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38)
“这棵柞树虽说没有开锯,可是这周遭的树都开锯了呀!伐木人有句老话:不怕下晃,就怕上摇,一阵小风就能把留下锯口的老树吹倒。当初,我对这老话也不太相信,那天玉枝在一棵没有锯透的水曲柳上,给我们做过实验,她抓起白黎生的狗皮帽子,轻轻往那棵树上一扔,就那么一丁点力量,那棵水曲柳就倒了下来。你看——这棵柞树枝叶和几棵红松都搭在一起,树枝的晃动力量会把——”马俊友还没把话说完,小春妮就惊叫一声捂上了眼睛。柞树枝叶碰到的那棵红松,“咔嚓嚓”一声巨响,倾倒下来,直直地倒向那棵柞树。还算侥幸,那沉重的树干没砸着石牛子攀住的树杈,马俊友心里刚松一口气,哪知那棵红松在柞树另一侧的树杈上滚了两滚没有停下,却又搂头盖顶地朝叶春妮垂落下来。叶春妮吓傻了,笨拙地用手抱起她的头,似乎这样就可以保护住她的头部似的。马俊友高喊了一声:“闪开——”叶春妮像个泥胎一样,动都不会动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俊友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把叶春妮狠命地一推,叶春妮被推得一溜滚儿,摔在几米外的雪地上。那棵从柞树上滚落下来的红松,没砸着叶春妮,却一下子把马俊友砸倒了。
这是在短短几秒钟内发生的事情。之后,寂静的山林不再寂静,伐木队员放下饭碗奔了过来,他们迅速搬开压在马俊友后背上的红松,又把马俊友背回伐木队的帐篷。
叶春妮放声大哭……
石牛子低头不语……
马俊友两眼紧闭,脸色如同青灰,嘴角挂着一缕血痕——他心脏虽没停止跳动,但已经不省人事了。
该怎么办呢?拖拉机和爬犁都不在伐木队,骑马岭的周围又没有老乡的屯子。鲁玉枝应急地叫小伙子和姑娘们绑了一副桦木树条的担架,她叫白黎生点着松树明子照亮,她和诸葛井瑞抬着担架,连夜钻出深山老林,奔凤凰镇疾行而去。
这是一个乌云遮月的夜晚,天冷得像刀刮骨头,松树明子的光亮在茫茫林海像个小小的萤火虫儿,根本无法起到照明的作用。多亏了那遍地的银雪反光,使鲁玉枝几次避免了和老树相撞,她熟悉骑马岭的每条羊肠小路,因而两脚快得如同雪上的一股清风。这就苦了抬后杠的诸葛井瑞,他还没有走出骑马岭,由于脚下树根葛藤的磕绊,眼镜就掉进积雪里,可是他连一声也没吭,诸葛井瑞清楚地知道,在路上多耽误一分钟,马俊友的危险系数也就大一分。他像个机器人,一边沿着鲁玉枝踩出的脚印儿往前走,嘴里还不断地轻声呼喊着:“小马——小马——”当他听到裹在几层棉被中的马俊友,发出蚊子般的一丝回声时,忘记了疲累,忘记了夜寒,像疯了一样,兴奋地向鲁玉枝和白黎生报告讯息说:“哎——有希望!小马还活着!刚才他‘嗯’了一声!快走!”他的两条胳膊已经酸痛难耐,两条腿已经开始“绊蒜”了,他还在催促着鲁玉枝加快脚步:“快——玉枝!不用担心我,我……我跟得上。”
本来,伐木队里有着许多魁梧小伙,在月黑风高天抬担架这个活儿中,有许多比诸葛井瑞这样的白面书生更为合适的人选,但诸葛井瑞力排众议,非要求他护送马俊友到凤凰镇来不可。所以如此坚决,甚至和抢着要抬担架的小伙子们瞪圆了眼睛,除了他和马俊友结下的深厚友谊之外,心里还感到深深的内疚。诸葛井瑞认为:这起意外灾祸的起因,不在于石牛子爬树去采“猴头”,而是由于自己在伐木中缺乏高度责任感而造成的。那棵砸了马俊友的红松,是他和唐素琴的“责任树”,本来再拉上几锯,就可以放开喉咙喊“顺山倒”或者“逆山倒”了,偏偏这时候石牛子和小春妮送饭来了。饥饿、寒冷和疲倦,支配着他和唐素琴的脚步,直奔向那桶暖肚子、增体温的热粥。他俩都没有料想到,石牛子和叶春妮会来这儿采“珍珠”,以致造成砸伤了马俊友的事故。所以,当伐木队队员纷纷责怪石牛子的行为时,诸葛井瑞把伙伴们射向石牛子的“炮弹”,引到了自己身上。他沉痛地说:“同志们!石牛子虽然违反了纪律,但他的动机是想为伙伴们改善生活,心里还装着集体!我为了什么呢?为了早点暖肚子,这是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行为!同志们!你们责怪我吧!处分我吧!”之后,他毅然地推开了和他争抢着要抬担架的伙伴,和鲁玉枝抬着战友开拔了。
唐素琴这些天来,一直躲避着诸葛井瑞的追求:尽管他俩合拉一盘大锯,她没主动和诸葛井瑞说过一句话。此刻,她被诸葛井瑞主动承担责任的坦荡行为,感动得泪水蒙蒙,她紧紧追逐着诸葛井瑞说:“你戴着眼镜走夜路很不方便,还是叫我和玉枝抬吧!我……在这场事故里也是有责任的,我应该……”诸葛井瑞冷冷地回答说:“你回去!几十里路,你抬得了吗?!”唐素琴愣了片刻,猛然摘下自己脖子上蓝色的毛线围巾,套在诸葛井瑞的脖子上,转身跑了。
夜路崎岖……
白雪皑皑……
诸葛井瑞胳膊已经酸了。
诸葛井瑞腿开始打软了。
白黎生感到诸葛井瑞的脚步慢了下来,便甩掉手中燃尽的松树明子,跑上来接过诸葛井瑞手中的担架。这时他才惊异地发现:诸葛井瑞不但鼻梁上少了眼镜,连脖子上的那条围巾也不见了。
“你的眼镜呢?”白黎生提醒诸葛井瑞说。
“掉进雪地里,顾不上找了。”诸葛井瑞擦着脑门上的热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回答。
“围巾呢?”白黎生又问。
“哎?”诸葛井瑞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刚才还围在脖子上,怎么……”他回过头来,两眼巡视着身后的雪地。
“秀才!找找去吧!眼镜丢了还不要紧,大姐那条围巾要是丢了……”白黎生一边抬着担架往前走,一边含蓄地告诫着诸葛井瑞,“那恐怕不太合适吧!不要小看这条围巾,她不给玉枝围脖子上,也不给我围脖子上,这明明是向你暗示她回暖的心声……”
“别说了!我去找找看。”
鲁玉枝和白黎生抬着担架头前走了,诸葛井瑞沿着雪原的脚印往回走。他无暇考虑对他冷若冰霜的唐素琴,为什么把一条长长的蓝色围巾围在他的脖子上,而只是想在短时间内把围巾找到,然后追上抬担架的伙伴。他以心度心,估计鲁玉枝也已经筋疲力尽了,他应当追上伙伴,把鲁玉枝替换下来——三个人竭尽全力,尽早把马俊友抬到凤凰镇。
雪是白的,围巾是蓝的,按道理说并不难找,怎奈诸葛井瑞鼻梁上没了那副眼镜,就像信鸽在天空失去了辨向的功能,就如同孤舟在大海里丢掉了船桨,他弓着腰,在雪原上转来转去,就是寻觅不到那条围巾的影子。刚才,他抬着担架走啊走啊,没有感到北大荒雪夜的寒冷,此刻,北国边陲的透骨奇寒,把他热汗淋淋的内衣和棉袄棉裤,迅速凝成一层冷冰。他感到冷得难耐,下意识地摸摸身上,想裹紧垦荒队队员的老羊皮袄,他头脑轰鸣了一声:他怕冻坏伤号,把那件老羊皮袄盖在马俊友身上了。他丝毫也不悔恨自己的行动,但精神上的安慰却无法抵御住雪夜零下二三十度的刮骨冰冷。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肩,哆哆嗦嗦地在雪地上寻找围巾。继而上下牙齿互相磕碰了,全身也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就在这个时刻,他看见了那条围巾,它没有丢在雪地上,也没有践踏在奔波的脚窝里,而是挂在一棵七枝八杈的小桦树的树枝上——那是诸葛井瑞抬着担架,在树丛中穿行时,被树枝从他脖子上扯下来的。
意外的发现,使诸葛井瑞陡然有了力气。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迈上去,把围巾从乱枝条中摘了下来。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把围巾围在脖子上,不如围在胸前更能御寒,便把长长的毛线围巾,绕着前、后胸转了两圈,然后在心口部位打个死结,避免再因围巾松动而丢失。这下,诸葛井瑞感到暖和多了,毛线围巾紧紧箍着他的心胸,他仿佛又穿上了一件贴心棉袄。要知道,这不是一件普通的“棉袄”,是诸葛井瑞心中的“圣母”,一针一线织成的贴心“棉袄”啊!他立刻感到脚下有了跋涉的力量。
举目四望,天地之间一片漆黑。只有那漫漫无际的白雪,赐给诸葛井瑞星星点点的微光。他睁大眼睛,想发现鲁玉枝和白黎生的背影,两个抬担架的伙伴早已消失了踪影。很显然,他俩意识到抢救马俊友的生命,比等待诸葛井瑞更为重要,已经头前走下去了。诸葛井瑞到荒地之后,第一次感到了北大荒雪原的冷寂和孤独。他真想呼喊他的两个伙伴,叫他俩回应一声,以使他感到在这广漠的大地上,还有和他内心紧紧相连的同志存在。但他转念一想,叫鲁玉枝和白黎生在雪原上等上他一分钟,不,哪怕是几秒钟,都是他懦弱的表现,都是他极端自私自利的行为……丢了眼镜,难以辨认伙伴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不要紧,远处不是闪烁着若隐若现的豆粒大的灯火吗?那儿就是凤凰镇。灯火就是指南针、就是罗盘,沿着这个方向追上去就行了。
诸葛井瑞自信这个追赶伙伴的方案,是绝对可靠、万无一失的。可是这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北京秀才,却没有想到这北国风雪遮盖着的小镇,没有北京城内彻夜不灭的长明灯火,这儿没有电灯,而是桅灯、马灯、豆油灯的世界,发电站、火力电网、长明灯……都只是建设蓝图上的小小圈点。因而,诸葛井瑞没有走出去多远,那星星点点的火亮儿,都渐渐从雪原上消失了……
诸葛井瑞失望到了极点,他悔恨自己不该回来寻找围巾。如果他没离开担架的话,即使看不见路也没关系,因为抬着的担架棍儿,就好比盲者握住的竹竿,有鲁玉枝在前头引路,他只管往前迈步就是了。而眼前,这根引路的竹竿没有了,远处的灯亮好似童话似的,又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被漫长冬夜笼罩着的北大荒,在他面前简直变成了一座迷宫,诸葛井瑞分不清东西南北,真不知往哪儿迈步才好了。
打更鸟儿似乎发现了比它还不幸的夜行者,在他头上叫了四声便飞掠而过。是同情,还是嘲笑?鬼才知道!诸葛井瑞只知道已交四更。黎明前的苦寒,是北大荒的夜行者最难耐的时刻。他想坐在雪原上歇一会儿,怎么能歇呢?天地之间冷得如同冰窖。他迈步想走,可是该往哪儿走呢?遍地都是雪,到处都是黑影幢幢的树丛。站在这儿发愣是不行的,北大荒的酷寒会把人冻成冰棍!百般无奈,他只好按照记忆中的灯光方向,匆匆而行,用剧烈运动产生的热能,防止自己在这荒芜的雪原上,变成一具冻僵了的“木乃伊”。
究竟在雪原上走了多少路,他不知道。
究竟这儿离凤凰镇还有多远,他更不知道。他只知道走啊走,跑啊跑!
寒冷。
疲倦。
饥饿。
他发现自己转了半天,如同遇见“鬼打墙”似的,又转回丢围巾的小树林里来,他的意志和体力再也支撑不住了。虽然,诸葛井瑞心里明白:停下脚步就意味着被冻死,但他两腿软得如同豆腐,只要再迈出一步就会跌倒——他牢牢地抓住一棵树,冷得用指甲抓破了又硬又粗的树皮……
当鲁玉枝和白黎生把马俊友抬到镇上医院,回来找到诸葛井瑞时,他,已经失去了知觉。
二
北国小镇上的医院,是极其简陋的。几排没有围墙的红砖房,既是诊室,又是住院部。马俊友和诸葛井瑞合住的那间病房,是医院遵照县委书记的指示,特意拨给他俩的特等房间。室内泥巴墙上刷着浓稀不均的灰浆,在黄一块白一块的四壁上,有几道十分醒目的黑色烟柱——那是豆油灯喷出来的烟龙留下的痕迹。病房中间,有一座碎砖砌成的木炭火炉,炉子上架着通向屋外的喇叭口形的烟筒。那形状和颜色,活像帝俄侵略我国边陲时,丢下的一门古铜色火炮。这一切,把病房装扮得十分原始、十分简陋。它正和它周围荒芜的草原一样,等待着时代阳光的普照,期待着建设者的脚步把它震醒。
和这古老气息很不谐调的是:病床上的被褥十分干净——这是邹丽梅把自己的行囊,分铺在两张病床上。病床旁边的两张小木桌上,各摆着一束金黄色的蜡梅花。花束插在浸水的玻璃瓶子里,花枝挺拔,花蕾初放,金灿灿的色泽,给这间充满原始色彩的小屋,带来了蓬勃的朝气。
当马俊友和诸葛井瑞在急救室的病榻上恢复了知觉,卢华和贺志彪为了祝贺和勉励战友的生命复苏,驾着爬犁,特意跑到雪原上采来了两株浴雪盛开的蜡梅。白黎生还激动地挥笔写了一首短诗。诗中写道:
黄花留在床前,
寄托思情一片。
此花一身风骨,
多似战友容颜!
生命艳若冬梅,
傲开风雪寒天。
热血化作长虹,
谱写青春画卷!
此刻,伙伴们已经返回深山老林。白黎生用毛笔蘸着蓝墨水书写在白纸上的《咏梅》诗,醒目地张贴在黄白间杂的泥巴墙上。这短短的几行诗文,凝结着荒地上北京儿女的挚意深情,激励着两个负伤的伙伴早日康复。
边陲小镇是寂静的,小镇的医院病房尤其寂静。这里既没有大城市的嘈杂音响,也听不见草原上的鸟儿喧叫。当黎明把一束橘红色的阳光,照在病房双层防寒玻璃窗上时,唯一的声音,就是马俊友和诸葛井瑞生命复苏后的轻微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