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19)
“井满祥同志!你说得很对!我是错了,我的错误不在于你说的什么了解情况不多,而是在了解了情况,缺乏斗争性。你没复员的时候,我为这个事和县委书记张铭山吵过几次。我说无论如何该发挥井儿峪的贫农领导优势,选好样的当丰产模范,县委书记说‘这该慢慢来’,批评我什么‘不会站就想跑的急躁主义’‘贫农出身的人,就爱犯唯成分论’等等。尽管这样,在你复员的时候,作为直接领导你们的区委书记,还是把党的工作,交给了你这个掉了一只胳膊的人。”区委书记苗林几乎是一口气说下去的,他用手摸摸下巴上的硬胡子茬儿,说,“这次进省城,他说是去听中央的报告,临走,在农村工作会议上,我把井儿峪、水峪、牙儿峪这一带排斥贫农的事情说了一遍,当中,特别说了朱四老头这个典型例子,他主张看看中央的政策再说!”
“老苗同志,”满祥两眼闪着虎灵灵的光辉,“我跟您研究一下,回村,我就要对贫中农户把大门一开,要不,我备不住也给围在杨树林里,挨人质问。我这么想,贫中农要求走社会主义的道儿是没罪的!”
“我完全支持你!”区委书记声音坚定而恳切。
满祥看着他面前开朗、坦率的区委书记,笑了。他不仅是心里暗暗佩服他,而是有些羡慕他了,他感觉区委书记有时冷静得像一摊水,有时热烈得像一团美丽的火焰。
他们多一半时间放在研究村子里的反革命分子问题上,桂花被区委书记逼着一连说了两遍——关于流言蜚语和雨夜开枪的情况,并把孩子们数落的数来宝,白杨树上张贴的破坏话都告诉了区委书记。
“你们俩发表意见吧!”区委书记总喜欢先听别人的意见。
“这一切的根子都缠在满天星身上,吝啬鬼满天星是反动的大脑袋……”
“停停!”区委书记打断她的话,“你说都缠在他身上,向你开枪的是谁呢?”
“这……”桂花回答不上来了。
“区委书记,就连这谣言也不是满天星编的,他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这好像是喝过墨水的人干的事!”
“嗯!”区委书记紧锁着眉,忽然他问:“那个叫秋霜的,庄稼活儿怎么样?”
“庄稼活儿不怎么样,文化水平也不高!”桂花抢着说。
“查过结婚证件没有?”区委书记又问。
“查过。有乡政府的证明信。”满祥回答。
区委书记沉默了,他站起来,站在窗口朝外遥望了半天,嘴里轻声地嘟哝着,慢慢地回过头来,他锁着的眉宇忽然松开了,高声地说:“井儿峪除去鲁庆堂,没人会编这玩意儿,莫不是——”他顿住了话头,扭头问桂花,“这些天麻玉珍怎么样?”
“入社了。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总往满天星家跑。”
“好啦!这是不是麻老五潜回来了呢?大地主麻老五是满清末年的文秀才,土改前就耍笔杆,骂八路。麻玉珍磕头撞脑地往社里爬,”区委书记老苗在手上画了个圆圈,“这好像是个圈套。”区委书记两眼眯在一起,突然睁开,闪出两道逼人的光,带着疑问的眼神望着他俩。
满祥嘴角微微咧开。桂花却完全反对区委书记的推论,她说:“书记,这个不对呀!麻老五脸上没有麻子,可是昨个夜里那家伙一脸麻子!”
满祥觉得桂花的话,也很有道理,刚刚要笑的嘴唇,又闭在一起了。
区委书记老苗眯着眼笑起来:“没有麻子,不会让它变成麻子吗?就像村子里演话剧化装一样,这就是一层护身符,要不他敢回村子吗?”
“对!”满祥几乎像个孩子似的跳起来,“区委书记!我这就走吧!”
“咱们的分析很可能是错误的,满祥!你别那么乐观。即便是分析对了,事情也要比这复杂多少倍。”
“知道了!区委书记!”满祥不自觉地两脚立正站定,然后,扭过身来,就向外走。在区委书记面前,他士兵的习惯显露出来了。
“回来!”
“什么事?”
“麻玉珍这个事,你怎么处理?”
“留在社内,群众监督,省着打草惊蛇!”
这干净利落的回答,显然是激动了区委书记的心,区委书记走上几步,笑眯眯地打量着一只胳膊的满祥,使劲握了握他仅有的右手。
满祥迅速地到公安局汇报一遍,从兵役局领出了三支日本式的“马三八”,跳上了古铜色小马,出了县城。
太阳西沉了,原野里像涂着红光。
满祥圆睁着两只眼睛,背着三支“马三八”枪,两腿紧夹着小马的肚子,往井儿峪飞跑。黄昏的风吹起他的空袖筒,红艳艳的太阳照着他彪彪实实的背影,他又像怀着战斗任务出征的骑兵了。
天擦黑的时候,满祥出现在河渡口。兰子在北岸,看见回来的不是桂花而是满祥,真是喜出望外。她隔着滔滔的南河,就喊起来:
“怎么你回来了?”
满祥笑着。朱兰子把满祥摆到北岸,满祥轻轻地问:“有新情况没有?”
“前晌开个斗争会,把满天星、潘七、瘸老秦给斗争了一顿,向群众交代了国家政策!”
“谁领头打的这场漂亮仗?”
“霍泉和宏奎老汉。”兰子解下三支三八枪,乐得咧开嘴了。她喊:“爹!满祥来了!”她嘴喊“满祥来了”,心里是惦着把老头叫出来,让他看枪。果然,朱四老头出来,两眼直溜溜地奔枪来了,他大喊一声:“好哇!有这家伙,让坏蛋都有黑枣吃了!”
“朱大爷,还有让你乐的事呢!”
“乐?”朱四老头抖着刨船板时刨在衣裳上的木卷,“除去批准我入社,什么也不能招我乐了!”
“就是批准您入社了!”
“你这话是真是假呀?”朱四老头抢上一步,“霍玉山还没答应呢!”
“区委书记老苗亲自批准!”
“真?是真?……”朱四老头两眼冒泪光了。
“喜事嘛!您倒哭一鼻子。”朱兰子给老头一块手绢。
朱四老头看看天,看看地,嘶嘶哑哑地说:“多亏毛主席、共产党撑腰哇!到底是不忘咱穷苦人!毛主席您在北京,我在南河边给您鞠躬了啊!”
“朱大爷!不单批准您哪!整河滩愿意入社的贫、中农,谁自愿走社会主义的道儿,一律批准。”
朱四老头像个孩子似的拍着两只手。忽然,他张起两只大胳膊,转身朝河滩跑去。满祥在后边大声嘱咐着:“告诉牛百顺、锁柱……眼下批准入社,可不是眼下去干活,秋后再一块下地!”
朱四老头站住了,顽皮地喊:“我比你明白,谁也不能这时候去占你们的便宜。”
朱兰子看着老头子一手提溜着要掉下去的裤子,一手前后晃摇着往前跑,身子歪歪斜斜,几次像是要跌倒的样子,但是都直起身来,她担心地笑了。
二十八
满祥夜里才进家,村子里很多人都不知道满祥已经回到了井儿峪,就连麻老五的野姘头、满天星的假媳妇——走道如风摆柳的秋霜,也没得到任何信息。
第二天太阳落坡的时候,秋霜穿一件白褂子,下身穿着水红裤子,笑嘻嘻地站在霍玉山家门口。她看看霍泉不在,便扭动着水蛇腰,到霍玉山屋子里来,用那只沾满了头油香气的手,给霍玉山点了一锅子烟。
“回去吧!今儿个开支部会。”
秋霜凑近他,把一张擦满扑粉的脸,挨近了霍玉山的鼻子。霍玉山又警告地说:“霍泉大概是让桂花找去了,立刻就回来,你走吧!”
“不走!”秋霜撒娇地摆摆身子。
“回来有眼,什么话都向那帮人汇报。”
“咱们换个地方啊!”
“你到底有什么事呀?”
“哟!傻主任,我不是嘴对嘴跟你说过了吗?我跟着满天星这条狗跟够了,臭富农,吝啬鬼,我想跟你谈谈,共产党员不肯帮人个忙吗?”
霍玉山的心被娇声娇气的秋霜说动了,他心想:支部会不参加,桂花他们能有什么招子呢?他忽然把胳膊一甩:“反正没有死罪,耗子倒管起山猫来啦。走!”
偏偏在他俩出门的时候,霍泉正从满祥家里回来:“爹!干什么去?”
秋霜的脸变白了,霍玉山大摇大摆地往外走。
霍泉威胁着说:“秋霜!你把我爹拉到哪儿去呀?”
霍玉山回头说:“人家向社里反映情况你也管哪!”
“爹!待会儿支部开会,讨论你的问题,你……”
霍玉山一阵低沉的冷笑,霍泉几步抢到他的对面,脸红红的,急得有点结结巴巴地说:“爹!你该拐过弯来,瞅瞅自个儿的错误了……”
霍玉山愤怒地打断霍泉的话喊道:“滚——蛋——”
“爹!”霍泉声音里充满焦急和期待,“你是我爹,您要看重这档子事啊!”
“你刚入团几年,嗯?”霍玉山绷着脸,紧闭着嘴唇。
“入团年龄倒是不长,”霍泉的语调突然提高了,“缺点也有,可就不能看你这样发展下去!爹!”
秋霜在旁边装好人似的,拉长声调说:“哟!儿子管教起爹来了!玉山主任!别生气啊!”
“混蛋!骚娘儿们!”霍泉抓住秋霜的脖领子,使劲前后摇晃着说,“你!你不能拉走我爹!我爹能觉悟,能……能……你给我滚!”霍泉狠劲地一推。
秋霜从地上爬起来,扎在霍玉山的怀里,“呜呜呜呜”地哭出声来,眼泪扑扑簌簌地滚在霍玉山衣裳上。
霍玉山心里像着了把火,脸色苍白地叫道:“你要把我逼上歪脖树吗?我的好儿子?你说!”
“爹!不……”
“呸!”霍玉山突然一推,把霍泉推倒在地上。
霍泉痛苦地站起来,霍玉山和秋霜走远了。霍泉的心凉了,他知道他爹的党籍算完了,因为刚才满祥召集了有群众参加的党的会议,把支部意见告诉给有关霍玉山的人,并征求大伙的意见;大家主张给他最后一次认识错误的机会,连被霍玉山打了一拳的朱四老头,也是这个主张。但是,霍玉山执迷不悟地和野女人往河滩走了。
“不行!要把我爹找回来!”霍泉用两只大手捂着头,没有去吃晚饭,坐在门口石阶上想。“再不能迟疑了!”他站起身,沿着黑茫茫的原野去找,一边走一边喊:“爹!”
没有回答,只有南河喧哗的波浪声、溅起的水花声。
“爹!有要紧事!”霍泉在社里丰产玉米地旁边高喊。
庄稼叶子一阵沙沙沙沙的声响,出来的不是人,是一群被霍泉惊飞的野鸟,从青纱帐里飞出来。
霍泉失望了,耷拉着脑袋,往回走,布谷鸟在他头顶上叫着“何必发愁!”“何必发愁!”忽然,霍泉的头抬起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何必发愁?党内开除这样一个党员,他虽说是我爹,不该吗?该呀!该呀!该嘛!你长吁短叹地替谁惋惜呢!”强烈的事业心,把霍泉难过的心情赶跑,他为党能够清洗出这样一个党员,而高兴起来。
霍泉刚走到门口,院里走出满祥来:“你爹哩?”
霍泉平静地回答:“我嗓子喊干了,也没找到。”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又潮水般地涌上来。
“霍泉!你怎么了?”
“没怎么!满祥。应该清洗。”霍泉直起脖子,像棵塔高笔直的白杨。
“支部会等他哩!”
“野女人秋霜又把他勾走了!”
“往哪儿走的?”
“河滩。”
满祥突然想起那场没唱成的“瓜园会”,迈着大步朝河滩走去,他告诉霍泉不要出声音,两人一霎就到了社丰产玉米地的旁边。
霍泉小声说:“喊过了,没在这儿。”
满祥一挥手钻进青纱帐,他走在前面,霍泉跟在后边,好半天,才插到满天星瓜地的窝棚旁边。
窝棚上,上着锁。
霍泉一把攥住要走的满祥,说:“你听!听!”
两人屏住气,一阵女人淫荡的呻吟和尖笑声,隐隐约约从窝棚口传出来。
“啊!”
两人心里同时叫了一声,眼睛彼此对视在一起了。满祥坚决地把手一摆,霍泉上前照着窝棚就是一脚,纸糊似的窝棚门一下子被踢掉了,满祥的手电光照进去,里边响起秋霜的尖叫声。
雪白的光亮下,霍玉山和秋霜脱得一丝不挂。
…………
“快穿!”满祥背过脸去,严肃地命令着。
傲慢成性的霍玉山,被这突然的捉奸吓住了,他浑身冒着热汗,嘴里大声地咳嗽着,表示他的满不在乎。秋霜却紧缩着她的白身子,像条蛇似的哆哆嗦嗦地盘卷在一起,连窝棚上的干草叶,都发出轻微的颤动声。
她妖声妖调地说:“修修好!给照照亮儿,衣裳找不着了!”
霍玉山慌乱地穿上衣裳,拔腿就走,秋霜赤着下身,哭叫着跑出来缠着霍玉山的大腿:“你!玉山,你不能,不能走哇!”
霍泉扬起拳头,喊道:“骚娘儿们!你松开他!”
秋霜连头也不抬,死死地抱着霍玉山大腿说:“你打吧!打死我吧!我高低不放,我要嫁给他。”
满祥声音不高,但非常严肃,他说:“秋霜!我叫你松开他!他眼下还是共产党员,我比你权力大。”
秋霜没动。霍玉山猛然一抡腿,秋霜一溜滚地滚在窝棚上,她尖声地骂道:“好个没良心的野汉子,挨刀杀的,吃枪子儿的,我才不嫁你这个‘窝囊废’呢!”
霍玉山走进支部会会场,话音就像八月的风雹,从四面八方朝霍玉山身上泻来:
“等了你八袋烟了!”
“还是共产党员哪!”
“趁早开除。”
“开除霍玉山党籍!”
一片呼喊声。
霍玉山站在人们面前,用眼睛扫了一下会场,每个党员都是满面怒容,他的头垂下了,脸由红而黄,由黄变成像窗户纸那么苍白。
“霍玉山!你抬抬头!”有人喊。
霍玉山四方脸微微仰起来。下边立刻喊声四起:
“你还是人脸哪!不准朱四老头进社,这就教育你多少次啦!还扬手打老头子一拳,党给你这样权力了吗?”
“我说说吧!”站起来的是宏奎老汉,“我说的是一点新鲜玩意儿,昨个前晌我才看见的。”说着,走到霍玉山跟前,从他怀里掏出个翡翠烟嘴,“我在麻老五家扛了三十年活,我记着这烟嘴,好像是跟麻老五的一模一样!”
霍玉山登时反驳说:“这是瞎说,人世间东西一样的多得很,这烟嘴是满天星送——不,借给我的!”
“别回嘴了!自个儿都说不圆。”
“到满天星家喝喜酒,吃喜面,收礼物,你知道他是什么吗?是富农。昨个开斗争会,你还说小题大做,你这个共产党员的心变了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