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11)
四
午饭前后,是迟大冰来荒地后最懊恼的时辰了。
垦荒队队员们一边吃着窝头,一边品尝鱼香的时候,迟大冰却如骨鲠在喉,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男兵女兵们围住石牛子,听他讲逮“傻大姐”的事儿,笑得前仰后合,迟大冰躲得远远的,饭后把碗一推,躺在拖拉机翻起的黑土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颊,脸上还带着汗水没冲净的烟灰;他看看手,手掌上残留着虎口破裂时留下的斑斑血迹。他仰面望着蓝天,沉郁地叹了一口气。
蓝天上没有一丝白云,显得那么宁静悠远。一只老鹰在天空中回旋,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扎了下来,一会儿又展翅飞了上去。迟大冰的心情,就像那只老鹰,忽上忽下飘飘悠悠……
中午,宋武在饭前主持了一个简短的地头会:他表扬了俞秋兰敢于独立思考的实事求是精神,把队长卢华狠狠地敲了一顿。他双手叉腰,激动地说:“……到北大荒干什么来了?不是镀金,不是要别人给我们拍巴掌,不是为了把照片登在报纸上;我们是为开拓‘北大仓’来的,是为增产粮食来的。北大荒这个鬼地方,头场大雪说来就来,要是开不出荒来,明春怎么下种?我们怎么向全国青年交代?我们要讲实效。马拉犁嘛,用上很好,我们没那么多机器,就该艰苦点。马俊友以人力代替马力,肩膀磨掉了一块皮,血都粘在拉套的夹板上也不吭声,这种干劲我宋武都要学习。可是卢华你是怎么指挥开荒的?虎口流着血,拖拉机却睡大觉,宁用鸟枪,也不用大炮,有这样组织攻坚战的吗?你当过坦克兵,又是一队之长,马上把那台拖拉机开上来,让‘重炮’和‘轻机枪’一块儿上阵!”
北京来的男娃娃和女娃娃,都有点蒙了。他们没有想到满脸黑胡子的宋武,对卢华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卢华黝黑的脸膛,一会儿红,一会儿紫,他没有向宋武解释这是迟大冰的决定,他把责任往肩膀上一担,没顾上吃中午饭,骑着马回屯开那台拖拉机去了。
卢华走后,贺志彪和马俊友估摸着迟大冰会站起来,主动承担点责任,可是迟大冰只是低着头,用一根树枝在黑土上画着圈圈。马俊友有点耐不住性子,两次想站起来,向全体垦荒队队员说明真相,可是他两次都被贺志彪揪住了衣襟。
“大个子,你……”
贺志彪轻声地对马俊友耳语说:“牛蹄子——分八瓣,垦荒队不就乱了套了?”
马俊友眼里容不得一星沙土,第三次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首先检查自己,有追求浮名的虚荣心,在队委会上没有坚持真理。然后,他把昨天晚上开会的经过,都摆在了垦荒队队员面前。还没容他提出迟大冰的名字,迟大冰就甩掉手上的半截树枝,先入为主地说:“用不着马俊友同志介绍了。这马拉犁的方案是我提出来的,可这是为了我自己吗?我是为了垦荒队的集体荣誉。”他说到这儿,伸出两只被震裂虎口的手掌,“同志们可以看看,这上边的血,能证明我没有私心。在北京的时候,几个党员同志选我当支部书记,我要考虑垦荒队的政治影响。”
宋武是个土疙瘩里滚出来的实干家,在县委工作中最忌讳空头政治,他对迟大冰的辩解十分恼火,但他考虑到迟大冰是支部书记,又看见他脸上汗痕掺着烟灰,还不属于“瘸子打围——坐着喊”的一类青年,便用力拍了迟大冰肩膀一下,离开了开会的地头,两个人沿着被拖拉机翻起的黑土垄沟,向远处走去。走到寂静无人的一个小土丘时,宋武的“炮弹”出膛了:
“迟大冰同志,你觉着你刚才那番话,像支部书记该讲的话吗?”
“我不认为它有什么错误。”迟大冰喃喃地低声说。
“你原来在哪儿工作?”
“团区委。”
“具体干些啥?”
“在组织部填写报表。”
“那时候你面前堆着的是格格道道,这儿可没格格道道可循,你面前是没边没沿的荒地。在北京,你往表格里填的是团员姓名和出生年月,这儿你要向人民填写小麦产量,你知道你肩膀上的担子吗?”
迟大冰从第一次遇见这位黑脸干部时起,就对宋武不感兴趣。他感到他说话粗声大气,没有北京的负责干部那么文质彬彬。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在他心田里萦绕,他不但没有回答宋武的质问,反而把视线冷漠地转向了旷野,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这下,可把宋武激怒了,他绕到迟大冰面前,习惯地把双手往腰间一叉,高声吼道:“你咋想的?你到荒地是想出风头来了,还是想生产粮食来了?你考虑集体荣誉是假,钓你的个人名誉是真。说得粗鲁难听一点,你的行为是往粮食里拌糠,往酒里掺水,用糟蹋北京垦荒队的名声,贩自个儿的私货!”
迟大冰受不了宋武的尖刻批评,反唇相讥说:“我不是买卖人,我是共产党员。”
“嗬!共产党员里就没有借革命营私的?你要是不好好照照自个儿,将来就很难说。没别的,忙过这段之后,老老实实给我交一份检查。”宋武迈开两条略带罗圈的短腿,愤愤地走了。他围着小土丘转了一圈,似乎又想起来什么,重新走到迟大冰面前,在披着的那件棉大衣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伤湿止痛膏”,扔给迟大冰说:“这是我那只受过枪伤的手腕上常贴的,剩了两张,拿去贴在你扶犁的腕子上。记住,北京人,小病不及时治,会酿成大病的,你……你明白吗?”
宋武一走,迟大冰把那两张“伤湿止痛膏”,揉成一个团儿,往远处一扔。此刻,他躺在松软的黑土垄上,望着天上盘旋的老鹰,回想着吃饭前的地头会和宋武对他的批评,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刚到北大荒不久,就“败走麦城”。
迟大冰来荒地之前,是有一番雄心大志的。当时,他发觉在人口密集的北京,类似他这样的小干部多如牛毛,要想有所作为,必须具有超人的智慧;而他的天性,又不甘于干些平凡的工作,总想平地而起,出人头地。团市委酝酿成立垦荒队时,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时机,几乎没经过任何犹豫,就挥笔写了一份垦荒倡议书。他的名字和卢华、贺志彪、马俊友、俞秋兰等一起印在报纸上时,他把它比喻为生活中新的起跑线。跑向哪儿呢?他早在幼年就为自己设计过蓝图。
他的家庭是郊区的花农,温室里一年四季百花盛开,他从小时候就听父辈人讲过花的等级:“牡丹为花中之王,荔枝为果中之鲜”,他在初中的一篇作文里,借花草抒发过自己萌发的理想:“宁做草中的鸡冠子花,不做花中的狗尾巴草”,这个朦胧的哲理概念,支持着迟大冰的个人奋发。他上初中时——北京刚刚解放就第一批参加了青年团,高中入党,毕业前,他是学生会主席,毕业时,他没有报名考大学,积极要求参加工作。在迟大冰看来,生活竞赛的跑道有许多条,他适合于在政治跑道上起飞。他被分配到团区委后,特别留意上级的举止言行,他看见许多领导很少嘻嘻哈哈,他也收敛起自己脸上的笑容,力求做到严肃老成。垦荒队开往萝北草原时,他在这些小青年面前,尤其不苟言笑。难怪石牛子根据他的表象,又因为他名字中有个“冰”字,在火车上给他起了个“冰棍书记”的绰号。迟大冰对这个带有讥喻意味的雅号,并不反感,他认为当个领导,脸上就得像块冰——这是迟大冰从一年多的工作中,总结出来的又一条哲理。
他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处处碰壁。邹丽梅是来荒地后发展的第一个团员,他提议把她留在家里当后勤,可是她偏偏不接受照顾,上了开荒第一线,石牛子顶了她的炊事员工作;特别是俞秋兰,有意违抗指示,把拖拉机开到处女地,显示她是个英雄;马俊友居然当着宋武和全体垦荒队队员的面,向他提出意见,弄得他挨了一顿宋武的“炮轰”……他原以为凭着他的能力和支部书记的身份,驾驭这些小青年是绰绰有余的,生活第一次启示了他:这些男兵女兵各有各的个性,不是篱笆上稚嫩的喇叭花,也不是依附于墙头的爬山虎,而是一朵朵扎手的刺梅……
老鹰的影儿,融化在蓝天里了,两只雪白的长颈天鹅,缓慢地扇动着翅膀,围着迟大冰身旁的土丘飞来飞去。迟大冰心情烦躁,无意去欣赏天鹅的身姿。可是女兵们却对这两只美神有着极大的兴趣。第一个端着饭碗跑过来的姑娘是俞秋兰,她吆喝女兵们说:
“快来看哪!姐妹们——”
长辫子盘在脑后的邹丽梅和圆头圆脸的“小皮球”,都跑了过来。
“看!这对天鹅总在这儿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哪!”
“我想起来了。”邹丽梅扭身跑了,过了片刻,她双手捧着几个天鹅蛋,兴冲冲地回来,“小俞,这几个天鹅蛋,是烧荒时我在这儿捡的,这对天鹅一定是找它们的‘儿女’来了!”说着,她跪在土丘上,把几只天鹅蛋放在那儿,然后跑到远处,和几个女伴静静地看着那两只天鹅。
果然,那两只天鹅越飞越低,还不断伸长脖子嘎嘎地啼叫着,眼看快要飞到土坡上,去和它们未出世的儿女亲昵了,这时,火头军石牛子和小春妮被天鹅的叫声吸引了过来。石牛子一看这两只肥(月耷)(月耷)的天鹅,解下送饭时背来的三八步枪。
小春妮从背后拉着他的胳膊:
“你要干什么?”
“中午吃鱼,晚上吃天鹅肉,我来掌勺,咱们给垦荒队改善改善生活嘛!”
小皮球从前面拦上去,制止他说:“我们不吃,只有癞蛤蟆才吃天鹅肉哪!”
俞秋兰白了他一眼:“馋鬼!”
“我馋?你干吗吃我逮的鱼?”石牛子看着越飞越低的天鹅,躲开小春妮和小皮球的纠缠,重新举起了三八枪。小皮球急了,拦腰抱住石牛子,小春妮从背后用手蒙上了他的眼睛,石牛子挣扎着喊道:“松开我,快点!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小春妮和小皮球死活不放,俞秋兰借这个机会去抢石牛子手里的枪,石牛子一躲,无意间碰到了步枪的扳机,“砰——”的一声巨响,震惊了整个荒地。
天鹅惊恐地飞跑了……
迟大冰从土坡的另一侧,愤愤地站了起来。
石牛子和几个女兵脸色都吓得煞白,他们内疚地瞧着走近他们的迟大冰。迟大冰满肚子的怒火,从枪走火里找到了突破口,他把每个人都盯上几眼,邪火如地下岩浆喷发而出:“这还像个垦荒队的样儿吗?要套犁杖时,马没有了。好容易回了屯子,又背出来枪,谁叫你们背枪出来的?”
小春妮眼泪汪汪地说:“我们怕半道上遇见狼,背着它壮胆子。”
“刚才要是打伤人,”迟大冰瞪着石牛子,“你……你要蹲监狱的,你知道不知道?”
石牛子惊魂未定,第一次在迟大冰面前服了软:“支书……我……我错了,今后,我……”
迟大冰的目光向女兵们巡视一周,冒火的眼睛停留在俞秋兰脸上。他觉得荒地上的风波,都是俞秋兰开拖拉机引起的,但是这件事得到宋武的支持,没法直说,便含沙射影地说道:“刘霞霞、叶春妮都还小,邹丽梅是刚入团的新团员,你俞秋兰在学校是个模范团员,在这儿是团支部书记,就用这样的行动向青年示范?团是党的助手,你知道不?”
“知道。”俞秋兰听出了弦外之音,“团是党的助手,它可不是任何个人手里的拐棍。迟大冰同志,这点你清楚吗?”
迟大冰忙把话题扭了回来:“那么说你和石牛子夺枪还是对的喽?”
“要是不夺他手中的枪啊,支书,”小皮球替俞秋兰回答说,“那两只天鹅就变成地鹅了,还有那几个天鹅蛋,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儿了,那有多可怜……”
“小资产阶级意识。”迟大冰下结论。
“这一点上我同意支书的意见。”石牛子魂儿还阳过来,马上来了劲儿,他用手一指说,“这几个长头发的,都是小资产阶级,连我小表妹妮子也不例外,都是林黛玉。我说姐妹们,要摘这小资产阶级的帽子也并不难,没打着天鹅,把天鹅蛋交给我这个火头军吧,我给你们摘这顶帽子。”他朝女兵们伸出手掌。
这时候,女兵们才发现少了一个女伴——邹丽梅早已不见了。
“邹丽梅——”石牛子把手卷成喇叭筒喊着。
没有回声。
“你把天鹅蛋拿哪儿去了?”石牛子不甘心空手而归,跑上了高土岗,扯着嗓子叫喊。
垦荒队队员们东倒西歪地躺在荒地上。他们太疲累了,任凭石牛子喊破嗓子,也没有唤起一点回声。只有不远处,拖拉机“嘟嘟嘟”地喧闹着——那是卢华把第二台“斯大林80”开进了荒野……
五
还带着顽皮孩子气的石牛子,根本不能理解邹丽梅的精神世界。在他拼命呼喊她名字时,她就在土丘下一棵老橡树后。她手捧着几个天鹅蛋,既不应声,也不答话。她甚至做了这样的准备,万一石牛子真向她来索取天鹅蛋,她要和他讲理;讲理不通,她会拿出斧头劈落门锁的劲头,用她的全力来保护这几个没出世的小生命。
早晨烧荒时捡起这几个天鹅蛋后,她把它们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希望看见天鹅来寻觅它们的子女。她一边劳动,一边仰望天空,弄得她心神很不安宁。现在,她终于发现了它们的父母,便决心把它们送到父母身边。她从老橡树后,向土丘上望望,石牛子和那几个女伴已经走了,便从树影后出来,捧着天鹅蛋向荒野走去。
她要到哪儿去?她要给它们寻找一个能躲避风雨的安乐窝,哪怕走向无限远的天际。她没走出多远,那两只思恋儿女心切的天鹅,飞了回来,它们发现邹丽梅手中的儿女时,就尾随着她,在半空发出幽怨的哀鸣。这种凄厉的声音,使她想起了自己苦命的母亲。它们一定像她母亲爱她那样,宠爱自己的儿女。她必须尽快把这些天鹅蛋,转移到垦荒队耕不到的生荒地上去,因而一路小跑起来。
那两只“美神”,似乎不理解邹丽梅的心情。她跑得越快,天鹅叫声也越缠绵,并在她头顶上,锲而不舍地盘旋。可气的是,当邹丽梅跑进一米多高的茅草中时,两只天鹅大概发觉她远离了人群,就像飞机俯冲一样,笔直地向她头上扎来,白色的羽翅,几次拍打到她脸颊,惊慌失措的邹丽梅,差点把手中的天鹅蛋滚落到地上。想不到这善良温驯的天鹅,竟然对她这样凶蛮,她真有点惧怕这两只天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