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18)
两人连连摇手:“不是!不是!不……不知是谁!”
“那是谁呀?”桂花用眼睛扫着他俩的脸。
“不知道!”潘七脑袋上冒汗了。
“我也不知道!”瘸老秦张口结舌地说,“我是从这儿路过。”
一场风波平息了。
桂花和鲁庆堂往前走了不远,迎面跑来一群光屁股蛋的孩子,从满天星的场院里跑出来,一边跑嘴里还一边数落着:
糊弄组
草包社
单干户,两头乐
“你听!”鲁庆堂拉着桂花,“这是谁编的?啊?”
其实,桂花早听到了。这几天来,她已经听到很多流言蜚语了。桂花把它归纳为三方面,一方面是咒骂共产党的,什么“共产党的政策是寺内有庙,庙内有寺,寺内有火君爷,火君爷有葫芦火,不定什么时候一把火,把家当都给你烧光了算”!另外,有一部分谣言是挑拨阶级关系的,什么“贫、中农是半路夫妻,一块睡不长”啊,“贫农占中农便宜”啊,等等。最末一种是攻击个人的,什么“满祥攻击霍玉山,桂花和霍泉……”等等。让桂花奇怪的是这些谣言来得那么突然,传播得那么快,就像清早出窝的老鸹,一下子就散满井儿峪村。她已经急得不行了,晌午,召开了党团联合支部大会,在会上党、团员们决定一面辟谣,一面恢复井儿峪过去的站岗放哨的制度,另外,桂花要连夜赶到上级党委去汇报请示。刚才桂花是去找宏奎老汉商量,两人都认为事不宜迟,要连夜赶到区委会去。她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这两档子事,当然是没有什么很大的惊奇了。
性急的桂花,被一连串的复杂情况压得快喘不过气来;她沉默着,没有应答鲁庆堂的问话。鲁庆堂老头可就不是这么想了,他看着桂花沉着个脸,也不看他,也不理他,心想:“是不是怀疑上我啦?本来嘛!井儿峪就我一个人爱编数来宝……”想到这里,他心里更加不安了,说:“桂花!你怎么不答话呀?是不是——”
桂花激灵下子,这时,才发觉鲁庆堂老头还在跟着她,她站住,扭头说:“庆堂叔!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你是不是怀疑我?”鲁庆堂风箱嘴半张着。
“没!”桂花瞅着鲁庆堂笑了,“这话从哪儿说起?谁都知道庆堂叔是老实人嘛!”
“那你为什么不揪着个小孩,追追谣言哪!”
“在群众中公开追查谣言,是错误的!”
“为什么?”鲁庆堂捻捻他那两根灰白胡子。
“第一,扰乱人心;第二,坏人闻风跑喽!庆堂叔!你放心吧!我走喽,村里立刻召开大会向群众解释。让这股歪风成不了气候!”
“你走?”鲁庆堂看看她的脸,“你往哪儿走哇?”
桂花觉着不必要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他,便反问道:“庆堂叔!你净一句一句地问我了,我问问你,你跟着我有半天了,有什么事吗?”
“有人在夜里偷偷地浇自个儿的地。”
“谁呀?”
“你哥哥和你嫂子!”鲁庆堂把前前后后述说一遍。
“冒着雨跑这老远,”桂花惊喜地看着鲁庆堂,“专为这一宗事来的吗?”
“嗨!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呀!掏心窝子说,就为告诉你这宗事来的,”鲁庆堂风箱嘴微微地咧开,但是没有笑出声来,“桂花!你看这点事不值得吗?”
“值呀!庆堂叔!”桂花眼里跳跃着热情的火花。
“怎么还那个眼神儿看着我呀?”
“我看您是变了!”
“嘿!越变越老,有什么奇怪的!”
“不,没老,庆堂叔!我看你的脑袋变了,今儿个也管起合作社的事来啦!”
鲁庆堂咧开风箱嘴笑了。桂花刚想说什么,天空中亮起一个红闪,接着一个震天霹雷,雨哗哗地倒下来了。
鲁庆堂扭身就走,桂花喊:“家待会儿,避避雨呀!”
鲁庆堂的苇皮蓑衣,慢慢地被雨水淹没……
天,黑了。
二十六
夜里,大雨倾盆地下着。
桂花在煤油灯下,听着雨声,手攥着钢笔,正一笔一画地往本子上写汇报材料,她仔细地思考,生怕忘掉一件事情,这事情哪怕是很小的。
鸡窝里的公鸡啼叫一遍的时候,桂花才写完,她困乏地眯缝着眼,伸直了胳膊,打了一个哈欠,等她睁开眼的时候,满祥娘出现在她面前了。她颤巍巍地左右摆着头,一步一步地走近桂花,到她跟前,老娘仰起头来,老眼窝里,含着心疼和不安的目光:“桂花!还没睡?”
“娘!”
“睡觉吧!”满祥娘摸着闺女的脸。
“不!娘。我不能睡了,立刻就要到区!”
“到区?你听!”
窗外的雨哗哗地响成一个点儿。
“这天,我不能让你去!”满祥娘慢腾腾地说。
“这是为什么?”桂花困乏地笑着,眼睛显得更大了。
“往常,娘没拦过你一次,今儿个这大雨,你又半宿没睡觉,淋出个灾枝病叶的来可怎么好哇!”
桂花轻声和娘说:“娘!谁愿意冒这大雨出门哪!谁都知道七月夜雨,凉得透骨,可是要是不去,就该出毛病啦!”
娘俩正说着,老饲养员提着桅灯,拉着匹古铜色的小马,进了院子:“桂花!马来了!”
桂花把浑身整理一下,穿上一件吓老鸹的蓑衣;满祥娘看看拦不住闺女,把炕上铺着的大油布抽出来,披在桂花肩头,桂花跳上马背打马出门了。
平常日子,这七月的夜晚,布谷鸟清脆地啼叫;秃尾巴鹌鹑在草丛里高声唱歌;偶尔,夜猫子也“嘎——嘎——”地阴笑两声,但是,它的声音不会长的,呼唤黎明的黎吉鸟会把它和黑夜一起赶走。
在这黑夜里,一切飞鸟都躲藏起来了,淹没一切的是暴风雨的喧叫。桂花骑在马上,手提着一盏桅灯,被风雨吹得左倾右斜,马刚刚跑出村口,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枪声,桂花手里的桅灯,一下子被枪弹打碎了,桂花机警地往马背上一伏身,“叭”!又是一枪,枪弹擦着桂花后背过去了。桂花狠狠地照着马屁股一巴掌,马儿迎着风雨在漫黑的小道上疯跑起来。借着闪电的光,桂花伏在马背上,睁大眼睛往村口杨树后边遥望一眼,一个瘦得像竹竿似的麻脸男人,正咬着牙,满脸狞笑……
桂花立刻拉着马缰,想回去盯着坏人,“可是枪呢!整个井儿峪连一把真正的枪也没有,只有两个老套皮,还常常打不着火儿!”桂花想着:“何况他刚才第一枪打碎了我的桅灯,第二枪朝我打来,分明是怕我到区里去,想把我半路上结果喽!”她再不迟疑,打马朝前跑去。
南河水颠着波浪,桂花恨不得飞过这条南河。她想到这几天的情况,又想到刚才,心里是多么急呀!顾不得疾风卷雨,她顺着河滩朝渡口房飞奔而去。
忽然,从一棵馒头柳下面伸出一个闪亮的枪口。
飞跑着的马儿,吃惊地扬起前蹄,还没容桂花闪身,一个穿着雨衣、戴着雨帽的人拦着往渡口的去路。
“你是谁?”桂花毫不畏惧地问。
“啊!”一个水灵灵的女声,“是桂花啊!”
桂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翻身下马说:“是兰子吗?”
“是!”兰子着急地说,“刚才哪儿两声枪响?”
“我知道!兰子,跟你一堆站岗的还有谁?”
“二翠!”尖嗓门的姑娘从馒头柳里出来。
“来!来!”桂花拉着她俩到馒头柳下面,馒头柳像一把支撑开的大伞,雨点子打不到她们身上。桂花非常镇静地擦擦脸上雨水,声音轻轻地说:“你们今个就站岗很好,有个毛病,岗哨分布不匀,村口没有一个岗哨,坏人就在那儿开了枪。”
“打着你没有,桂花?”兰子着急地问。
“没有。兰子,明个清早你告诉宏奎老汉,让他向党、团支部布置,注意一个瘦高个子麻脸汉。”
“还有什么?”二翠接着问。
“别打草惊蛇,千万不能挨家查户口,”桂花咬着下嘴皮儿说,“这样,扰乱得人心不安,正中了坏人的主意。”桂花低下头想了会儿,接着说下去,“剩下的就这么一点,满天星院子四周,一定要布置暗哨。”
桂花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一些,她跳上马,看见渡房里的亮光了。
河渡口的朱四老头,听兰子说桂花要夜渡南河,从吃过晚饭,便睁着老干柴眼等着撑摆。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他想睡去了,但是,老头子一想到夜渡,一定有什么急事,便用凉手巾擦了擦脸,刨起新船板来了。
窗外的冷雨一阵紧似一阵,朱四老头浑身却冒出汗珠,桂花从屋外进来,他竟没有看见;老头儿只是嘶嘶地刨下长长的木卷,嘴里哼着祖祖辈辈流传在南河滩上的苦难小曲:
穷日子像把伞哪
没有骨头支不开哟
有朝一日风雨来呀
雨打破伞像漏筛哟
“朱大爷!后半夜了,还刨船板哪?”
朱四老头听见有人打断他哼哼的歌,脸冷冷地一沉,但他扭头看见是桂花,阴冷的表情立刻飞跑了:“上——船——”
“不!”桂花甩着浑身的水珠说,“我问您点事!兰子结亲的日子,真没有人过河吗?”
“真没有!夜里一点动静没有!”朱四老头指手画脚地说,“我胡哈胡哈地一觉睡到天亮。”
“喔——喔——喔——”在风雨里,雄鸡第二遍叫了。
桂花忙点点头,应两声往外走,朱四老头脸立刻冷下来,拦着桂花说:“别给我老头子留个话尾巴啊!刚才问我那话是怎么回事?”
“村里有了坏人,刚才你没听着枪响吗?”
“大雨像瓢泼,我什么也没听见哪!”
“朱大爷,您守着渡口可要惊醒着点。”
“没错。”朱四老头说,“桂花你把心放宽了吧!兰子结亲那天,保准没人过河,我是抱着水枪在船上过夜的。”
桂花从渡房里拿了盏玻璃灯笼,登上渡船。
风绞着雨,雨卷着风,南河突然变成一条凶龙,渡船在闪光的波浪里像一片树叶。桂花从小就在河边长大,从没像今儿个这么眼晕,她拉着小马,站在船头,心里有些害怕了。
朱四老头像猜透她的心事似的,轻声地安慰说:
“甭怕!有朱大爷,龙王爷来了也甭怕。”
桂花像个孩子似的,贴着朱四老头的身子,她感觉老头子也被冷雨激得发抖,她听着这颗老年人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船,终于靠在南岸了。
“快跑吧!小马!”朱四老头若有所思地说,“把咱们的事快快报上去!”
面对着朱四老头,桂花心里激动得很,她深深知道这个老头子的一片热心。桂花一句话也没说,两脚一夹马肚子,小马撒开蹄子,一道箭似的飞跑了。
天上下着雨,地上满是泥水浆汤,桂花在这样狭窄的小路上,奔波了半夜,天将黎明时,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区委会的房子。
她急切而兴奋地奔上前去,但是,很不凑巧,区委书记和区委委员都在县里开会。她失望了,只好拨转马头朝县城奔去。
雨,渐渐小了。
天上的浮云也慢慢散开,一两颗小星缩头缩脑地出来,又逃走了,像是惧怕东天边上升起黎明的曙光似的,只有那勇敢的黎吉鸟儿,唱着歌儿,朝着这片朝霞飞去。
迎着朝霞,卷毛的古铜小马,慢慢地迈着步子,驮着疲倦劳累的桂花,一步一步地朝县委会走去。
她在小柳树上拴好了马。
区委书记老苗和缺了一条胳膊的满祥,在县委书记办公室里迎接了桂花。
“县委书记呢?”桂花问。
“进省城听报告去了!”
“哥!”桂花在水盆里擦擦脸,“你不是在党训班吗?”
满祥瞅着区委书记笑起来,意思是让区委书记回答她,可是区委书记先给桂花倒上一碗茶:“来!先喝碗热茶,暖暖肚子!”
“不喝茶了!”桂花的眉毛鸟翅般地扬起来,“村子里情况火急,我请示几个问题立刻就走。”
“立刻就走?”区委书记老苗摇摇头。
“妹妹!你走不了啦!”满祥大声地说。
“为什么?这事儿把心都快急碎了,瞧你们慢腾腾的劲儿。”桂花的脸忽下子就红起来,“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走哇?”
区委书记声音更加慢了,简直是一字一板:
“不为什么,就是不让你走了!”
性急的桂花快要爆炸的时候,区委书记把烟头一丢,高声地笑了:“桂花!党训班把你留下了,让满祥回去!”
“我?”桂花指着自个儿的胸口问着,“把我留下,学习……”
就这样把桂花留下了。原来,满祥调到党训班来学习以后,便把社内外的情况向县委做了个详细汇报,请求回村;县委会考虑这是一个丰产社,社内外问题还很复杂,满祥又是刚从荣军学校回来,需要更多的实际锻炼,同意让满祥回村,决定把这个单纯、急躁、勇敢的姑娘桂花送到党训班去锤炼锤炼。
桂花放松噘着的嘴,“扑哧”一声笑了。
二十七
县委书记办公室的钟,指到午后两点了;会议开了三个钟头,到这时才把问题研究出个眉目。
这几个钟头里,区委书记脸上的表情是严肃的,初见桂花时的大声谈笑,完全没有了。起初,区委书记有些局促不安,不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动走动,后来,他显然被这些没有预料到的情况所吸引,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了,只是大口大口地抽着烟,浓浓的烟雾甚至把他的脸面都给包围起来。
他说话的时候,就把烟头扔了。
“霍玉山这个问题你怎么看哪?”区委书记问桂花。
“回去以后立刻召开支部大会把他开除!”桂花气愤地说,“不能让这号党员,给党的脸上抹灰。”
“满祥你说呢?”
“同意桂花的意见,支部对他做了很多的帮助,他总是躲躲闪闪,有机会就反咬一口,这还是小事一桩,重要的是:让这样的人留在党内,能把咱们农业改造带到火坑里去!”满祥激动地用空袖筒擦擦两个大颧骨上的热汗,说,“过去,县委,特别是区委书记老苗同志,对实际情况了解不多,只看着丰产、丰产,培养了这么一个自高自大、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的丰产模范。在这点上,区委书记,我看你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