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37)
两个女伴朝前望望,“大烟泡”切断了她们的视线。正在她俩感到失望的时刻,迷迷茫茫的雪原上,传来一声马嘶。俞秋兰和邹丽梅彼此相视而笑,但马上就失望了——因为跑过来的不是三挂套的爬犁,而是一匹雪青马。俞秋兰认识马背上的来者,不是卢华,也不是贺志彪,而是她初到荒地时认识的第一个北大荒人——鲁玉枝的老爹鲁洪奎。
身穿鹿皮裤褂的鲁洪奎,没等两个姑娘发问,在马背上向邹丽梅瞥了一眼,就迫不及待地对她俩说:“伐木队发生了工伤事故,卢华和贺志彪已经拱着爬犁,奔凤凰镇医院了。我找宋书记去汇报。”说完,策马抖缰,飞也似的钻进了“大烟泡”里。
两个女伴雀跃的心,一下从欢乐的高峰跌进万丈冰谷……
四
路,显得那么漫长、漫长……
拖拉机在雪原上像个灰色的小甲虫,爬行得那么慢。俞秋兰额头鬓角已经急出了汗珠,但挡风玻璃之外,还没出现凤凰镇的影子。
邹丽梅索性闭合了眼帘,任拖拉机摇摇晃晃像蜗牛似的向前行驶。不知为什么,她总是想老猎人那撇目光:为什么他单单盯我一眼呢?又为什么不等我俩发问就匆匆策马疾驰了呢?是不是马俊友出了什么不幸?她真是不敢再想下去了。
记得,在她幼年时,母亲是最相信命运的。母亲曾告诉她,在她落生的那个夜晚,后花园的一棵老槐树上,有只夜猫子在“咯咯”地笑着,因而,母亲断定她是灾难的化身——扫帚星托生。邹丽梅当时毛骨悚然,但当她年纪逐渐大了,重新回忆起母亲那段话时,就像听神怪故事那么可笑了。解放后,她认识到她们母女的不幸,不是由于夜猫子进宅,而是门口那两只石头狮子的罪过。那两只凶狮血口朝天,似乎把天都吞进它的腹内,它才满足哩!这多么像她那继母一副贪而无厌的形象啊!
可也怪了,邹丽梅此刻却想起了母亲说过的夜猫子。尽管她在生活中,只是从美术作品中看见过这种鸟儿的形象,但不知为什么,那只鸟儿的样子,总是萦绕在她的面前,甚至连那“咯咯”的阴森笑声,都传进了她的耳鼓。她忙睁开了眼睛。面前什么也没有,只有旋风卷起的雪团,在拖拉机的挡风玻璃外咆哮。
“你在想什么?”俞秋兰看女伴眼神发呆,问道。
“我……有点怕……”
“是担心小马了吧?”
“是的。”
其实,俞秋兰心里也正在揣测着发生事故的人,但她不相信小马会有这样的厄运。她说:“小马是个细心的小伙子,你犯什么神经病?”
“小俞,你……你……难道真没看见鲁大爷刚才朝我扫了一眼?”邹丽梅愁楚地说,“那目光像天空的闪电,不,简直是响在我内心的一声沉雷。”
俞秋兰马上回忆起鲁洪奎刚才那撇目光来了,但是为了安顿邹丽梅的心,她装得十分坦然:“我没看见。”
“但愿是我的神经过敏。”邹丽梅淡淡地说,“你知道吗,小马已经成了我生活中最亲的人了,我不能没有他……”
“看你瞎说些什么呀!”俞秋兰尽量安抚着女伴的紧张心理,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她反而被邹丽梅的情绪感染了,她感到老猎人刚才那撇目光,似乎是个暗示。暗示什么呢?莫非真是小马在伐木中出了事故了?她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沉默。
冷寂。
一只奔逃的狍子,屁股一颠一颠地从拖拉机前跑了过去。往常,两个女伴一定会尖声惊叫起来,并且把视线转向那野生动物;今天,她们却对此毫无反应。本来嘛,无论伤了八十一个垦荒队队员中哪一个人,她们都会产生五指连心的疼痛,何况她俩遐想中的伤号,是最受伙伴们爱戴的马俊友呢!
两匹跑马,一青一红,风驰电掣般地从拖拉机旁闪过去了。雪青马上坐着鲁洪奎,枣红马上坐着宋武。显然,他们内心急如星火,竟然对他们身旁的庞然大物——“斯大林80”视而不见,甚至都没招呼她俩一声,就流星赶月一样,从拖拉机旁飞驰而过。两个姑娘眼巴巴地看见两匹马消失在风雪深处,真是从心里凉到了脚跟。
“看样子,事故还不小呢!”邹丽梅忧心忡忡地判断着。
“只是不知道是谁出了事故!”俞秋兰思索地皱起双眉,“我想,不会是小马。宋书记最重感情,如果是小马的话,他怎么也会停下马来,告诉你一声的。”
“你看,那两匹马拐回来了。”邹丽梅向前一指。
俞秋兰用手套擦擦挡风玻璃,果真看见那两匹马又奔驰回来了,笔直地向拖拉机跑来。俞秋兰的心紧缩成一团,邹丽梅的脸陡地变得煞白,两个女伴顿时意识到,不幸向她们一步一步地逼近了。
宋武到拖拉机前翻身下马,向站在雪地上等待着命运审判的邹丽梅,盯望了一眼,缓慢地说:“邹丽梅,本来不该把这消息告诉你,又考虑到你和马俊友同志的关系,你骑上马随我去县医院吧!”
“小马,他……他……”邹丽梅的预感终于成了事实,她心里一连打了几个冷战,身子无力地靠在拖拉机上。她觉得自己这样显得太懦弱了,强打精神挺直了身躯问道,“……他伤势重吗?”
宋武脸色阴沉得像黑锅底,下巴颏微微蠕动了一下:“很严重。一棵红松倒下来,砸在他的后背上。现在,没时间谈详细情况了,你骑上马,和我一块儿去凤凰镇吧!还有……”宋武扭头对俞秋兰说,“你赶回伐木队以后,和卢华商量一下,再派一个细心的姑娘来,和小邹一块照料马俊友和诸葛井瑞!”
“什么?诸葛井瑞也……”俞秋兰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凤凰镇医院很小,没有陪住的护士。”宋武所答非所问地继续说,“冰天雪地的严冬,伤号又经不起折腾,不能往市医院送了,你听明白了吗?”
俞秋兰两眼含泪地直直地站在雪地上:“是,我听明白了。”
宋武翻身上马。为了叫邹丽梅早些见到马俊友,他叫邹丽梅和老猎人合骑一匹马,并叮嘱她牢牢地揪住鲁洪奎的鹿皮袄,然后,一抖马缰向凤凰镇奔驰而去。
雪原上风更大了。嗷嗷叫着的白毛旋风,卷着雪屑团团旋转,就像天空垂落下来的灰白的云朵,一会儿把宋武和老猎人连人带马吞噬得无影无踪,一会儿又把他们从“大烟泡”中抛出来。邹丽梅坐在鲁洪奎身后,两手机械地揪住老猎人的鹿皮袄,任寒风割面,任冷雪扑脸,她完全无所觉察,就连她头上戴着的那顶狗皮帽子,猛地被旋风吹掉,像一片树叶一样飘上半空,她也没有一点反应——她完全陷入对马俊友的担忧之中……
宋武打马,从后边追了上来,他摘下自己那顶古铜色的驼绒军帽,递给邹丽梅,用不容争辩的严肃声音命令她说:“把它戴上。”
邹丽梅推拒着:“不,不……”
“你脸上已经冻起大疱了。快——”
邹丽梅看看宋武被冷风吹得如同黄蜡一般的脸,还是不接那顶帽子。
宋武火了,当那匹枣红马靠近雪青马时,他猛然把那顶帽子套在邹丽梅的头上,同时粗声粗气地喊着:“系上扣儿,不然风还会把它卷走的。”
“宋书记……”邹丽梅眼里涌出一串泪珠,“我真怕……怕小马有个好歹,他妈妈只有他这一个儿子。”
“别胡思乱想了。”宋武竖起了军大衣的领子,“我比你心里更急,你们这群北京儿女来到荒地,出了任何问题,都是我县委书记的过失。我们要全力抢救他俩。”
“诸葛井瑞伤势也很重吗?”邹丽梅问。
“他不是被树木砸伤的,而是和鲁玉枝往凤凰镇抬担架时,被冻僵了的。”宋武对邹丽梅解释着,“真是不巧,爬犁和拖拉机都在青年屯,他们只好绑了一副担架,连夜把小马抬下骑马岭。”
鲁洪奎扭回头来安慰邹丽梅说:“姑娘,我估摸着不会有性命危险,为了不叫小伙子留下什么伤残,我把积存多年的鹿茸、獾油、虎骨、熊胆……都送到县医院去了。话虽然这么说,可也不能担保不会有啥意外,华佗那么有能耐,也有他治不好的病人哩!姑娘,你可要把心放宽一点。”
雪原上开始出现凤凰镇的模糊影子。在一片迷迷茫茫的雪雾中,房舍的屋脊、树木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了。之后,邹丽梅看见了北国小饭馆门前挂着的红布条笊篱和县医院门口醒目的红十字图案。
她心跳得如同乱了点儿的小鼓,险些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第六章】
一
马俊友的工伤事故,出得十分偶然。
尽管当时卢华拉着木料返回了青年屯,不在伐木现场,但工地上还留有鲁玉枝,这个草妞儿对伐木安全操作规程,要求得十分严格,因此,伐木队一直平安无事。
这天,伐木队完成伐木任务后,照例要在天黑之前,埋种下松子。石牛子和叶春妮为了减少伙伴们吃饭时的路耗,主动把晚饭送到了伐木现场。叶春妮肩上挑着两个柳条编的饭笸箩,一头装的是窝头,另一头装的是咸菜疙瘩;石牛子肩上担着两桶热粥,手里还牵着那只刚刚长出牙尖的小熊崽——自从鲁玉枝把它从树洞里掏出来,送给石牛子,他和它简直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黄昏时的森林是阴冷的,特别是夕阳从树梢上收起它的最后一缕光束之后,跳动着斑斑光点的森林,像是一个生机勃勃的美丽少妇变成了老气横秋的老太婆,不但斑斓的色彩没有了,就连气温也随之下降十度。由于寒冷和肚饥,每当两个小火头军担着热饭来工地时,用不着石牛子吹哨,也用不着叶春妮吆喝,伐木队队员都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围拢过来,趁热喝粥,以驱赶北国森林的奇寒。
叶春妮和石牛子目睹大哥哥大姐姐们风卷残云般的吃饭样儿,心里非常不安:他们的生活实在太艰苦了,吃窝头嚼咸菜自不必说,北国的风雪,几乎给每个人脸上都留下青一块、紫一块的冻伤,边陲的冰霜如刀刻般地给他们手上留下横七竖八的口子。放眼望去,那一双双端着饭碗的手,都缠着横一条子竖一道子的胶布。而叶春妮和石牛子就不一样了,他俩一天到晚不离灶火,手上没有裂口,脖子上没有黑皴,虽说脸上也带着黑一块、紫一块的冻伤,但到底比大哥哥、大姐姐们舒服多了。
正因为如此,这两个小火头军,总是想为大哥哥大姐姐们做点什么,使自己的良心得到安静。可是干点什么呢?石牛子想:这儿离铃铛河很远很远,没法去破冰捞“傻大姐”,为伙伴们改善生活。至于叶春妮,就更无计可施了,过了年她才十五岁,人长得还没有伐木用的大肚子锯高,她能为大哥哥、大姐姐干些什么有益的工作呢?
后来,他俩看见森林的枯木倒树上,生着一丛丛的蘑菇、木耳,便常常借伙伴们吃饭之际,去采摘这些森林的特产,用盐水煮煮,代替冻得像秤砣般啃也啃不动的咸菜疙瘩。可是老天爷丝毫也不怜惜这两个小火头军的苦心,接二连三地飘过几场大雪,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地面上的一切,他俩无法再寻找倒木上的木耳和蘑菇了。石牛子跺着脚骂天骂地,小春妮眼泪汪汪——有什么办法呢?北大荒就是这样的暴戾脾气。
这天傍晚,伐木队员正在吃饭时,叶春妮忽然有了一个新发现,她看见离开饭地点不远的林子里,好多棵柞树上都对生着一个个的“猴头”。在黑色树干上,“猴头”凸着脑袋,上边蒙着一层白雪,简直像是一颗颗硕大闪光的珍珠。她的两眼立刻闪亮了,扯了石牛子一下说:“瞧!”
石牛子两眼笑成一条缝,拉着小春妮的手说:“走!咱们去采树上的‘珍珠’。”
小春妮跟随石牛子往林子里走了几步,停下不走了,犹豫地说:“玉枝姐有规定,在采伐区禁止任何人爬树,说有危险。”
“你呀!又想吃,又怕烫。”石牛子两眼瞪得滴溜圆,“你就忍心叫哥儿们和姐儿们天天啃咸菜呀!”
“那……”叶春妮心动了。
“咱们不爬那些已经开锯的树不就行了吗?你怕什么?”石牛子对叶春妮下命令说,“咱们俩,我是将,你是兵,你得听我的。快去把盖窝窝头用的面口袋拿来,快去——”
叶春妮手提着面口袋赶到林子时,石牛子身子一弓一伸地正往一棵柞树上爬着。叶春妮细心检查一下树根,树根上没有锯口,她放心了,笑嘻嘻地朝上喊着:
“喂——小心点,别摔下来。”
石牛子逞能地回答:“这么高的树,对我来说不在话下,我挂着红领巾的时候,就爬过香山的‘鬼见愁’!你见过吗?”
“别吹牛了。”叶春妮仰脖向上望着,“快摘‘猴头’吧!”石牛子没去摘“猴头”,却坐在树杈上摇晃起树枝来了。压在枝叶上的白雪,一团团地飞了下来,掉在叶春妮的脖子里。叶春妮尖叫着:
“坏骨头——坏骨头——”
石牛子在树杈上哈哈大笑。突然,他捂住了自己的嘴,不再吱声了——没顾上吃饭、忙于清点伐木数字的马俊友,朝他这儿跑来,他一边跑一边喊道:“石牛子!快下来!这儿是采伐区,不许爬树!”
“这棵树上没有锯口,没关系!”石牛子一边强辩着,一边摘下两个戴着雪帽的“猴头”,扔给叶春妮,同时又向另一个树杈爬去——那儿有两颗“珍珠”在诱惑着他。
马俊友气喘吁吁地跑到树下,朝石牛子连连摆手说:“快下来,别去摘那两个‘猴头’了!快——”
“叫他把那两个‘猴头’摘下来嘛!反正他已经爬树了,一个两个,不都是摘嘛!”叶春妮一边为石牛子求情,一边用手指着树根说,“你看,这棵树上没有锯口,倒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