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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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创作悟语(9)

二、筛选关系

生活虽然是创作的唯一泉源,但不是一切生活都能变成文学作品的。一个有出息的作者,应当像杰克·伦敦笔下的淘金者那样,不惜汗水地进行沙里淘金。作家的思想,应当像一盘细密的电筛,不断地筛去废料,储存起你所需要的材料。

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生活中某一事件激发了你;但当你拿起笔来要去表现它时,又感到这一事件的不足之处。遇到这样的情况,就需要你从生活的库存中,筛选更有表现力的情节,取代或弥补生活原型的不足。我在山西生活时,曾有一个同志对我讲了一个近乎荒诞的案例:某剧团一个看门房的老头,在“文革”的混乱时期,是一个不参与派性之争的逍遥派,大概是不甘寂寞,想对毛主席表表忠心吧!他用锄尖在房前开成“毛主席万岁”的小沟沟,播下麦种。小麦返青之后,“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滴青流翠地长起来了。老头为了麦子长得健壮,在小麦根部浇尿撒粪之际,被“造反派”发现了,于是“恶攻”“仇视伟大领袖”的铁帽,戴在这个老头身上了,好事变成了坏事,愚忠变成了犯罪,在那“四人帮”利用愚忠造神的年代,老头儿成了一名“现反”。

听这个故事时,我正在构思中篇小说《第十个弹孔》,正苦于小说主人公鲁泓入监的根据不足。听了这个故事后,最初我很激动,想原封不动,写进小说,变成鲁泓入监的主要情节。但三思之后,总感到有所不足。我有一个怪癖,就是很重视内容美和文字美,不愿意把屎、尿的字眼,搬到字里行间中来;而这个情节,离开屎尿就构不成戏了。怎么办呢?在这个时候就靠生活矿藏是否丰富,作者能否举一反三地进行艺术联想,从生活中筛选出更为丰满的情节来取代它了。我想了很久,也没找到比屎、尿浇麦子更美更富于表现力的情节。有一次,我坐火车从西安回山西,路过车窗外的一片苜蓿地,看见那一片淡紫色的花环,我忽然茅塞顿开。我想起我在劳改农场收割苜蓿时,曾经了解到苜蓿的特性,如果不及时割茬,苜蓿就会老枯而死,因此,我抛弃了用屎尿浇麦的情节,而用了鲁泓在房前空地上播种了一片苜蓿,用苜蓿花组成了“毛主席万岁”字样的花圃;为使苜蓿花组成的几个大字更灿烂、更耀眼,他用镰刀及时割茬更新,被造反派诬陷为仇视、恶攻“红太阳”罪,把鲁泓从五七干校送进监狱。

从用屎尿浇麦的情节,升华到用镰刀割苜蓿花的情节——这就是精心地筛选生活的过程。经过联想、对比、生发、开掘,终于用后者取代了前者,这个更替不但增加了文学中美的内涵,而且更符合鲁泓的性格特征,因为他是公安局长,而不是看门房的老头儿——他应该更懂得生活中的美学。

但是,选择生活情节有一个基本要素,那就是你必须了解生活;假如我并不了解苜蓿这种饲料,必须定时割茬更新,割苜蓿花这一情节就无从想起,也就写不进《第十个弹孔》。

这里,再一次显示了生活对于创作的制约,如果一个作者没有丰富的生活矿藏——包括生活、生产知识,巧妇就难做无米之炊,只能用瘸足的情节顶替完美的情节,只能用窝头顶替馒头,别无出路。

《第十个弹孔》里有刘如柏这个人物。50年代他是个严肃认真、视法律如生命的公安干部,他从不爱笑,脸上总像有一块不融化的寒冰;但十年高压之后,他脸上那块冰不见了,每逢见人总是满脸带笑,鲁泓敏感地发现了刘如柏的灵魂变态,因而对刘如柏进行了批评。

最初,我写鲁泓对他的批评,多是道理上的说教,因而显得苍白无力——尽管这种说教式的批评,在生活里是大量存在的。但把这些生活真实搬进文学作品中来,不但对塑造鲁泓这个人物不利,而且是对艺术的玷污。所以,必须从生活中筛选更形象、更含蓄、更鲜明的细节,取代鲁泓对刘如柏八股式的说教。

修改过的稿子是这样的,不妨抄录两小段供青年朋友们参考:

“我问你点闲话,”鲁泓说,“你这个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刘如柏心里越是不安,脸上笑容越显得虔诚,他回答说:“我爸爸!”

“为什么给你起这么一个有意思的名字?”

刘如柏略想一下说:“我爸爸在旧社会是个清贫如洗的中学教员,他恨国民党的贪赃枉法,营私舞弊,大概是钦慕松柏的清廉正直,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你回家之后,替我向可尊敬的老知识分子致意。”鲁泓意味深长地说,“并告诉老人家,我准备给你换一个名字,把‘如柏’的名字,换成‘如柳’!”

刘如柏一时没能理解老局长的意思,脸上流露出茫然不解的神气。

“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吗?”鲁泓正颜厉色地说,“你有了像柳丝一样爱弓腰的毛病,你太爱笑了,过去严肃正直的刘如柏已经‘死’了!”接着,鲁泓埋藏在心中的怒火爆发了……

小说最后也就是这样处理的:鲁泓要送一盆花给刘如柏。

鲁泓从窗台上搬下来那盆开始枯萎的红花,转身向刘如柏说:“你知道这盆花叫什么名字吗?”

“百日红。”

“来!把这盆花搬上去!”

刘如柏把鲁泓带来的那盆花,摆在阳光充足的窗台上,这盆花滴青流翠,一片盎然生机。

“鲁局长,为什么把它换上?”

“因为它叫‘万年青’!”鲁泓含蓄地回答说。

刘如柏低下头来,他了解了这个礼物的深切含意。

这是在创作过程中,从生活中提炼精髓、捕捉形象、筛选新意的一例。我们青年习作者,应当善于开动思想器官,把枯燥冗长的东西,变得形象。“百日红”和“万年青”在生活中不过是花草的两个品种,但把它放在这个地方,就有了深刻而含蓄的思想意义。

记得是英国作家王尔德,曾称第一个用花来比喻女人的是天才;第二个沿用这个比喻的是庸才;第三个拾牙慧的为蠢材。一个有抱负的作者,应当从生活矿藏中筛选属于“我”的东西,使其“这一个”在作品中闪闪发光。

三、镜子关系

文学作品不一定都能成为社会的一面镜子,但好的文学作品必然是社会的一面镜子。列宁称赞托尔斯泰“创作了俄国生活的无比的图画”“是俄国革命的镜子”,这是对托翁最大的赞誉,也是我们从事文学创作者的奋斗目标。

获得“镜子”这个称号,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不但要求作者要有正确洞察社会、剖析人物的能力,而且要求作者有极其雄厚的生活积累!然后用娴熟的创作技巧,形象地再现生活,写出真、善、美的作品来。

真、善、美三个字,“真”居其首。假如作品失真就不能起到“镜子”的作用,也就谈不到善、美二字。一个现实主义的作家,在主观愿望上都是追求真实的,但常因生活感受不深,或生活底子浅薄,而不能写出真来。去年5月,我在《花城》文学丛刊上发表了中篇小说《泥泞》,是力图通过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命运,来揭示我们国家所走过的一条泥泞道路的。

我个人就是在这条泥泞道路上的跋涉者,因而不能说我没有生活。小说发表之后,接到大量读者来信,善良的读者为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纯洁的灵魂、为祖国坎坷命运而愤然垂泪。读者们还对我敢于探索历史教训、展示历史生活真实给予鼓励。但有一个年迈的湖北读者,对我的小说提出意见,指出全篇皆真,唯小说第一节不真。我的这部中篇,第一节背景是妓院,素材是一个老地下工作者提供的,他说,某市解放前夕,一个地下党员为了逃避追捕,误入妓院,一个刚刚沦落火坑的农家少女,掩护了他!事后,他把她也救出火坑,引导她走向了革命。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便把它当成中篇小说《泥泞》的第一节。这位读者来信指出不是事件不真,而是故事背景写得不像妓院,信中询问我今年多大年龄,是否到过妓院,紧接着孙犁同志辗转托人带信给我,他认为妓院一节写得不正确。

冷静地思考这些批评,不能不心悦诚服承认第一节是个败笔。之所以失败,不是败于手中那支笔,而是败于生活。北京解放那年,我仅仅十六岁,根本没有接触过苦井底层,也没有参观过那人间地狱;只是从书刊、电影中间接地知道妓院的零星情况。因而写这一节小说时自己并无生活实感,只能从概念上落墨,这就导致了背景描写的失真。

因此,我痛切地感觉到,写道听途说来的东西,远远比不上写生活中亲自感受到的东西来得扎实真切。绍棠读过小说之后对我说,翻过妓院一节,主人公划右之后和凤妮——沦落火坑的农家少女——在农场相逢就开始动人了,因为那是我亲身经历的生活。俗话说,人眼是秤。不但能量出一个作者的艺术功力,而且能量出作者肚子里究竟装有多少生活,无论多么成熟的作者,他也无法在字里行间掩饰生活的空虚。而正是由于生活底子不足,写出的作品特别容易走样。走了样,就失了真,失了真,还称得上生活的“镜子”吗?

所以,一个作者尽管主观上追求真实,写出来的作品未必真实。除去那些惯于苦心编造的作者之外,产生这样的现象,常常因为生活的贫乏所导致。人的一生,对比历史来说是短促的;人的一生,对比斑斓多彩的生活来说永远是个贫穷儿。即使你很熟悉这一领域的生活,对那一领域的生活却是门外汉。任何时候,一个作者都不能说:我的生活积累已经够了;就像人类探索自然的奥妙永无止境一样,对生活的追求、占有,也不该有所终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是战争术语;但生活和创作的关系,亦不例外。必须有意识地积蓄生活——包括不是目前创作急需的材料,这样才能避免“囤”中无粮,心中发慌。我在写中篇小说《遗落在海滩上的脚印》时,就碰到对海军武器不熟悉的问题。一个曾经在渤海湾某地劳改的“右派”,读了《泥泞》之后,寄给我一本厚厚的材料;材料中详细地叙说,他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从事研究“音响自导鱼雷”的情况。他是一个工科大学生,曾经在海军某部支持下从事了军工武器的研究,1957年错划为右派,后又升级为“现行反革命”,成了一名囚徒。即使这样,他尽忠祖国的热心没有冷却,心灵上戴着镣铐继续登攀。当他从科技资料上发现大西洋彼岸的某个大国,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已经研制成“音响自导鱼雷”时,他痛苦得战栗了。这个已经改正平反的同志,在地震棚里抒写了他的多半生,希望我能写成小说,以使历史的悲剧不再上演。

我读这份材料时,内心热血沸腾,于是,我在这篇已经构思好的中篇小说里,加进去了他的影子。他的生活经历我是熟悉的,因为我曾走过和他近乎相同的道路;但我不熟悉他研究的鱼雷,而又不愿在小说中舍弃这个坚强人物的影子!我只好向长期工作在北海舰队的著名电影编剧叶楠同志请教,直到技术问题得到解决,我才敢在稿纸上落墨,使小说推迟了许多时间才完稿。

这个创作过程,典型地说明占有生活的重要性。如果我熟悉这方面的生活,小说会写得十分顺利。如果我不熟悉这方面的生活,又不去躬身向生活请教,就会写得十分艰涩,而且失真,更谈不上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了。

由此可见,一部作品能否成为生活的一面镜子,除了作者能否正确认识生活之外,生活库存是否雄厚也是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凡是被读者广泛欢迎的作品,一般说来,都是真实或接近真实的;反之,常常是游离生活本来面貌的生编硬造之作。那就是给“镜子”这个称号抹黑,玷污了这个珍贵的称号。所以,一个以现实主义创作为己任的习作者,要在提高自己识别能力的同时,向广泛的生活领域伸手,写出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民、无愧于“四化”、无愧于生活——镜子一样反映时代的作品。

几句尾话

以上是我个人创作实践中的几点认识。

一个作家,常常是不愿意举自己的作品为例的,这是以防别人误解你有失恭谦!但谈别人的作品,总是隔靴搔痒,不如剖析自己的作品得失来得更直接、更亲切,从而对青年朋友有所启发。

《十月》编辑部又十分执拗,非要求我结合自己的创作谈谈问题不可,因而写成了这篇文章。最后,值得重复的两句话就是要在生活沃土上播种,不要在半空中培植“吊球儿草”。这样,才是文学创作中一条现实主义——宽广的路!

1981年1月25日于北京