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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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60)

是什么声音,使垦荒队的头号大力士如痴如呆呢?

是狼嗥吗?狼在贺志彪眼里,还不如一条狗那么怕人呢!在冰封雪冻的“大烟泡”里,他只身赶着爬犁运木料时,曾不止一次遇到雪中觅食的饿狼。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把爬犁停下,从木料中抽出来椽子般粗的小树干,和它们周旋一阵就是了。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是司空见惯,不值得向伙伴们一提。他唯一津津乐道的只有那么一件事:有一次,他赶着爬犁往青年屯走。突然绑木料的绳子松了扣儿,他停下爬犁蹲在爬犁边上拴绳子扣儿时,突然感到肩膀上有什么东西挨了一下,他有意无意地歪头向肩膀上瞅了一眼,竟是两只尖利的狼爪子。早在京西山沟就听老辈子人说过,狼从后边扒你肩膀,目的是引你回头,好一口咬断你的喉咙。贺志彪估摸着北大荒的狼也是狼,比京西山沟的狼不会多上一手新鲜本事。所以,他来了个“以毒攻毒”,貌似在那儿蹲着不动,实际上浑身都在较劲,他把浑身力气都运到两只胳膊上,猛然双手向它脑后一掐,不偏不斜,正好掐在老狼的咽喉上。任凭狼的四只脚爪不断在他后背上踢蹬,他那两只铁钳子一样的大手越掐越紧,直到他感到狼的四只爪子踢蹬劲儿越来越弱了,才猛然站起,把被他掐得半死不活的饿狼,抡圆了从头顶上甩到冻土上。趁狼喘气伸腿的当儿,他猛扑上去,坐在它的肚子上,直到掐得这头狼断气,他才松开他那把“铁钳子”。贺志彪有这样的斗狼历史,当然不怕听见狼嗥了。

但究竟是什么声音,使贺志彪这条壮汉浑身起鸡皮疙瘩呢?虎啸?传说荒地上有十几只东北虎,可是没有人遇见过,贺志彪认为那是热炕头上的老太太为哄小孙孙睡觉编出来的。是野猪、狍子、黑熊的叫声?这些声音对贺志彪来说,根本不走大脑。那么,在草原的黄昏,到底是什么声音,使贺大个子心神不安了呢?说起来非常可笑——是顺风传来敲击铜锣“当当当当”的声响。

贺志彪之所以对铜锣声如此敏感,是有原因的。去年秋天,刚到荒地不久,他赶着一辆胶轮大车去凤凰镇拉喂牲口的豆饼,走到漫荒野地时烟瘾犯了。他卷好了一个大炮皮,还没来得及点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三个巡火员。这三个巡火员,把他的大炮皮揉碎了还不算,还没收了他口袋里的火柴。巡火员告诉他,草原上的行者只要身上带着一根洋火,都要戴上白纸糊成的高帽子串乡游街示众。人家念他是初来乍到,不懂草旺季节的防火条例,从轻处理了他。即使这样,贺志彪还是戴上那纸糊的帽子,在临近的一个小屯子,自己手敲一面铜锣,喊了每个违反防火条例的人都必须喊的那些话:

“我不该身上带着火柴!当——当——当——”

“我更不该想抽烟!当——当——当——”

“在草甸子上抽烟等于放火!当——当——当——”

因此,贺志彪听见风声传来的锣声,立刻引起神经上的条件反射,他在马背上伸着脖子,拼命向北望着。

马俊友着急地问道:

“怎么了?”

“你听!这锣声一声紧似一声,好像不是拉人游街,是哪儿发生了火警。”

马俊友最初以为是天空中的雷声,屏气细听了听,果然是敲击铜锣的声响——他顿时愣住了。北大荒的屯子有个不成文的惯例,除了年节演戏,儿童们一律不许以敲锣耍闹,因为在这荒芜的大草甸子上,屯与屯之间没有电话相通,就靠锣声报告火警。垦荒队到来之前,草原上由于一种叫“小小香花”的自燃,引起了一场荒火,大火一直蔓延到小兴安岭森林,部队投入了两个师的兵力,才把大火扑灭了——荒火是北大荒的天敌,因而这一阵紧似一阵的锣声,使马俊友心情紧张起来,则是很自然的了。

“瞧!火线——”贺志彪在马背上向北指着。

马俊友跑上一个土岗,手搭凉棚向北瞭望,有点疑惑地说:“是不是云层里的闪电?怎么忽儿亮了,忽儿又灭了?”

“那是老乡在追打荒火哩!荒火一会儿叫老乡打灭了,一会儿风又把火苗吹活了。”贺志彪忧虑地说,“今天的风向,火不会往森林里窜,倒往咱们这边窜过来了。”

“麦田周围的防火道完成了吗?”马俊友不安地问。

“我骑马检查过了,十多米宽的防火道里光溜溜的,一根草也没有,光得就像北京运动场上的环形跑道一样。”贺志彪坦然地回答。

“水火无情,大意不得。即使大火烧不着麦子,总在草甸子上烧来烧去,也不是个好事儿。老贺,我的意思是你别去县里了,马上把伙伴们叫来,帮助老乡扑灭荒火。”马俊友把肩上的背包和雨伞都递给贺志彪,手里拄着不离身的枣木棍子说,“你顺便把马群赶回家去,不然,荒火烧过来,马群会惊了的。”

“你呢?”

“我留在这儿,监视火情。”

贺志彪抖缰跑了几步,又转过马头,有点不放心地说:“还是你骑马叫人去吧,我身板比你硬实,让我留在这儿吧!”

“你怎么这样啰唆!火都快烧过来了。快——快——”马俊友焦躁地挥了一下手中的棍子,“把所有的人都集合起来,立刻来荒地灭火!”

贺志彪指指头上的天,把那把雨伞又扔回给他,骑着马飞驰而去。马俊友把雨伞往树杈上一挂,拄着棍子向麦田走去,他生怕哪儿有漏割的茅草,把荒火引向这几十垧麦田。要知道,这些在风中摇曳的麦穗,是垦荒队的第一次收获啊!马拉犁开荒时的艰辛,冒着春寒的播种……它不但紧紧联系着八十多个兄弟姐妹的忧伤与欢乐,而且和垦荒队的真正荣誉休戚相关——一个拓荒者,不向国家的粮库交纳粮食,那将是最大的耻辱!

使马俊友宽慰的是,防火道确实没留下一根杂草。他扭回身来,朝锣声响起的地方看去,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火舌在荒地上蔓延得如此之快,他检查防火道的时间,也不过十分钟的光景,那道橘红色的“火墙”借着风势,已然推到离麦田不远的草甸子上来了。

天越来越黑了,而火苗则越发显得明亮,那熊熊的烈焰吐出的火舌,似乎要舔开那浓云不雨的天空。

雷声……

闪电……

火焰……

风啸……

马俊友多么希望这时下一场暴雨啊!可是只闻雷声贯耳,不见滴雨下落,而荒火似乎和浓云挑战似的,越烧越旺。在火舌的跳动中,马俊友看见火焰周围,蠕动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那是当地老乡在追歼荒火。

马俊友没有任何考虑,他拄着那根疙疙瘩瘩的枣木棍子,迈步向打火的人群中奔去。他自知多他一个人去打火,并不起多大的作用,但是站在那儿任荒火在草甸子上燃烧,算哪号青年人哩?!

老乡们一边骂着干打雷不下雨的老天爷,一边抡着手中的铁锨、木棍、多叉耙子……追打荒火。督战的锣声,老乡的咒骂声,和大火蔓过矮矮榛子树丛时发出的爆裂声,交织成一片北大荒独有的奇特音响。马俊友心想:如果诸葛井瑞在这儿该多好,他会把这壮阔的场景,都涂抹到他的画板上;白黎生在这儿也不错,他会把大城市中从来听不到的奇特旋律,谱写到乐曲当中去。这些绚丽的色彩,这些雄浑响亮的音符,一定会比那些花、鸟、鱼、虫的画儿,比那些莺声燕语似的歌儿,要瑰丽而富有生命力——因为这是人和大自然搏斗的一首奏鸣曲啊!

看!那片和天空闪电接吻的熊熊大火,驾着疾风,妄图吞噬这儿的一切生灵。它,忽儿被风吹得低了下来,忽儿又伸长身子和天空中的云去拥抱。它经过的地方,绿草枯干、野花煳焦,缕缕浓烟像是经过一场大战役的战场。它正在燃烧着的地方,如同谁在抖开千百丈的红绸,在风中飞舞。狍子、兔子、狼、獾争相奔逃,笨拙的山鸡、秃尾巴鹌鹑、肥(月耷)(月耷)的卢花雁,迅速地葬身火红的烈焰中。

火追着风……

风追着火……

百鸟在天空中惊恐啼叫……

乌鸦飞离了橡树上的老巢……

似乎在这广漠的万物中,只有人是火的顽敌,老乡们在烈焰中穿梭,马俊友钻进火网,立刻抡圆了手中那根枣木棍子。不知哪个老乡高喊了一声:

“坏了!快烧到麦田边上了——”

“这是北京娃娃们一年的心血呀!”

“老天爷!行行好!你快下场大雨吧!”

“乡亲们!放心吧!麦田周遭都打了防火道!”马俊友抖擞着喉咙高声喊道,“大火烧到这儿就该咽气了。”

这时,老乡们才发现他们队伍中混杂着一个北京后生,他脸上带着硝烟,衣衫燎得焦煳,小伙子胸前不知是什么东西,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小伙子,还戴着护心镜来打火的?”

马俊友借着火光一看,是自己胸前箍着的“钢背心”,软垫被烧坏后露出来了一条条不锈钢。这时,他才感到胳膊发麻,胸部疼痛——那是刚才他追打荒火时,被胸前的不锈钢板硌肿了。对马俊友来说,这算不了什么,只要荒火不再蔓延,他被硌肿了的胸膛,几天就会复原。

果然,大火燃到了防火道,由于断了燃料,火舌越来越低,就像个要断气的老人,拼命寻找着生路,但它在哪儿也找不到生路,它挣扎着、喘着气……

火苗低了下去,顿时感到夜的漆黑。刚才依稀可辨的一张张“张飞”脸,此刻,都看不见了。疲惫的老乡躺在灼热的草灰上,见声不见人地和马俊友开始了攀谈。

“小伙子贵姓?”

“马俊友。”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打火?”

“半路碰上了。”马俊友也感到了疲累,他坐到一个冒烟的树根上。

“有媳妇了吗?”年轻的后生问道。

马俊友一向不会说谎:“算有了吧!”

“北京来的大姑娘,准比我们这儿的草妞儿强吧!”

“嘿嘿……”马俊友的笑声刚刚出口,只听老乡一声呐喊:

“快起来——那烧死鬼又活了!”

马俊友闻声而起,看看前边麦田里并无火光,扭头向东侧一看,一件使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不愿断气的火苗,不知道啥时候把那棵被雷电剥了皮的老橡树给点着了。那棵早已枯干的老橡树,一着了火,立刻向枝枝杈杈蔓延,瞬息之间烧成一个圆圆的火球。使马俊友触目惊心的是,疾风不断把烧断了的枝杈,从高空直直地抛向防火道,特别是坐落在树尖的乌鸦窝,着火之后,风吹着它的散落枝叶,像天女散花般地把火星吹进了麦田。

马俊友像疯了一样喊了一声:“乡亲们!抢救麦田——”便朝麦田跑去,还没容他跑进防火道,麦田已经起火了。马俊友返身跑到麦田边上一个蓄水坑旁边,在淹没膝盖的泥水里打了个滚儿,又往脸上、脖子上抹上几把稀泥,带着满身泥水,向起火的麦地冲了过去。他用双手捂着脸,在烈焰中翻滚着。

老乡们被马俊友的行为感动了。他们兵分两路,一部分老乡用铁镐去刨那棵着了火的老橡树,想刨断火源,年轻的后生们则跟在马俊友身后,一字长蛇阵冲进了麦地。他们一边手持各种武器扑火,一边焦心地朝马俊友喊着:

“快起来——”

“退出火圈——”

“危险!危险——”

“麦子烧了可以再种——”

“人比麦子贵重——别死心眼啦——”

马俊友什么也没听见,这个憨厚、老实,心中从来无我的年轻人,把自己即将复原的青春躯体变成了一台轧路机,只是不断地东滚西滚。

成熟了的小麦,比草原更为易燃,他轧灭了这边的火,那边的火又烧着了。火势带着噼噼啪啪的爆响,在几十垧麦田里东游西窜。马俊友的头脑里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恍惚,他身子虽然还在不停地滚动着,思想却好像飞离了这块麦田:那是什么?那不是天安门前国徽上的麦穗吗!那是什么?那不是蛇在蠕动,是爸爸吃剩下的那根断了的皮带!是邹丽梅那对长长的辫子!那是什么,白白的像雪片?不,那不是雪,那是妈妈头上的银丝!那是什么?诸葛井瑞脚上脱落的指甲盖儿!那是什么?那是卢华带着兄弟姐妹冲进了麦田!……

蓄水池的泥水被垦荒队队员们滚干了,垦荒队队员们在麦田里组成了一支“轧路机队”。他们用年轻的血肉之躯,在火海里滚过来轧过去。此时他们顾不得寻找战友,荒火是他们的死敌。麦田在冒烟,衣衫在燃烧,发辫在发出焦煳的气味。雷声、呼喊声和麦田发出的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混在一起,谱成了一支雄浑、壮烈的青春进行曲。当老乡们把那棵燃烧的老橡树拦腰砍断时,垦荒队队员们的“轧路机队”和打火的老乡终于把大火扑灭了——几十垧的麦田,被大火烧掉了将近一半。这时,大雨破天而落。垦荒队队员在倾盆大雨中,一边晃着电棒一边呼喊着:

“马俊友——”

“马俊友——”

“马俊友——”

风声。

雨声。

却没有马俊友的回声。

他静静地躺在灰烬之中,带着年轻人绚丽的梦,离开了他献身的黑土。暴雨熄灭了他衣服上的烟火,暴雨洗净了他脸上的泥巴,大火夺去了他黑亮的头发,烧焦了他的浓黑的眉毛和鼻翼下刚刚钻出的胡须,大火唯一没烧毁的、也永远夺不走的,是在他胸膛前闪闪发亮的不锈钢……

邹丽梅没吐出一个字,就扑倒在马俊友的胸膛上——她昏了过去。

天哭……

地哭……

垦荒队队员和老乡们的泪水和雨水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