断地指给他看汽车尾灯投在雨后大街里的灯影……

“兜了好大的一个圈子。”老黎幽幽地说,“你终于又拐回到长安大街来了。”

“这是我必须对你讲的。”

“小说还有多长?”

“如果用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来比喻,这只是第一乐章。”我说,“你是不是感到厌烦了?那我就把小说扔进护城河里,让它像一朵落花随水漂流。”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正在考虑怎样才能真正画他的肖像。”他指了指正在收拾碗筷的女服务员,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听见了吗?他们放开了《一路平安》的曲子是在提示我们时间不早了。”

没有多余的话,我和老黎起身步出餐厅。不知是天上的一块云遮住了半个月亮,还是朱雨顺沉郁的情绪感染了他,老黎走在护城河畔的小路上,步履显得有些蹒跚。当我们躲开那些在河畔树影中谈情说爱的对对恋人,在一张绿色长椅上坐定,他叹了口气,有点惋惜地对我说:“人物的肖像画我似乎有点谱了,但是要想从形似到神似,我必须要知道人物内心最隐蔽的那一部分。”

“吉人自有天相。那部分东西我已然弄到手了。”我点着了一支烟悠然地吸着,“不然的话,小说就要到此搁笔。”

“你是怎么打开他心扉上的锁的?”老黎的两只金鱼眼闪亮了。

“我没有能力再开掘他的什么东西。如果当天晚上,朱师傅没有干出那件荒唐事情来,他在我面前将永远是个‘宝葫芦’。现在,我把葫芦盖儿慢慢打开。”我猛吸了几口浓烟,开始讲述那并不使人愉快的事件……

吉普车仍然行驶在入夜的长安大街上。

“朱师傅,咱们这辆吉普车上也有尾灯吗?”我明知故问,以使他不感到寂寞。

他神不守舍地摇了摇头。

真是怪了。明明每辆汽车上都有尾灯装置,他为什么要摇头呢?就在我思忖的瞬间,朱师傅办出了一件更使人费解的事情来,我们回报社车库,本应一直向东开,不知为什么,他在南河沿街口一转方向盘,吉普车缓缓地朝东华门的方向驶去。

“朱师傅,你走错道儿了。”

他对我毫不理睬。

“你怎么向北开了?”

他喃喃地嘟哝了一句什么,声音低得可能连他自己也听不清。

“你是到东安市场去买东西?”

没有唤起他一丝回声。

我想看看朱雨顺脸上的表情,从而推断他此行的目的,但夜间行车时吉普车里只有一只能见度极低的小灯,从那块后视镜里无法看清他的脸色。百无一计,我只好从他脖子的转动方向,对这位难以揣摸的朱师傅,进行一点很不准确的窥测。由于他的头总是偏向右侧,我的视线不知不觉地也朝右边投射过去,噢!我终于发现了,朱师傅在追逐着一位骑小轱辘自行车的小姑娘。

【第三章】

按车身的高度去看,这辆自行车比儿童玩具车大不了多少,但它四只小轮子,快蹬起来能追上大人骑的“二八”飞鸽车。雨后的南河沿街空寂无人,偶尔有几辆汽车和自行车奔驰过去,洒给这幽静的世界一串悦耳的铃声。也可能正是由于街道寂静的缘故吧,小姑娘很大胆,她毫无顾忌地把车子骑进了汽车行驶的白线。如果在往常,朱师傅对违反行车规则的人早就会大喝一声了。此时此刻,他却表现出对小姑娘绝对宽容,他不但不对小姑娘鸣笛警告,反而躲闪着她这辆小自行车,把吉普车贴近了逆行线路。我本想提示他一声,但我脑子里蓦地闯进了小团儿的形象,立刻清醒地意识到,在朱师傅怪癖症发作的时候,是不欢迎“多嘴驴”的,我把涌上喉头的话又咽了回去,夜静极了……

在静夜的路灯闪烁下,我目光专注地打量这位骑车的小姑娘。她年纪和小团儿差不多,脸庞比小团儿略略长一点,显得比脸圆得像向日葵一样的小团儿多了几分城市小姑娘的秀美。她穿一身浅藕色的连衣裙,蹬起小小的自行车来,夜风吹起她的裙摆,就好像一只好看的花蝴蝶。不但朱师傅为之失神,连我也深深被微雨过后的街头即景所吸引。那时候的姑娘,还没有接触披肩发,姑娘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都留着长长发辫。小姑娘也是这样,她的两根小辫上,各拴系着一条橘黄色的绸带。伴随着她蹬车时左摇右摆的身体,小辫上的绸带也飘飞起来。看样子,她许是刚刚学会骑自行车,因为只有刚刚学会骑车的人,才有她那样兴高釆烈的神气。

她的车轮左右摇摆,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就像一匹没上笼头的小马驹在草地上尽情地撒欢。

就在这个时刻,一个出人意料的情况发生了:一辆拉满货物的六轮大卡车,从东华门的拐角拐了过来。司机可能以为夜静无人,车子开得如同风驰电掣,等我从梦幻一样的意境中猛醒过来时,这辆卡车已然快和我们相撞了。我本能地推了朱师傅一把,叫他快躲卡车,朱师傅也真算手疾眼快,把方向盘向右猛地一转,卡车一股旋风似的擦车而过,可是右侧那个骑车的小姑娘,一下被吉普车撞倒了。几分钟之前还欢快得如同天使一般的小姑娘,被吉普车突然右转撞出去老远,头重重地磕在了马路和人行道分界的石头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