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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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3)

“别的鸟都是成群地飞,你看那群斑鸠?”我从后座上探长身子,把手伸到他的脸侧,指着山谷中的那些黑色点点,“也许那不是斑鸠,而是野鸽子。朱师傅,你是在呼兰河草甸子上长大的,你说那一群一群的到底是斑鸠还是野鸽子呢?”我尽力充实我们之间的谈话内容——我不想再让这位朱师傅感到行程的寂寞。

朱雨顺真是个别扭种。要我和他说话的是他,骂我是“无嘴驴”的是他,现在我千方百计地和他找话说,他倒紧闭着嘴巴不说话了。他根本没去看那群在山谷飞翔的鸟群,两眼只是直直地盯着那只天上的孤鹰。

“朱师傅——”

“朱师傅——”

我拼命说东道西,以履行我们之间的君子协定。但是这些话都像掷向棉花堆的石头,呼唤不起他感情上的一点回声。那只老鹰早被我们的车子甩到后边了。吉普车通过—座石桥时,我指点着桥下的滔滔波浪说;“朱师傅,这河有呼兰河宽吗?”

他含含糊糊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个前后矛盾的动作,使我难以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有个女作家叫萧红,她写过一本小说叫《呼兰河传》。”

“噢!”他显得毫无兴致。

老黎,我真是不知道怎么来应付这位朱师傅才好。怪癖?怪癖能解释他的这些行为吗?在小团儿面前,他是个有丰富感情的男人,为什么一坐上他那司机座位,感情马上从沸点冷却成冰了呢?难道那是一把魔椅,只要他屁股一沾坐垫,人的智能马上宣告死亡?

【第二章】

我从后座上偷偷地窥视他。他脸色严峻、沉郁,似有沉重的心事萦绕于怀。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叫我和他不断地对话,是力图以外力抑制他的某些生活回忆。但我刚才的谈话内容,正好刺在他的伤疤上了。他感到了疼痛。他的伤疤重新淌血。除此之外,还能找到什么更好的解释呢!

是回忆起了那条小花狗之死?不会!这件事情虽然展示了生活的严酷,但毕竟是大自然的罪恶,当他讲述这段童年的往事时,嘴角还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呢!是想起呼兰河上的老爹来了?他爹在那个年月以血肉之躯顶替小花上了求雨的祭坛,固然令人酸楚,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悲恸的记忆恐怕早已经褪色。时间是块砺石,他不仅能磨损壮士佩带的三尺青锋,更能磨损软得如同豆腐一样的大脑。无论是欢快的,还是忧伤的,随着历史长河里浪花的跳跃,遥远的记忆都能淡化成零。难道他眼角上的浅浅鱼尾纹里,还深藏着比小花和老爹命运更为不幸的记载?记得在我调进报社的第三天,报社曾发生过这样一起纠纷。起因并不复杂,只为了一棵老槐树上的喜鹊窝。五十年代的北京还不像八十年代这么嘈杂,僻静的街巷老树上还常常有鸟儿飞来筑巢落户。我们编辑室后边就是车库,在车库和编辑室中间的空地上,长尾巴喜鹊往这棵老洋槐上衔枝叼草,搭起三个繁衍生息的巢穴。山喜鹊在民俗中虽然属于吉祥鸟类,但它那“喳、喳、喳”的叫声十分刺耳,有的记者提议把这几窝喜鹊从报社大院驱除出境。大家议论了半天,觉得轰走山喜鹊不是个治本的办法,只有爬上树杈毁了鸟巢,才能迫使这些爱唱歌——歌声又总是一个调儿的山喜鹊迁居。

我最年轻,又会爬树,同志们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初到报社,也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亮亮相,以便让大家都知道我不仅能文而且善武。编辑室的同志们隔着窗户望着我,我兴冲冲地来到这棵老槐树下,甩去外衣,穿着一件单衫,开始爬树。这是一棵至少百十年的老树了,树干有几搂粗,我无法像儿时爬白杨树那样,抱着树干往上爬,只好踩着老树干上鼓起的疙疙塔瘩的树瘤艰难地向上攀登。好不容易爬到主干的树杈上了,我正在擦汗之际,顺着车库走出一个人来,离老远就朝我喊着:

“你活腻了?”

“报社不缺杂技演员,你赶快给我下来!”

老黎!你能猜得到,走过来的就是朱雨顺。当时我还不认识他,因而对这个双手攥着擦车的棉丝、脸上挂着块块油垢的司机师傅,冷冷地回答说:“表演杂技何必到报社来,我是来拆树上的山喜鹊窝的!”

“拆窝?”

“你说对了。”

“你是想自己下来,还是想叫我把你拖下来?”他停步在老槐树下,语音里带着浓重的火药气息,“一窝窝的山喜鹊活得好好的,你有什么必要端人家的窝?”

“它们搅乱我们看稿写稿。”编辑室的同志把头探出窗子替我回答,“它们的嗓门太豁亮了。”

“我就爱听它们唱歌!”朱雨顺在院子里嚷了起来,“你们嫌烦,我还嫌它们嗓门不敞亮呢!这棵老槐树离车库比离你们更近,我有权利制止你们拆喜鹊窝!”

“朱师傅,你怎么不讲理?”

“编辑工作需要安静!”

“爱听唱歌你去音乐厅好了。”窗子里飞出来一片抱怨声。

朱雨顺挥舞着双手喊道:“你们爱听音乐厅的音乐,我就爱听山喜鹊叫。没有它我感到寂寞,没有它我睡不着觉。它是我的报时钟,催我早起,催我打扫车库!你们都是知识分子,满肚子的文化经,可你们想到没有那窝里的小喜鹊需要老喜鹊抚养?它们伸着嫩黄的嘴圈等着老喜鹊喂食儿,你们为了安静,就忍心扒窝残害这些小生灵?我朱雨顺在车库待一天,你们就甭想动这几窝喜鹊的一根毫毛!”

我愣愣地坐在树杈上,不知是该往上爬,还是该往树下溜了。我望望楼窗窗口,那儿在责骂朱雨顺是“鸟道主义”;我往树下看看,朱雨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正在这一片乱哄哄的时候,行政科长——司机班的顶头上司梁仪走了过来,这个黑瘦黑瘦的小个子,既没对楼窗窗口解释什么,也没对朱雨顺劝阻什么,却对我一挥手说:“下来——下来——捅鸟窝这不算本事,咱报社供暖锅炉的十五米的烟囱不通气了,报社正缺个像杨连弟一样的登高英雄呢!你有能耐爬到烟囱顶上去捅一捅它。怎么样?”

我乖乖地溜下老槐树,晦气地跑回编辑室。编辑室的同志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老梁这样袒护司机老朱,他的党性原则跑哪儿去了?”

“他是从工作出发,还是从‘鸟道主义’出发?最好向社长建个议,请他去当动物园园长!”

“算了!算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听说他俩是一块儿转业的,胳膊当然连着大腿了。”

我屏气听着,第一次了解到朱雨顺曾是个扛过枪的士兵。说实在的,我对这个“大兵”第一印象很糟,这不在于他制止了拆掉喜鹊窝,因为毁窝之举确实有点残酷,而在于他那种蛮横的态度里隐藏着一种唯我独尊的霸气。事隔不久,还是为了那些喜鹊,朱雨顺再次充当了喜鹊的“保护神”。那天是星期天,整个报社空荡荡的,我在编辑室整理生活笔记时,突然窗外响起了“啪”的一声闷响。我走到窗子前朝外看着,是社长于江的小儿子,正举着一杆单筒猎枪,射击绕树而飞的喜鹃。不知是他的枪法有素,还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头一枪就击中了一只长尾巴喜鹊。

他把枪靠在树根上得意扬扬地俯身去拾死喜鹊。朱雨顺像离膛子弹一般从车库跑了出来。他二话没说把猎枪抄在手就像折柴火棍一样,在大腿上猛然一磕。由于枪身木质坚硬头一下没能折断,他猛然扭转身来,手握着蓝色的枪口把枪身照准老槐树干上狠命一抡,“咔啪”一声——等于江的小儿子惊愕地回过头来,猎枪已经一分为二了。

“老朱!”小伙子的脸涨得紫红,“你这是干什么?”

“偿这只喜鹊的命!”朱雨顺把猎枪往地上一扔。

“谁给你这样的权力?”小伙子气势汹汹奔了过来。

“良心!”朱雨顺冷冷地回答。

“我打天上的鸟儿,与你有何相干?”小伙子攥紧了拳头。

朱雨顺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寸头:“据我所知,你爸爸妈妈都是从延安来的。如果你妈正在给你喂奶的时候,有人赏了她一枪,你小子能活到今天吗?即使是小米米汤加高粱面茶汤,能喂活你小子,可你也成了没妈的孩儿了!你明白吗?”

“我打死的只是一只喜鹊!”小伙子争辩。

“你看——它们也通人性!”朱雨顺用头示意,叫小伙子看看那群喜鹊。

它们早已失去了安宁,时而在树梢噪叫,时而又像飞机俯冲一样从半空扎了下来,环绕着这个屈死的同类喳喳地悲鸣。小伙子无动于衷地看了鹊群一眼,冷冷地甩了朱雨顺一句“你等着瞧吧”,便拾起折断的猎枪怏怏而去。朱雨顺没有理睬那挑衅的目光,弓腰捡起那只死去的喜鹊,用手抚摸着它的羽翼,一步一步地走回了车库。

这天看到朱雨顺摔断社长儿子鸟枪的,除了我以外就是梁仪。

他借着星期天休假的时机,带着几个勤杂工,疏通锅炉房烟囱。他站在离肇事地点不远的锅炉房门口,目睹了这出戏,既没出来干预朱雨顺的粗野行为,事后也没批评朱雨顺一句——这是不表态的表态,他骨子里是支持朱雨顺的。可是第二天刚一上班,老朱开着车送一位记者去采访时,吉普车刚刚开出报社大门,矮矮的梁仪就搬着一个梯子,手拿一根长长的竹竿,出现在老槐树下。他神态沮丧地围着古槐转了三圈,似乎不忍心捅掉这一个个的喜鹊窝,可是转来转去,最后还是把梯子靠在了树上,拿着竹竿往树上爬去。当时,我对这个小矮子产生了短时间的误解:他昨天还是朱雨顺的“同盟军”,今天怎么能趁朱师傅不在,进行另一番表演呢?可是我很快明白了,因为在四楼窗口正探出一张满面红光的脸,那是社长于江。——准是社长于江向他下达了捣毁鸟巢的命令。

不一会儿,老槐树上的喜鹊蛋噗噗坠地。待哺的小喜鹊扇动着还没长齐的翅膀,在地上嗷嗷地叫着。在这一霎间,我心灵的砝码迅速向朱师傅方面倾斜,我庆幸自己没有扮演今天梁仪的角色……

此时,我之所以在吉普车上回忆起了这段往事,是有来由的。因为他的沉默,产生在我询问他山峦间飞绕的鸟儿到底是斑鸠还是野鸽子之后。毫无疑问,这个毁巢事件对他的刺激非常之大,这时候他想起了凤去楼空,心中产生惆怅之情不也是很自然的吗?

“朱师傅!”我试探着用我心上这把钥匙打开他的心门,“你就别想那几窝喜鹊的事儿了,就是当天老梁不去捅掉它,随着城市建设的脚步,山喜鹊也会迁居到山林去的。”

“我没有想这些。”他含糊不清地回答。

“其实,你在当天也算出了气了。”我确认他是看见老鹰和飞鸟,对那群山喜鹊引起了蒙太奇般的联想,因而还接着喜鹊窝事件说了下去,“你那天闯进社长办公室,惊动了整个编辑部。特别是大伙看见你把那只被猎枪打死的老喜鹊,巧夺天工地修饰成了活喜鹊,重新送上那棵老槐树上,并为它在树杈上搭了新巢,以招徕鹊群重返老槐树的行为时,编辑部的很多同志都为此而瞠目结舌。”

“他们是不是说我这个人太怪了?”

“固执!难以解释的固执!”

“你怎么看我?”

“我?我……还没找到你这些行为的依据!”

“菩萨都是泥捏的。人都是骨肉做的。你用不着多花脑筋找我的什么行为依据。”朱师傅露出少有的微笑,“刚才我们碰见小团儿的时候我的暴躁脾气不是都没有了吗?叶涛,当时我像不像个孩子的好爸爸?”

“像。”

他点头笑了。

“也不完全像。”

“噢?哪儿不像?”

“你更像个妈妈。”

“那就太好了。”

“不,还不完全像个妈妈。”我再次修正了我的比喻。

“那还像个什么?动物园里的‘四不像’?”他反问我说。

“该怎么比喻你呢,”我搜索着更准确的语言,“让我说句笑话吧!当时我把你看成圣母玛利亚,亲昵着怀里的耶稣!”

他先是摇头,后来索性笑出声来:“叶涛,你可是枪走火了。我心里既没有泥捏的什么……什么圣母,更不信仰人间有会显圣的耶稣。我是个党员——”

“你是个党员?”我猛然截断他的话。

“不像?”

“不是不像。”我忙改口说,“只是……”

“别打埋伏,我喜欢直来直去的人。”

“……”一时之间,我没能作出回答。

“唉!”朱雨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许我这个人,是乡野间的萤火虫,在坟头和野草丛生的地方还能放亮。进了大城市,让电灯亮儿这么一比,就什么亮光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空壳儿,就像‘知了’脱在树干上的那层空皮,说真格的,我真后悔答应留在这大城市了,应当开着插满枝叶当掩护的大炮牵引车,和部队一块儿南下过江。”

他的话音里流露出来的酸楚之情,不禁使我为之心动。

到现在我可以确信了,他确实是个穿过战争烽烟的士兵。不,凭朱雨顺一举一动的果敢和自信去判断,从他魁梧到近于彪悍的体形上去推想,他一定是个胆魄过人的士兵……

“叶涛,你看——”他用一只手开着车,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解开草黄色上衣的衣扣,又撩起里边的蓝色背心。

我索性从后排座位迈过座椅,和他坐到并排的另一个座位上。我毫不费力地看见了他胸部、腹部,有三个小小的凹坑。我虽然没上过战场,也能知道,那是子弹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腿上还有伤吗?”

“小腹上还有两块。”

“后背上呢?”

“你这洋学生真是太不懂战争了。”朱雨顺斜视了我一眼,“谁后背上有枪眼,就证明谁是孬种。我朱雨顺身上没留下那样的光荣记号。”

“这怨我无知。”我带有歉意地说。

“没关系。这算一报还一报。”朱雨顺开心地一笑,眼角那几道浅浅皱纹变深了,“谁叫我刚才骂你是‘无嘴驴’了呢!你骂我是阵地上的逃兵我也该着。”

我被他逗笑了:“今后我决不再当‘无嘴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