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11章 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21)

满祥点着烟卷,轻声地笑着说:“福贵!听说你家里常吵嘴?”

“还不是为点子家务事!”福贵脸红了,他感到一阵难堪、寒碜。

“跟我聊聊行吗?”

福贵看着满祥两只亲切的眼睛,低声地咳嗽一声,踌躇地拔下来两根秋草,慢慢地说:“说起来,让人寒碜,浪娘儿们总往满天星家跑,有时候,连孩子也忘了奶。”福贵打量一下周遭,人们在尽情地浮水,他放心了,声音稍稍提高,“她说她去套弄满天星那点浮财,入社时,后买的那头菊花青骡子,就是从满天星那儿‘挖’来的财。满祥兄弟,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吧,真备不住是卖的钱。”福贵又转头朝四处瞧瞧,生怕别人听走一个字似的,放轻声音说,“兄弟!玉珍跟我哭哭啼啼地起誓,绝没那手。我心里想,她倒是棵摇钱树,三招两式,吝啬鬼满天星就真出钱!”

满祥很愿意把自个儿的看法告诉福贵,但是他没有告诉,当一件事情还没有摸得很清楚的时候,走错一步棋就会鸡飞蛋打。他吸了一口烟,从鼻孔里飞出两条烟龙,等烟雾飞开,满祥思索定了,要问一问福贵关于麻老五的情况,他就着刚才话头,顺水推舟地问下去:

“哎!玉珍跟你提过麻老五的事没有?”

“什么?”福贵惊讶地反问,“麻老五,他不是早入土了吗?”

“是啊!你想想她提过这类的事儿没有?”

“麻老五!麻老五!”福贵两眼瞧着树梢,回忆着,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事似的,沉吟了一会儿说,“倒有那么一回,我跟她吵架,骂她是死鬼的闺女,她还了几句,我记不清原话了,她这么说的:‘死鬼!死鬼!说不定谁是死鬼呢’!”

满祥自然地点着头;福贵疑问的眼光,在满祥平静的脸上一闪,犹犹疑疑地问道:“问这个是怎么回事?”

“没事!加强对这位嫂子的了解呗!”

满祥嘴角微微咧开,还没笑出来声音,“噗”的一股子水花,溅到满祥脸上:这是一群社员,正在水里摔跤,激起来的河水。满祥擦干了水珠,把脸转过来,喊了几声:“加油!”又向福贵说道:“跟他们一块干活顺心吗?”

“乐乐和和的,像是一家子,比单干顺心!”

“福贵哥!我再问你两句开门见山的话吧!”满祥在“福贵”下边多说了一个“哥”字,这是很自然的,他没有作任何思考,就脱口说了出来。说出之后,满祥感到福贵脸红了,甚至,他感到福贵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满祥心里微微发热,他看出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在缩短。满祥没容福贵回话,眨着虎灵灵的大眼睛,说:“有人反映你们两口子,夜里偷着使水,浇自个儿的地,有这么回事吗?”

福贵的脸飞红了一片:“谁反映的?是什么时候哇?”

“六七月里,棒子绣花红线的时候!”

“绣花红线的时候?”福贵连后脖颈子也红了,“啊……对……那都是我家娘儿们干的!”

“偷着浇自个儿的地,是想占点便宜就退社吧?”

满祥这句话把福贵问短了,这正是福贵的心思。可是,现在福贵不愿意退出去了,不是有什么觉悟,或者是认识到农业社的优越。不!完全不是。拴在他心上的仍然是钱,他看见自个儿那几亩地,虽然偷偷地浇了好几遍水,可还是比不上合作社的棒子地,他决定不退社了。福贵觉得毫无必要来掩饰自个儿的思想,两手紧搓着脚丫缝的泥,结结巴巴地说:“满祥兄弟!我不想退了!”

“真的?”满祥半信半疑。

“王八吃秤锤,定了心啦!”

“为什么呀?”满祥追问道。

“退了社干吃亏,不退社多分一把粮啊!”

满祥没有再往下问,心里暗暗地说:“还是满脑袋个人发财呢!”他仰起头来。福贵不安地笑了一阵,接着说:“我知道,你又会说我是资本主义大脑袋。无论你说什么吧!合作社今年是棵摇钱树,人就是奔钱来的!”

“钱?要有更能让你发财的道儿呢?”

“那就拣着高枝儿飞呗!”福贵不以为意地眯缝着眼。

忽然,河滩上一阵吵嚷,一个尖声尖气的妇女,满不在乎地跑过来,一群光着身子的社员,扑通扑通地跳到河里,满祥和福贵也跟着跳下去。大伙扭头一看,站在河岸上的不是别人,是福贵媳妇麻玉珍。

福贵气红了眼,高声骂着:“你……你滚回去!看不见这儿干什么呢!”

“不嘛!谁还不知道谁?你快点上岸来吧!”

“你背过脸去!”福贵从河底抓起一把泥,举在手里威胁地喊叫。

麻玉珍依然不理,眼光瞟瞟满河滩洗澡的男人。

福贵跳上前去,蹬上一条裤子,抡圆胳膊,“叭”的一个耳光子:“骚娘儿们!把头扭过来!快!”

麻玉珍红肿着脸,“哇哇”地哭闹着说:“你还打我呢!快看看家里的孩子去吧!浑身烧得像热火炭一样……”

“孩子病咧?”福贵心里冒了烟,他跺脚问道。

没容福贵请假,霍泉在河里露着个小脖,朝他挥一挥手,意思是让他立刻回家。福贵气冲冲地朝家走了,背后留下一片笑骂声:“脸都一点不红,脸皮比屁股还厚!”

“这个骚娘儿们!福贵还不跟她一刀两断哪!”

上工的钟声,从村头传到河坡的时候,社员们已经穿好衣裳,准备出动了,他们有的掰合作社的棒子,有的被分配到社外贫寡户地里帮助收获。

整个河滩从沉睡中惊醒过来,牲口“咴儿咴儿”地仰天长叫,满载着庄稼的大车在田野里蹚起尘土,焦脆的鞭花声在干燥的秋野中响过之后,姑娘们泉水般的歌声响起来了。

满祥和霍泉随口唱了两句,便到河滩上去检查秋收。满祥为了跟所有单干户比比庄稼,手里提了两个大青棒子。他们首先在一块窄长的棒子地旁边站住了,这是巧把式鲁庆堂的几亩“聚宝盆”,他俩还没说话,里边有“吭哧吭哧”掰棒子的声音。

“听!”满祥指指棒子地。

“是鲁庆堂,还编什么数来宝呢!”

两人站在溜高的庄稼棵下面,忧闷的、孤独的声音送出来:

人家的地呀

也是块地

棒子追上牛犄角

咱这块地呀

也是块地

赛过“金莲”比辣椒

“他娘的!要是老娘婆接不好生可怎么办哪!”

“去求社?都在秋忙啊!”

数来宝接着一阵独白。接着“吭哧吭哧”掰棒子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满祥在地边锁住眉想了一会儿,喊道:“庆堂叔!”

叹息声立刻断了。鲁庆堂赤着膀子,脸上挂着汗珠,从庄稼里钻了出来。他丢失了春天挑战时那样乐观、自信的表情,而是紧闭着风箱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连灰白胡子上都沾上了几片干泥。

满祥上前几步,问道:“庆堂叔!瞧您这个忧闷的样儿,有啥难题吗?”

“没……没什么难题呀!”鲁庆堂咧着风箱嘴苦笑了一声,“嗬!社里棒子这么大,安心比试来了吧!”他把两只眼睛,停留在满祥手里的青棒子上,脸上有些难为情地发红了。

“不是为这,从这儿路过。”霍泉插嘴说了一句。

“满祥!我,认输了!”他嘴唇有些哆嗦,像有什么话没有说完,就收住了嘴。

“输赢咱们秋后再说,庆堂叔!先扯扯眼底下的事,有什么难张嘴的话你就说吧!”

老头子踌躇了一会儿,像有什么喜事似的,咧开风箱嘴,他刚才还满脸阴云,一咧嘴,阴云就飞跑了,他声音里含着激动和不安,轻声地说:“老婆子要生养哩!”

“什么?老来得子?”满祥手里的棒子落了地。

“嗯!就是这样!秋收这么紧,我本来想到区卫生站去请个接生员!可是,活儿离不开呀!干脆让村里的老娘婆接的哩,我又心不安……”

“老娘婆接生不行!”满祥直截了当地说,“眼看鲁家在井儿峪要断线了,不能请老娘婆接生,要保住这棵独根草哇!”说着,他扭头朝社里田地走去了。走到半截,他让鲁庆堂先在地头等着,他和霍泉跑到社员中间去了。

一群社员,立刻把他俩团团围住。满祥简单地把情况说了一遍,末尾提高音量说:“巧把式无儿无女,眼看就要绝户,老婆子怀了孕,这是大喜的事儿,他庄稼活儿分不开身,要让老娘婆……咱合作社能坐视不管吗?”

霍泉慢吞吞地说:“管是该管,可他是个有钱的中农啊!”

“党在什么条文上规定着不管中农?啊?”满祥严肃地说,“要帮助他们、带动他们靠近社嘛!”

“怎么个帮忙法儿,说吧!”年轻的社员要求任务。

满祥看了看霍泉,霍泉用粗大的手抹去脸膛上的热汗说:“对呀!刚才我没解开扣儿,咱们有责任,帮中农鲁庆堂一把。我看哪!帮法儿很简单,社里出两个有骨头的小伙子,帮他掰掰棒子!我?我正要到区委去汇报秋收情况,本来想太阳落坡才去,有这件事我立刻动身,顺便从区卫生站请个接生员来。”

“行!”两个小伙子奔过去了。

霍泉塔高的身影,一刻就跑到饲养员撒青的河坡上,骑上一只大燕皮黑驴,撒开缰绳。他朝巧把式鲁庆堂喊:“庆堂叔!我上区里给你请接生员去!”

鲁庆堂愣住了,他两眼潮润润地望着对面的满祥。

忽然,他把手伸出来了,一把拉住满祥的胳膊,咧着风箱嘴(但是没有笑容)哆嗦着嘴角说:“春旱时候,社帮我救活了这片庄稼,眼下……没别的说的,把我这棵孤树栽到树林子去吧!我入……”

两人的目光对视在一起了,他们激动地握着手。

田野里的歌声,被微风吹送过来。鲁庆堂看着绿色的原野,看着消失在河滩的满祥,咧着风箱嘴笑了,笑的同时,两滴热泪爬出了他的眼角。……

三十一

福贵跟在麻玉珍后边,急急忙忙进了家。

福贵用手摸摸闺女小花的脸,冰凉冰凉的,一点也不发烧,小花还朝他抓抓手,露出小酒窝笑了笑。

“病在哪儿呢?”福贵回头高声地问。

麻玉珍“扑哧”一下,笑了。

“你怎么跟我也扯谎啊!”福贵看见她笑,火气更大了,抢上两步,指着麻玉珍鼻子尖说,“你说!你说!”

麻玉珍不快不慢,拉长声调说:“小花没病,你有病咧!”

“我?我有什么病啊?”福贵把紫红的胸脯一拍。

“你有心病!”麻玉珍突然绷起脸,声音像拉紧的弦子,“要不说小花有病,你的魂都快被合作社招去啦!你舍得离开一步?”

“有什么事!别蹭楞子了好不好?快说。”

“说什么呀!反正你也不听我的话,”她揉揉浮肿的眼泡,抱怨地说,“我让你退出社来,咱们成立个社。”

“到嘴的肥肉白扔喽!傻瓜!”福贵粗哑地说。

“我不傻!你才是傻瓜呢!你就看见鼻子下面指甲盖块大的地方,眼光不往前看!”

“胡说!”福贵暴怒地喊了一句就上地去了。麻玉珍跑到门口去拉福贵,福贵没怎么用劲,就挣脱开她的双手,奔河滩去了。福贵心想,说出“大天”“幺九”来,也不能出社。到棒子地里,社员们问他怎么这短的时间就回来,他只是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一直干到黄昏。

天擦黑的时候,福贵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刚一进门,心火就冲上来了,他看见灶火是凉的,掀开锅盖锅里也没有饭,他大声地咳嗽一下,挑门帘进去。但是,他的气马上消了一半,他看见麻玉珍正蜷曲着身子躺在炕上,侧脸看去,两眼哭得像红肿的胡桃。

“谁欺侮你咧?”福贵嘴硬心软地问。

“呜……呜……呜……”麻玉珍哭得是那么委屈。

福贵声音软下来了,他瘫在麻玉珍身边问:

“病了?”

“管我干什么!反正你变了心!”

“别胡猜了,玉珍……”

麻玉珍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得愈加厉害,福贵像没了骨头一样,干摸后脖颈子,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没有办法,福贵嚼了几口凉饼子,喝了几口凉水,在麻玉珍身旁躺下了,他趴在她耳边上说:“是为退社的事呗?”

麻玉珍翻个身把脊梁对着他,嘟哝着说:“你知道,你还问!”

“玉珍!你想不开嘛!秋粮一分,咱立刻退社行不?”

“分了粮?”麻玉珍哆嗦着身子说,“秋后一转高级化,你嘴皮子还张得开?谁也不许退社呀!”

“真?”福贵把麻玉珍的身子翻过来,嘴对嘴地问。

“不真还假?那才是抠芝麻,丢西瓜!你用秤称称,哪个沉吧!”麻玉珍用被角擦着眼角的泪水,把前胸靠近福贵说,“你想吧!转成高级社,土地不分红多吃亏呀!咱们多拉几户中农成立个社,成立个大车队,拉买卖跑副业,比他美上天去!”

麻玉珍这一席话,把福贵心思说动了。“土地,是我福贵的,不分给我红利?”他一边思量,一边打量麻玉珍满沾泪痕的脸庞。麻玉珍献媚地笑了,她把浑身都贴近福贵,轻悄悄地说:“福贵!你怎么不想想,我这是为谁苦心打算盘哪!还不都是为你。你不是我的炕上人吗?”

福贵心里热了,猛地把麻玉珍抱紧,斩钉截铁地说:“行!退了它,谁知道满祥他们是黑心红心哪!”说到这里,福贵猛地想起晌午洗澡的时候,满祥对他的亲热劲儿,心有些不安地说:“退社,玉珍,嘴皮子难张啊!”

麻玉珍把一切都交给了福贵,她声音像蜜蜂似的在福贵耳朵边上嗡嗡:“小花她爹!明个我去!……”

第二天麻玉珍没有去找满祥要求退社,直接找霍泉去了。她前脚刚迈出门槛子,福贵在后边喊住了她。麻玉珍一看他那双犹疑的眼神,单刀直入地问道:“又变卦了吧?”

福贵皱着眉头,两条小蛇似的青筋,在额角上剧烈地跳动。

“别三心二意的啦!你还是五尺高的汉子呢!”

福贵咬着嘴唇,忽然大声地说:“去吧!”他扭回身来,拿着农具想去收拾自个儿地里的庄稼,真是凑巧得很,刚出村口,正碰上满祥过来,他心跳得快挨着嗓子眼。满祥停步问道:“低头走道,有什么缠心事吗?”福贵一句话也说不出,等满祥要走,他又拉住满祥,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但是,话到嘴边和唾沫一起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