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59)
“那天,我对他拍了桌子,骂他白扛了几年枪。我这个老毛病改得很不彻底。你看!我已经把这件事写在台历上了。”宋武往前翻了几页台历,指了指上边密密麻麻的钢笔字,习惯地摸着黑胡子楂儿,感慨地说,“卢华是个很不错的同志,‘人有失手,马有乱蹄’,我真不该对他那么厉害。”说着,宋武把那页台历撕了下来,递给马俊友说,“你把它带回去吧!它比我的口头检查显得更真诚。”
马俊友把那页台历夹进背包的小本子里,他着急地问道:“老迟的病,您看……”
“愣头青最近怎么样?我倒挺想这满脸疙瘩的小伙子的!”宋武似乎不忙于谈迟大冰的问题,把话题引向了李忠义。
“诸葛井瑞教他看那本《十万个为什么》呢!他对诸葛井瑞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诸葛和唐素琴的事儿,有进展吗?”
“像喷气式飞机一样的速度向前发展。”
宋武笑了:“‘土洋结合’的那一对呢?”
“土的洋化,洋的土化。感情越来越好。”
“你和小邹呢?”
马俊友憨笑着:“对我们俩,您是了如指掌,什么事您都知道哇!”
宋武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似的,脸色阴沉起来。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子,开始在屋里踱步。县委书记的反常情绪,使马俊友吃了一惊,他想:是不是他和邹丽梅有什么失检点的地方,才引起宋武感情上的突变?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他俩犯了什么错误,便坦然地对宋武说:“宋书记,您对我们有什么意见,请您尖锐地批评我们,我们一定好好考虑。”
宋武没有回声,用他那两只短粗的腿继续丈量着屋子。
“宋书记,老迟还在医院等我的回话呢!您看……”
“他娘的,这事情也真邪了门了。”宋武停下双脚,匆匆拉开办公室的抽屉,从里边拿出一份打印着密麻麻字体的文件说,“这是团县委送给我的一份出席省青年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代表会议的名单,你、卢华、贺志彪、俞秋兰都在名单上,唯独把团县委呈报的诸葛井瑞和邹丽梅勾掉了。上边有人说: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诸葛井瑞和资本家出身的邹丽梅,不宜出席这个会议。我摇通了省里的电话,和他们大吵了一顿,人家说名额已经满了,还批评我右倾。他娘的,明明是在那儿搞血统论,反而倒打一耙,说……”
马俊友憨实地说:“宋书记,您别生气,我看事情容易解决。我腰脊受伤以后,在垦荒队没干什么活儿,等于是个白吃干饭的,应该让诸葛井瑞替换下我来。至于丽梅,她做人很本分,我和她聊聊也就解开扣儿了。当初她劈开门锁是为开拓北大荒来的,并不是为了争取什么个人荣誉。”
宋武把脸一板说:“你可以这样说,我可不能这样当你们的父母官。县里呈报的六个人,材料都非常具体,他们不批没关系,我往上报。县委已经把这六份材料,寄给了团中央。对了,还要告诉你个消息,苏坚同志最近要来草原上看望你们。”
“真的?”马俊友立刻忘却了心中的不快。
“回去你给伙伴们传达一下这个消息吧!”宋武阴沉的脸开始放晴,他思忖着说,“关于迟大冰的事情,你们就可以做主了,用不着向我请示。按说,北大荒空气新鲜,是疗养肺病最好的地方,既然他叫你来向我请示,就是说他不想在这儿养病,那也只好听他的便了。不过,你得告诫他:一个共产党员,如果利用手段欺骗组织,甘当垦荒队的第一号逃兵,党的纪律可是块铁,不是棉花团。”
“我想老迟不会……”
“一个极端个人主义者,为达到个人目的,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迟大冰就是这一类青年的典型代表。我对他缺乏信任。你把我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他吧!”
马俊友不愿多占宋武的时间,他背起背包,拄着枣木棍子,离开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走出屋子,他才发现天变了,太阳躲到滚动着的阴云背后,风吹歪了县委大院花池前的向日葵。宋武从他身后追了上来,塞给他一把桐油雨伞,关切地说:“北大荒的天气就像寡妇的脸,变化无常,你带上它,省得你和迟大冰归途上挨淋!”
……
此时此刻,马俊友挟着雨伞已经踏上归途。上午来凤凰镇时还是两个人同行,下午只剩下他一个人独自归队了。迟大冰得知县委同意他转院治疗的消息后,当即表示要去长途汽车站买票。马俊友不知道迟大冰早已做好离队的准备,还好心地劝阻他说:“你把家里东西收拾收拾,明天再走也不晚嘛!一大早叫老贺赶车来送你。”迟大冰推辞着说:“何必再麻烦其他同志呢,我一个人有病,闹得垦荒队都不安定,我于心不忍。”马俊友本想在归途上,再把宋武的话告诉他,但见他急于去长途汽车站买票登程,只好提前把宋武的话转述给他了。迟大冰当即严肃地向马俊友保证说:“只要我的病情不重,很快就能从鹤岗返回荒地;万一……万一是肺病后期,我一年半载地回不来,我会及时给支部写信的。”马俊友看看已无法挽留下迟大冰,只好点头答应。两个人在小镇上一家挂着红布条的小饭铺,胡乱吃了点东西,在街心的十字路口分了手。
马俊友孤零零地在归途上走着。雨云在他头上翻滚,疾风在他耳畔呼啸。开往鹤岗市的长途汽车,车顶上的网罩里罩着行李和其他杂物,颠簸地从马俊友身旁驰过,汽车轮下扬起一道长长的黄尘。马俊友望着渐渐远去的汽车,不禁又想起了迟大冰: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切呢?难道回青年屯和伙伴们告个别的情谊都没有?在小饭铺吃饭时,马俊友曾看见他那个鼓囊囊的钱包,看样子,迟大冰离开青年屯之前,就做好直接去市里医院的准备了。可是他怎么知道小镇医院一定会叫他转院诊疗呢?这对马俊友来说,简直是个谜——一个诚实人永远无法解开的谜。
马俊友从尘埃飞扬的土路上,拐进了杂草和野花丛生的荒原。他很感谢今天的风,劲风从背后吹来,大自然用外力推着他,使他可以毫不吃力地往前走。他也感谢头顶上重重叠叠的云,浓云蔽住了似火的骄阳,大自然在他头上支撑开一把遮阴的伞,使他在归途上不至于汗流浃背……草原上出现了一个桦木搭成的小屋,由于成年累月风霜雨雪的侵蚀,白白的桦树皮已经褪成黑褐色了。马俊友和迟大冰在来凤凰镇的路上,曾在这个猎人歇脚的小桦木屋休息过片刻,马俊友看见它,不由得又想起了迟大冰。他记得他俩坐在桦木屋的木栏下,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马俊友说:“老迟,你看眼前这大片荒地,没有高高低低的土丘,一马平川,可真够叫人眼馋的。”
迟大冰“嗯”了一声。
马俊友又说:“将来咱们家大业大了,要叫这片荒地和咱们青年屯拉上手,咱们就能向国库上缴大批的粮食了。”
迟大冰又“嗯”了一声。
“你走累了?”马俊友有点诧异。
“也许……也许你还能看到那一天。”迟大冰神色恍惚地说,“我……我……我这病……”
“别自己吓唬自己了,你将来还要在这儿娶妻生子呢!一点小病何至于那么灰溜溜的?”马俊友神往地说,“到那时候,我们在孩子面前就不会脸红心跳了,因为我们是创业者,我们没有愧对我们的后代。”
迟大冰苦笑了一声,摇摇头。
马俊友对迟大冰麻木的反应,更加不解了:“你……”
迟大冰发现自己无意之间泄露了自己的心声,立刻从恍恍惚惚的精神状态中解脱出来,用比马俊友还要坚定的口气说道:“对!你说得对极了。我们不但要叫荒地和青年屯拉起手来,还要在这儿盖起高楼大厦,建立起一个‘北大荒市’哩!”
当时,马俊友只是觉得迟大冰神色迷离,他认为也许是迟大冰身体正在发烧,因而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灰溜溜的,一会儿又口吐豪言壮语。现在,马俊友把他这些话,和迟大冰急不可耐地登车进城的情景联系在一起,顿时心里升起一团疑云:难道迟大冰真的背弃了倡议垦荒时的誓言,以看病为借口,当了荒地上的第一个逃兵?马俊友耳畔如同响了一声沉雷,他被这个突然闯进脑海中的念头惊呆了……
风越刮越大了。
雨云越压越低……
浩瀚无边的草原,在疾风的席卷下,迅速变成颠着绿色波浪的大海。天上灰蒙蒙的云朵,被疾风戏弄着、撕扯着,一会儿变成重重叠叠的云山,一会儿又露出夕阳的金色光束。马俊友的心也像头上的天空一样,一会儿暗了,一会儿亮了——他的全部心思都沉浸在对迟大冰的剖析之中。记得,那是几个垦荒倡议人第一次在团中央招待所见面的时候,卢华、贺志彪、迟大冰和他,围坐在一张木桌前,逐字逐句地推敲着倡议书,当轮到倡议人签名时,迟大冰是最后一个签名的人。他不是用钢笔蘸着墨水签下迟大冰三个字的,而是以咬破了的食指当笔,以食指流出的鲜血当墨,表示自己垦荒决心的。后来者居上,一下使在场的几个倡议人都震惊了。贺志彪当即提议选迟大冰为支部书记,并毫不费力地获得通过。马俊友想:难道一个用鲜血表示过垦荒决心的人,在荒地上跌了个跟头,就当了逃兵吗?马俊友内心不愿承认这会是个事实。
马俊友在起伏的草浪中,继续往前走着。前面,草尖被疾风抽打得沙沙作响;背后,像是谁擂响着千面大鼓——那是追赶着他的隆隆雷声。尽管草原上的暴风雨,已经给他送来了讯号,但马俊友并不急于赶路,因为起伏的草浪之中,出现了那棵枯枝枯杈的老橡树。这棵老橡树站在垦荒队麦田的边缘上,看见它,马俊友就如同看见了家。这棵树是草甸子上最老的树,不知哪年哪月,雷电剥去了它的外皮,光秃秃的枝杈在碧绿的草原上,像个早已脱了头发的干巴老头儿,成年累月地站在那儿,对着亘古的荒原沉思,感叹着自己早谢的年华。
也许是见景生情的缘故吧,马俊友心里刚刚赶走了迟大冰的影子,这棵被雷电烧枯了的老橡树,又勾回了迟大冰的身影。马俊友不曾忘记,在他俩刚刚离开麦田、去凤凰镇经过这棵老橡树时,迟大冰忽然摘掉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面盔,若有所思地把面盔挂在老橡树下垂的枝杈上。
马俊友劝阻他说:“别挂在这儿,风把它吹进草棵子里去,就难找了。”
迟大冰所答非所问地说道:“以后我想不戴它了。”
“盛夏一到,”马俊友说,“蚊子小咬会把你的脸叮烂了的。”
“到时候再说吧!”迟大冰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到底也没有把那个面盔从树杈上摘下来。他久久地站在老橡树下,看着这棵枯死的老橡树,目光透过光秃秃的枝干,遥望着若隐若现的青年屯,嘴里还不出声地嘟哝着什么话。
马俊友只当他忘了带上看病的钱,便对他说:“老迟,我身上带着钱,够咱俩看病用的。”
迟大冰“嗯嗯”两声迈步走了,但还是三步一回头地回首观望。他在眺望什么?帐篷,新的住房,还是爬上蓝天的白云?最使马俊友费解的是毫无艺术细胞的迟大冰,俯身摘下来几朵野百合,在鼻子下闻着闻着,最后竟然罗曼蒂克地插在他的上衣兜里。马俊友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今天是怎么了?这又不是大姑娘出嫁,一去就不回来了。快走吧!时间不早了。”
当时,马俊友对迟大冰的行为,没有任何揣摩。此时此景,马俊友重新看见了这棵老橡树,思潮就像不停旋转着的走马灯,他把迟大冰一路上的行为串在一起,那个他不愿意承认的结论,在他头脑中反而越来越鲜明了。这个结论就是:迟大冰把面盔挂在枯树上,是给老橡树留下一点临别纪念;他不断回首遥望青年屯,是在用目光和他生活了将近一年的帐篷告别——迟大冰是不会再回来了。马俊友停步在茫茫的荒原上,一股酸楚的感情涌上了他的心扉。他首先谴责自己,没能把同来荒地的伙伴挽留下来。第二个念头就是扭转身来,重返凤凰镇,把他这个将信将疑的判断,告诉给县委书记宋武。可是,草原上的风是那么大,雨云压得是那么低,隆隆的雷声是那么响,重返凤凰镇的路程又是那么遥远……马俊友拄着那根枣木棍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天,渐渐黑了下来——草原的黄昏到了。在老橡树的枝杈间搭了窝的白嘴乌鸦,从四面八方飞回老巢。那呱呱呱呱的叫声,提醒马俊友该返回青年屯去了。这时,返回县委去的一线希望,突然从他心田中升起——因为他看见了贺志彪赶着马群,正朝这棵老橡树的方向走来。
“贺大个儿——”马俊友向他挥着手。
贺志彪看见了他,骑上一匹儿马就跑了过来,离老远就朝他喊:“小马,是不是走累了,你骑着这匹马回去吧!看天头,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到老橡树前,他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了马俊友。
马俊友把马缰松开,拉着贺志彪,两人一块儿坐在了老橡树下的草地上。贺志彪懵懵怔怔地问:“咋的,有啥急事?”
马俊友把自己对迟大冰的疑虑,向贺志彪全盘托出之后,他征求贺志彪的意见说:“你看,是不是应该把这些情况,及时告诉给宋书记?”
“当时你没见到宋书记?”贺志彪有些诧异。
“见到了。当时还没有醒过闷来,归途上我才觉得,我好像是被他骗了。”马俊友愤愤地说,“我的腰还骑不了马,是不是你……”
“我骑马去县里?”贺志彪了解了马俊友的意思。
“嗯。”
“这马群呢?”
“我赶回青年屯。”马俊友站了起来。
“行。”贺志彪抄起马缰,翻身上了马。
这时,顺着风声传来了使贺志彪毛骨悚然的声音,他在马上立刻呆愣得如同一座石雕,一动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