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12)
不远的草丛里,有个小伙子赤着脊背,抡圆了铁镐,在叮咚叮咚地刨树根,干着给拖拉机和马拉犁清除“地雷”的活儿。别的垦荒队队员都在休息,他干得倒蛮带劲,一镐下去,脊梁上晶莹的汗珠便跟着掉落下去。邹丽梅不想去求救于这个男伙伴,她只是想从他身后绕过去,借助他劈树根的“当当”声响,威慑一下天鹅对她的追击。她走到他背后时,不由得收住了脚步——因为她看见了小伙子肩膀上的血斑,她一下分辨出来那是以人力代替马拉犁的马俊友。
他俩从天安门广场见面以来,虽然一块儿来了荒地,但还没有单独在一起谈过话。邹丽梅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说什么好了。马俊友用大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时,突然发现了头顶上的白天鹅,又顺着天鹅的飞绕方向,看见了站在身后的邹丽梅。
他扔下铁镐:“是你?!”
邹丽梅微微笑了笑,她在最激动的时刻,表情也常常是淡漠的。幼年的生活遭遇,使她养成深埋感情的本能。
“你……你是来找我的吗?”马俊友看看周围静寂无人,做了这样的判断,“有什么事?”
邹丽梅先摇摇头,表示不是来找他的,后又举了举手中的天鹅蛋,用圆圆的下颏,示意了一下头顶上追逐她的天鹅:“明白了吗?”
马俊友思忖着,他觉得自己在邹丽梅面前有点笨拙,竟然没猜透这是什么意思,脸微微涨红了。邹丽梅正要告诉他,马俊友忽然猜到了:“你这是去给它们安个家。”
“得离开耕地远点。”邹丽梅说,“走到这儿,想不到碰到了你。”
“说什么哪?说‘有缘千里来相会’?”马俊友想到这儿,脸都发烫,转口说,“是啊!上次在天安门广场也非常巧……”
沉默。
邹丽梅心里说:但愿这样的巧事多发生几次。嘴里却说着别的:“看你胸脯上的汗,你的手巾呢?”
马俊友用巴掌胡乱地抹了两把,发现没有擦净,弯腰从地上捡起小褂,揉成布团,擦了擦胸膛,披在肩上。他忘了肩上磨掉一层皮,汗碱板结在一起的小褂,碰到伤口,他一歪肩膀,小褂溜了下来。可是他感到这样赤着胸膛,站在邹丽梅对面,有点别扭,硬是咬着牙,又把小褂披在身上。
邹丽梅笑了:“你走过来一下。”
马俊友有点惊愕:“干什么?”
“叫你过来,你就过来嘛!”邹丽梅眉眼里藏住笑,不露声色地说。
马俊友走到邹丽梅对面,邹丽梅把手里捧着的天鹅蛋,先递到马俊友手里,腾出自己的双手,解下自己脖子上的一条白毛巾,又猛然掀掉马俊友那件充满汗酸味的小褂,亲自动手,给马俊友擦伤口附近的汗痕。马俊友想推拒,怎奈手里捧着的那几个天鹅蛋如同手铐一般,使他无法动弹。这时,他才发觉邹丽梅心里的弯弯绕比他多多了,几个天鹅蛋塞在他手里,使他只能尴尬地站在那儿,无条件地接受邹丽梅的照顾。
他很不好意思,喃喃地说:
“这……”
“我应该做的。”她淡淡地笑着说,“我在护士学校学过……弄不好,你肩膀上的伤口会感染的。这块毛巾就留给你吧!”邹丽梅把毛巾搭在他那宽宽的肩膀上,把天鹅蛋从马俊友手里接了过来。
马俊友双手恢复了自由,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毛巾从肩上拿下来,他非常感激地说:“谢谢你,我……不要。”
“为什么?”邹丽梅问道。
“你……你也要用它,我……”他扭头看看地上的小褂,“我有它就行了。”
“俊友同志,你那件褂子硬得像搓板了。你用毛巾擦汗吧!你们的活儿比我们累得多。”邹丽梅诚挚地说,“忘了吗?在天安门广场,你老妈妈曾经叮嘱我们,要互相照顾……”
“那我谢谢你了。”马俊友把毛巾系在自己脖子上,他立刻闻到一股淡雅的幽香,他的脸立刻飞起一片绯红。他语无伦次地说,“丽梅同志,我……我……能帮你干点什么呢?”
“你看——”邹丽梅向他们头上的两只天鹅瞥了一眼,“它们欺侮我一个人,用爪子抓我,又用翅膀打我,你陪我把这几个蛋,送到安全地带就行了。”
这儿是荒火没有烧过的生荒地,茅草很高,马俊友走在前边,不断用胳膊分开树丛和茅草,好让邹丽梅脚下的路平坦些。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找到一个向阳的土坡,邹丽梅把几个天鹅蛋摆在软土窝窝里,和马俊友躲在草丛后,好奇地窥视着天上的两只白天鹅。显然,这对天鹅夫妇早已心急如焚了,看他俩刚刚离开土坡,就双双合拢了翅膀,从半空中一头扎下来,它们把几个天鹅蛋,紧紧地搂在羽翼之下,同时昂起白雪般的长长脖颈,惊魂未定地向周围望着,唯恐失而复得的儿女,再遭到劫难。
邹丽梅眼里盈出欣喜的泪光:“瞧!这一家子!”
“你怎么知道这是一家人?”马俊友不以为然地问道。
“那瘦高一点的天鹅——是父亲,那矮胖一点的——是母亲。”
“你真能幻想。”马俊友说,“听说天鹅和鸳鸯,和人相反,都是雄性的最漂亮。”
“它们还有习性。”邹丽梅补充说,“彼此非常忠实于爱情,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也要忧郁而亡。”
他俩都不再说话了,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同时闯入他们的心扉。
草原没有一点声响。特别是中午,天空中没有一丝风,树不动,草不摇,天和地都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远处,拖拉机唱着单一的歌,近处只有那两只天鹅亲昵地说着什么,剩下的就是这两个青年人的心跳声了。邹丽梅是个十分爱干净的姑娘,但她今天不知怎么了,却十分爱闻马俊友身上的汗酸味儿。马俊友家中无姐无妹,从小到大只受过母亲的抚爱,今天他和邹丽梅在这儿相遇,使他血撞心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甜蜜感觉,充填了他每一个细胞。他很想对邹丽梅说点什么,但感到口燥舌涸。
静……
“我妈来信了。”过了许久,马俊友说,“叫我问你好哪!”
“老妈妈好吗?”邹丽梅白皙的脸上,爬起两朵红云。
“好。”
谈话又断了线。
幸好,这时在空旷的草原上传来诸葛井瑞的广播喇叭声。那是呼喊开工的讯号。邹丽梅和马俊友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他们穿过一片白桦树林时,邹丽梅叫住了马俊友。她思忖地抚摸着小白桦树的树干,似乎有什么难以出口的事情。马俊友有点惊奇:刚才邹丽梅是那么兴奋,两眼都闪露着喜悦的光芒,现在她显得那么忧郁,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热诚地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刚才还是响晴的天,这会儿又像要下雨!”
“怎么对你说呢?”邹丽梅咬着哆嗦的嘴唇。
“你说吧!”
“……”
“你不相信我吗?”马俊友焦急地说。
邹丽梅摇了摇头,轻声地说:“相信,可是……”
“干吗还留着半句?”
“我考虑该不该对你说。”
“哎呀!你心眼怎么那么细。”马俊友说,“荒地上都开工了……”
邹丽梅看了马俊友一眼,扭身就跑了。
“丽梅同志——”马俊友在后边吆喝。
“小邹——你停一下。”
邹丽梅不但没停下,反而越跑越快——她哭了。
邹丽梅是个既有强烈自尊心又有浓厚自卑感的姑娘。她的家庭和她的生活遭遇,在她身上涂了两种极不谐调的色彩。来荒地之后,她虽然是第一个新团员,介绍人又是团中央书记苏坚,但她还是比其他女伴矮上半头,“资本家小姐”这几个字眼,像坠在她心里的一块石头。她沉默地工作,劳动之余,每天主动收拾五号帐篷,照料不会生活的小春妮……女伴们跟她很亲,都叫她丽梅姐。尽管这样,她总觉得家庭像跟随她的影子,摘不开也抹不掉。
大概是到荒地的第五天,她被批准为新团员的晚上,迟大冰找她在马棚后边一根倒木上谈话。
“你今天一定很激动吧?”迟大冰问。
邹丽梅回答:“是的。”
“咱们垦荒队八十一个人,家庭出身就数你的不好了。”
“这我知道。”邹丽梅虔诚地回答。
“今后要继续和家庭划清界限。”迟大冰严肃地说。
“支书放心吧!”邹丽梅坚毅地点着头,“我把家里寄来的罐头点心,都给女伴们分着吃了。”
“吃了?”迟大冰皱起眉毛。
“是呀!”邹丽梅发表自己的看法说,“倒在草原上喂老鼠太浪费,退回去,还要麻烦伙伴们去县城邮局,往返一百多里地……”
“这样处理不够妥当。”迟大冰说。
“支书你说怎么处理才对呢?当时,我征求过团支部书记俞秋兰同志的意见。”邹丽梅睁大眼睛,认真地倾听着迟大冰的意见。
迟大冰半天也没有回答出办法来,但结论却做出来了:“这是你和家庭藕断丝连的表现。今后再碰到这样的问题,事先和我谈谈。”
邹丽梅思想虽然没通,嘴里还是“嗯”了一声。她对迟大冰是很尊敬的。这不但因为迟大冰的年龄在垦荒队中最大,也不仅因为他是党支部书记,使她感动的是,迟大冰对她生活上非常关心。她从家里跑出来时一无所有,途经哈尔滨时,他带着她亲自去服装商店,用全国青年支援的钱款,帮助她购置冬装、棉被和生活用品。她感到党组织对她非常温暖,因而自觉不自觉地把迟大冰看成党的化身、党的形象。她怎么能不慎重对待迟大冰的意见呢?
后半截的谈话,可就使邹丽梅费解了。迟大冰忽然询问起她对马俊友的看法来,他说:“听说,你和马俊友同志很接近?是吗?”
“他老妈妈说,叫我多照顾他一点。”
“你不必那么认真嘛。你想想,马俊友同志是革命家庭出身,爸爸过去是老红军,妈妈是老革命。”迟大冰意味深长地提示她说,“全垦荒队,人家根子最红,你呢?出身最……”迟大冰唇下留情,没有吐出那个“黑”字来。
邹丽梅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要注意影响,不要叫人家议论你……你明白了吗?”迟大冰拍拍屁股走了。
邹丽梅当天晚上失眠了。她仔细地琢磨着迟大冰最后的几句话,想来想去,觉得这是“门神爷卷着灶王爷——画(话)里有画(话)”。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她只好请教睡在她旁边的女伴——被姑娘们称为大姐的唐素琴。唐素琴在女兵中年龄稍大一点,平日沉默寡言,作风端庄持重。她来垦荒队的原因,只有邹丽梅一个人知道,那还是在北上的火车上,老大姐为了安慰邹丽梅那颗苦涩的心,向她袒露的痛苦心声。她原来是个刚上任的小学教师,被一个花言巧语的男人欺骗了,她打了胎,毅然走向了新的生活。邹丽梅觉得她比自己身世还苦,有些心里话特别愿意说给这位大姐听。她把迟大冰的谈话内容,全盘告诉了唐素琴后,大姐用大拇指舒展着邹丽梅两条美丽的长眉毛,说:“小邹,一个姑娘要是太漂亮了,常常不是福而是祸。你可要记住这一点呀!”
“你是说……说他……”邹丽梅惶恐地问道。因为这对她来说,太突然了。这是她根本没有想到的事情。
“日子还短,对谁也别先下结论。”大姐和她轻轻耳语着,“但是我告诉你,怎样去透视男人。如果一个男人,只对你一个人好,对所有的人都很糟;或者只关心你一个,一点也不关心周围的同志,十之八九这个男人是有贪心的。”
“大姐……”邹丽梅拉着唐素琴的手,“我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他是……”
“小邹,夜深了,你静静心睡吧。”大姐不知是怕她们的轻声谈话惊醒了别的女伴,还是她真的困了,从被窝里翘起身子,把马灯捻灭了。
从这时起,这个“谜”就锁在邹丽梅心田里了。两天之后,迟大冰又特意告诉她,把她留下来做饭,是他在队委会上提出的。邹丽梅心里有了一点戒备,只是冷漠地点点头,没有表示对迟大冰有任何感谢之意。说实在的,她是来开荒的,谁愿意当后勤呢!这些锁在她心窝的事,她本想和马俊友详细地谈谈,但她看见马俊友那双诚挚的目光,生怕自己判断失准,误伤了迟大冰,影响迟大冰和马俊友之间的同志情谊,因而她欲言又止。同时,迟大冰告诫邹丽梅的话“人家出身最红……你出身最……”,突然莫名其妙地闯进了她的脑海,自尊和自卑像两只手撕扯着她的一颗心,她矛盾,她内疚,她甚至后悔刚才不该冒失地送给他那条毛巾。当她头脑陷入一片混浊中时,扭身就跑开了。
马俊友只是觉得邹丽梅是个怪人。在他眼里,生活都是透明的,就像他头顶上的蓝天,它虽然无限遥远,但透明如同水晶。他不理解邹丽梅的脸上为什么一会儿万里无云,一会儿又乌云满天,居然还滴下几颗雨珠——眼泪。越是不理解的事情,他越想理解,他在后边呼喊她、追逐她。邹丽梅头也不回,只管朝前跑着。马俊友追出茅草地时,邹丽梅已经在黑土地里弓下腰身,和女伴们一起往外抱犁头割断的枯藤了。
他用邹丽梅送给他的那条毛巾,擦着脑门上的汗,正在失意地张望着,迟大冰赶着的那台马拉犁,停在他的身旁。迟大冰手扶着铧犁把儿,意味深长地说:
“小马,这是到哪儿去了?”
马俊友说:“借大伙休息的时候,我去刨刨老树根。”
迟大冰不冷不热地说道:“……刚才,好像是邹丽梅从草丛里跑出来,我以为后边有狼追她呢!”
“我……”马俊友解释着说,“我在那儿刨树根,她去给天鹅蛋找窝,碰巧……”
“开荒这么紧张,”迟大冰木然地说,“我们党员更该注意自己的影响。刚才,地头会上你对我提出的意见,是对我的提醒,我也想给你提个醒,你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你——”
“老迟,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马俊友直率地说。
“俗话说,‘响鼓不用槌,一点就通(嗵)’。”迟大冰含蓄地说,“你看荒地上都开工了,你却刚从茅草地里钻出来。”说完,他吆喝了一声“驾——”,三匹马拉着一台铧犁,从他身旁走过去了。
马俊友又急又气,他很想和迟大冰把事情说清楚,可是迟大冰两手狠狠地按着铧犁,头也不回,直奔向了荒地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