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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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22)

福贵的命运,就这样被拴在麻玉珍的指缝之间。麻玉珍像毒蛇似的缠着他,咬着他,吸着他的血,又一步接一步地推他走向一个危险的深渊。苦费心机一心想着个人发财的井福贵,虽然好几条资本主义道儿被堵塞了,心里刚刚有点前进的思想,但是,面对着发财,面对着钱,他经不住引诱,向悲剧的旋涡迈去了。

福贵刚到地头上,满天星就到他家里来,他是给麻玉珍送成立假社活动费用来的,他这样大白天毫不躲闪地走进麻玉珍家,让麻玉珍又是生气又是害怕。但是,那有什么办法呢?满天星进炕窖还没有一个钟头,麻老五怕事误良机,立刻逼着满天星上麻玉珍家去送钱。

“二百四十块钱顶个屁用?”麻玉珍接过钱来说。

“这还是拿三百块袁大头换来的呢!真不易呀!回来都没敢摆渡,绕西柳桥多走好几十里。”

“三百块现大洋?”麻玉珍心里盘算着数字,她忽然生气了,用二拇指指着满天星说:“三百块袁大头,换这点钱,你贪污了没有?”她把眼神盯在满天星鼓囊囊的小褂口袋上面。

满天星的鼻子歪斜地扭动了一下,耸耸肩膀:

“玉珍!也别抠得太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就不给上点利钱,留俩钱买烟卷抽?”

“我爹知道不?”

“五爷当然知道啦!”满天星看风使舵地说,“我得到五爷许可,才扣下三十块钱!”

麻玉珍看满天星挤眉毛哆嗦眼的样儿,火气更往上顶,她板着脸,尖声地问道:“满天星!你进城找暗门子去了,是不是?”

“没有哇!共产党早把暗门子取缔了!”

“那你怎么回来这晚?”

“路程遥远!”满天星咬文嚼字地说,“岗哨太密。”

“这时送钱来管啥,早晚八竿子了!社里帮助孤寡户快收割完啦!一条胳膊的坏小子,把春旱打井剩下的残废金都借给河坡上穷光蛋了,这钱还管个屁用!”

“别磨嘴皮子啦!再不去咱们这个社就趴架啦!”

麻玉珍按照麻老五的指示,上了河滩。离老远,她看见渡口房旁边,鲁庆堂正送接生员过摆渡,朱四老头刚刚拿起篙跳上船,麻玉珍跑上去了。

摆完接生员,朱四和鲁庆堂老头刚上了岸,麻玉珍舌头上像抹着一层油,“呱呱”地说:“庆堂叔!晚年得子!大喜啦!”

“同喜!同喜!”鲁庆堂咧开风箱嘴,“真得感谢合作社呀!没大伙帮忙,我鲁庆堂或许断了‘香火’了呢!”

“合作社这么好,还有人往下坡溜哪!”朱四老头插嘴说道。

“谁呀?”鲁庆堂问。

朱四老头瞟瞟麻玉珍。麻玉珍见台阶就下,她避开朱四老头怪里怪气的眼睛,半笑着说:“朱大爷!庆堂叔!我们要成立个新社,想请您两位长辈去参加。”

两个老头子对看了一眼。

麻玉珍接着说:“眼见有个九户了,大伙议论纷纷,想选朱大爷当主任哪!”

“我?”朱四自问着。

“依靠贫农嘛!这是党的指示。”麻玉珍像背诵古书似的高声说。

刚说到这里,渡房里响起朱兰子水灵灵的喊声:“爹呀!您看看这个船钉怎么钉啊!”

朱四让麻玉珍等会儿,扭身跑到渡房,朱兰子圆睁着两只大黑眼睛,指着窗外小声说:“答应她,看看她闷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朱四老头像孩子似的一拍巴掌:“对!”朱兰子问:“庆堂叔哩?”朱四老头说:“不用你操心,人家早跟你汉子说咧!要把这棵孤树挪到树林子去!”兰子笑颤了身子,“那你俩一块去……”

朱四老头和鲁庆堂老头这样顺利地答应去参加入社大会,把麻玉珍乐坏了,在她看来,朱四是非常愿意当他们这个社的社长的,她朝河滩别家走了。

朱四老头忽然想起件事问道:“这个会,什么时候开呀?”

麻玉珍假笑了一阵,扯着尖嗓门儿回答说:“等着吧!开会的时候,就通知你俩!”

她脚步轻飘飘地走了,一会儿,被河滩的绿苇子淹没。背后,朱四老头和鲁庆堂对看了一眼,“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三十二

晚秋到了。

风把苇叶吹黄了,把树叶吹黄了,天空变得更高更远,南河水变成一片浅蓝。

黑色的燕子,闪电般地从河滩上飞走了,跟在它们身后的是从北长城外飞来的长脖大雁,它们在半空中排着整齐的队形,唱着塞外草原豪迈的歌曲,从蓝瓦瓦的天空里,从烧着了火似的云霞旁边,一直飞掠过冀东肥沃的大平原。

这时候的南河两岸变得多么宽阔啊!青纱帐躺倒了,河滩上除去飘着枯黄叶子的树木之外,就剩下发黄的芦苇了;秋风扫过来,枯黄的苇枝摇晃着,白色的芦花从苇尖上飞起,轻飘飘的,像一块块白色的小云朵,缠在枯黄的苇子尖上。……

井儿峪沉浸在这收获的喜悦里了。农业社的红粮分了,社员们挑选晒干簸净的粮食,准备交公粮,真是扇车转,糠皮飞,整个井儿峪笼罩在一片欢笑声里。

麻老五听见这翻了天的欢笑声,气得牙根发麻。他从秋收起就想放一把火,可是在繁忙的秋收里,合作社里没有一天放松警惕,满天星院子周遭,天天有民兵放暗哨。麻老五、满天星、秋霜,夜里不能出门,没有办法,麻老五把麻玉珍和潘疙瘩潘七、兵痞瘸老秦找来,密密地挖了一条能弯腰走的坑道,从麻老五住的炕窖里一直通到怕事鬼王富后院的百年大空洞槐树里,但是挖完之后,合作社的粮食都打完了。

麻老五气得昏过去了。富农们把他揉醒,他睁开眼就喊:“一定把满祥干掉!”水蛇腰的野女人秋霜安慰着说:“五爷,别急!咱不是想长期扎根吗?今年秋天过去了,还有明年秋天哪!我看先把假社搞起来吧!”

这时候,枣红脸的满天星钻进炕窖里来了,他献媚似的微笑了一下,说:“五爷!我有个报告。”

麻老五把苍白的脸歪斜过来,看着满天星。

满天星耸耸肩膀,高声地说:“满祥和党支部的两个支委过摆渡进城了,一个背着个行李卷,说是去听什么重要报告。”他又怕麻老五不相信似的,走近麻老五说:“这是我亲眼见的!五爷!”

“好哇!”麻老五凶狠的目光落在满天星的酒糟鼻子上,“你快去告诉玉珍,今儿个晚上把社成立起来,把社牌子挂出去!”

满天星转身钻出炕窖;麻老五把秋霜叫到跟前,让她在开会时通知潘七、瘸老秦去庆祝,他知道社里社外明天就要摆公粮了,他要上河渡口。

“叫不叫王富哇?”秋霜问道。

“不叫他,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我跑进空洞槐树,给他栽赃!”

“五爷!”秋霜小声说,“你上渡口可得小心哪!朱兰子是个机灵鬼!”

“快去吧!”麻老五挥了挥手。

会议准备在福贵家召开,被通知参加这个成立“社”大会的有被开除党籍、辞退井儿峪社主任职务的霍玉山等六户中农,剩下的就是福贵、老摆渡朱四和巧把式鲁庆堂,其余一堆人就是满天星和参加庆祝来的几家富农,唯独没告诉富农王富。

朱四老头临来之前,故意穿上新褂子,用剃头刀修修胡子。兰子在背后逗笑地说:“您倒像个赶庙会的!”

“怎么呢?”朱四老头笑着。

“看您这样打扮,神气。”

“是啊,我去唱台戏不打扮还行啊!”

“唱热闹点!”朱兰子说,“党支部说这是个阴谋,回来要听您的汇报。”

“瞧好儿吧!”

但是,他反过来警告朱兰子说:“你可要小心!青纱帐躺倒了,河滩上没人放哨!”

“知道了!爹!”

“船!”老头子毫不厌烦地又说,“明个清早就要摆公粮了!”

“快去吧!爹!”

“单刀赴会去了!”朱四老头喊了一嗓子,出门了。天气正交掌灯时分,在黑茫茫的小路上,朱四老头不是走,简直是飞跑。晚秋的夜风,把老头胡子吹散开,把薄棉袄吹透,一直钻进朱四老头的心,朱四老头一点也不觉冷,浑身热辣辣的,一口气就跑进林子。

屋里坐满人了,朱四老头一进来,巴掌就像炒豆子似的响起来;朱四老头两步迈到桌子跟前,抓了一把转日莲子儿就嗑,嘴皮一咧就说:“嗬!转日莲子儿、干枣、茶壶,像个杂货铺开张了啊!”

“不是杂货铺,是成立社,大伙都要选您当社长呢!”麻玉珍有目的地说。

四五个被欺骗的中农,应和着说:“对啦!选这老朱四当社长吧,心眼就是天秤。”

“黄忠八十不服老呢!干吧!”

麻玉珍趁乱哄哄的时候,喊着说:“大伙有意见没有?”

“没有!”

“请社长给咱们讲讲话吧!”

朱四老头靠着鲁庆堂,又喝茶又吃干枣,随后,他嘶哑着嗓子,站起来说:“麻玉珍有白干没有?润润嗓子。”

“有!”麻玉珍把一大绿瓶白干摆在桌上。

朱四老头站起身来,给中农每人倒上一茶碗酒。满天星也来为另外几个富农拿酒杯,朱四冷冷地把手一甩,满天星吓得激灵下子缩回手。朱四老头冷笑着说道:“你们凑什么份子?这是人家成立合作社嘛!”

“来!喝呀!”

一股浓烈的酒气,把屋子占满了。

闻着酒香,满天星缩着脖子没趣地干笑着;潘疙瘩潘七摸着脑门上的大疙瘩,眼馋地咽着唾沫;兵痞出身的瘸老秦,弯着腰使劲攥着拳头,喉咙发痒,一咳嗽时,喷出来几条细长的口水。一刹那,屋里哄起一阵笑声,有高兴的真笑,有生气的假笑,有朱四老头轻蔑的哈哈大笑、鲁庆堂风箱嘴“噗啦噗啦”的嘲笑和秋霜、麻玉珍不安的尖笑……

“喝呀!乡亲们!”朱四老头高喊。

“哪有开会光喝酒的?”福贵不满地说。

麻玉珍用身子挡住手,照着福贵大腿拧了一把。

“啊!哈!”朱四老头从没有这样高兴地大喊过,今天他可喊起来了,“福贵!你把裤子脱喽,让大伙看看,大腿让媳妇拧红了没有?”

麻玉珍心蓦地跳了起来。秋霜闪到麻玉珍前面来,摆动着水蛇腰,说:“朱老头,您喝多了吧!活像个济公活佛了!”

“当济公活佛就好哩!”朱四老头灰白掺杂的眉毛抖动一下,“专看人心是黑的还是红的!”他抬起头来狠狠地打量秋霜一眼,秋霜脸上像挨了针扎,立刻背过脸去,走回原处去了。

酒,喝干了。

朱四老头真像“单刀赴会”的红脸关公,俩眼珠滴溜溜的像红灯。

“快半夜了,会还没开呢!”叫田忠禄的中农不满地喊。

“对咧!快开会吧!”朱四老头嘶哑地喊。

“好!让社长朱四给咱们讲讲话吧!”麻玉珍说话的时候,手心里、额角上都冒汗了,她感觉朱四老头有点不大正常:“会不会安心捣乱来呢?难道他连社长也不愿意当吗?”麻玉珍自问着,她刚想从秋霜脸上找找颜色,朱四老头一双泡起白皮的大手伸过来了,一手把名单拿过去。麻玉珍笑着把灯高高举起,给朱四老头照着亮儿,朱四老头结结巴巴、一字一眼地把全体社员名单念了一遍,说:“哎!这里边没有我和鲁庆堂的名字呀!我们俩不是社员哪!”

“叭”的一声,麻玉珍手里的灯掉在地下。

屋里立刻一团漆黑,麻玉珍尖声尖气地说:“在河滩上不是说好了吗?”

鲁庆堂抢着回话:“说的是来参加会呀!谁也没说报名入你们的社呀!”

“别吵吵了!快点灯吧!”有人催促。

“这叫什么会呀!啊?”

“……”

趁着乱劲,朱四老头拉着鲁庆堂胳膊,从屋里走出来,麻玉珍像只被打穿的喜鹊,尖叫着:“回来!缺德的朱四。”朱四老头返身就往屋走,麻玉珍怕把会拆了台,张开胳膊把他俩拦在屋外,说:“走吧!不愿意入社,不用来破坏我们。”

朱四老头笑颤了嘴角说:“谁愿意入你们的迷魂阵哪!不是你到渡口去请,八抬大轿也不来。”

麻玉珍看着朱四难惹,把话锋对准鲁庆堂说:“你呀!巧把式,你是个中农,倒给穷摆渡当尾巴!”

鲁庆堂哈哈笑起来,他故意捋捋他那几根胡子说:“我来看看热闹,想编段数来宝没有词啦!这回正好……”朱四老头挑战似的问道:“这段数来宝有名儿没有哇?”鲁庆堂回答说:“怎么会没有哇!题目就叫麻玉珍大摆迷魂阵。”

“混——蛋!”麻玉珍气急了,脸色煞白。

“让这穷老头子滚吧!缺他咱们一样成立了社。”把着门框的霍玉山暴跳如雷地叫道。

朱四老头一看是霍玉山,话可又多起来,他一点也不着急,挺着颤巍巍的脖子,声音不高地说:“我打着是谁哪?啊——哈——原来是霍玉山社长!行了,这个社是个阔社,都是中农,又缺个主阵的,在这儿当个主任吧!”

霍玉山脸色白得像霜,他无言对答。

被骗的中农在屋里喊着:“这明明想破坏合作社嘛!”

富农狐假虎威地帮腔说:“上区里告他去!”

朱四老头连理也不理,拍了拍鲁庆堂的肩说:“走哇!这真是应了古人言哪,人要是走了八字,登山有轿,过河有船,肚子凉喽,还有暖肚子的好酒。”

麻玉珍哐啷一声关上门。

朱四老头和巧把式鲁庆堂高兴地笑了。

三十三

月光把原野照白了,朱四老头和鲁庆堂在铺满银白色月光的路上,迈着碎步,聊着秋后参加农业社的事。聊着聊着,又聊到刚才的会上去,两个老头子都快笑断了肚肠。

忽然,南边枪响了两下:

“嘭——”

“叭——”

两声紧紧相连的枪声,送进了朱四老头的耳朵。朱四老头“啊——”地喊叫了一声,撒腿就往渡口跑。

饱经战争风云的老朱四,听出来第一响是他那杆打鸟用的枪声,后一响,像是日本式的“王八盒子”手枪声,他心里登时急了,拼命往前蹬着两条不灵的老腿。鲁庆堂看着朱四老头这么疯跑,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情,他毫不犹疑地、流星赶月般地跟在朱四老头背后,一齐奔向渡口。

朱四老头只顾低头疯跑,没看见对面远远地跑过来个人,直到他听见前面有脚步声,才抬起头来,就在他抬头的一霎,一条黑影一闪就消没在杨树林子里了。

“谁?”

没人言语。

“对面是谁?”

白杨树飒飒的喧哗声。

朱四老头和鲁庆堂闯上去了,当他们跑到黑影躲闪的地方,一个瘦高的黑影,绕过他们朝村口飞奔而去。

“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